不知命饶有趣味地盯着张棋安看了几回,目光深邃,倒像看透了他的躯壳,看到了百年之间自己的心境变迁。完成一件事是有成就感的,为了这种感觉人可以忍受暂时的屈苦,可一旦你将这件事无限拉长,那这感觉就会变质,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唯有岁月,可度深浅。
不知命原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现在绝不是这种感觉,倒像在给孩子传家宝时候的自豪与隐忧。
“老道受人所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说着不知命捏出法印,几道透明气流在空气中汇聚,逐渐凝聚成一个巴掌大的透明球体,然后两指并拢,不由分说,将其打入张棋安的灵台之内。
此物安静祥和,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冲击,但让他的心中一阵惶恐。
“师祖受何人所托,要给我何物?”
“是一位百年之前的仙长。”
张棋安大惑:“我才十几岁呀,师祖一定是搞错人了。”
不知命镇定的目光让张棋安心中设想了无数可能,他给出的理由却是最不靠谱的一种。
“你可是姓张,名为棋安?”
“这倒是没错,可叫这个名字的不止我一个吧。”
不知命摇头:“不会有错,时间地点和名字都对上了。”
“难道那位前辈在一百年前就算出会有今天之事?妈呀,这算卦的功力我是拍马一辈子也赶不上了。”
不知命眼睑微眯,看这位不争气的后生:“这有何难?那推背图还从唐朝算到了今天呢。”
“敢问师祖也这么厉害么?”
不知命一侧脸上的肌肉微微抖动了一下:“咳,术业有专攻,这种死磕书本的事小元子做的更好。”
张棋安眉梢带笑,不敢再提。
啪的一声,张棋安被拍的一个趔趄,不知命满脸慈祥地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减了三分。
“此为鬼神图,是何用途,你随我一探究竟。”
说着让张棋安将灵台之物调出,不知命携住他的肩膀,二人钻入其中。
......
还没待张棋安睁开眼睛,差点被一声吼给吓破了胆,这声长吼震中取悲,中间连续三停,兼有三种轻重缓急的变化,直到最后变成了几声呢喃的鼻音,仿佛要述尽这世间的悲欢。
远远观之,江水滔滔自顾奔流,临岸的江水色如朱砂,江畔之旁则堆满了服装各异的尸身。
一位虬髯武将身着乌黑战袍,怀中抱着已自刎逝去的佳人,“虞兮虞兮可奈何”,连叹三次,霸王再无声泣。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提起一杆吓人的乌金长枪,张棋安只觉生平第一次认得了“伟岸”这两个字,霸王战盔早已不知踪迹,其躯目视不过一米八五的样子,可单是站在那里,就绝对占了天地间八分的气势。
此人活着,便是战神。
“杀,此人不死,我无宁日。”
霸王身前的最后三员战将也倒下了,他的重瞳之中不见怜悯,不见悲欢,他只轻抚着霸王枪的枪身,神色之间像是被过往的某段回忆牵绊住了。
“英布季布,庶子小儿,不足为惜,只怜我龙且,命不久长。”
“今我霸王,谢尔一场。”
一段长风吹起那人虚邀出去的手臂上的缎带,挟走了他最后的挂念,再无半分迟疑,他舞起百十斤重的长枪,直舞出赫赫风雷之声,丝毫没有躁动,只是平静地挥、挡、拦、点,就像一幅山水之画,没有杂色,只有大片留白。
张棋安觉得那留白中的庞大意味多的简直要满溢出来了,过去的他从不懂他,此时他方才懂那种感觉,便是江东可再过,故人何从来。
此语一吟,声泪俱下。
不知命搂一下他的胳膊:“嘛呢,不是让你感古伤今来了,这位英雄老爷临死之际,创了一门绝学,可惜并无传承,实为憾事之中的憾事,让你来就是跟他学的。老道看久了也看出了点个中意味,还是取个名字的为好,叫它大散关。”
“可人家不是死了么?我怎么学?”
不知命啧了一声:“别啰嗦,继续看。”
霸王的一杆长枪纷飞乱舞,所逢敌人碰之皆死,触之皆亡,一时间尸首横飞,血浆四溢,硬生生凭靠着一己之力将群攻之徒喝退三回,死者数百,尸积成山,无奈最后精疲力竭,自刎而亡。
时光飞逝,时间转眼便过了千年,乌江之畔也早已变了模样。
忽一日,一位白面书生模样的人,哼着霸王生前的垓下歌,再度来到乌水岸边,取出一物,正是鬼神图,只见他盘膝而坐,念念有词。
只是那人的面容被无形的气流所包裹着,看不清楚。
“他是在收集霸王的魂灵?”
“没错。”
“老道问你,你可知人的身体和灵魂是怎样的关系?”
“师父教过我一些,后生看《子不语》上是这样说的: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魄主宰人身,当魂离开人体,便会沦为恶鬼僵尸。”
不知命摇头道:“只会背些书本,有什么用处。”
张棋安道一声惭愧,心想,那我总不能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吧。
“鬼魂,是一种有记忆的磁场,是形而上,不用特殊手段是看不着的,”不知命指了指他的眼睛,显然意指灵视,“鬼魂和身体的关系,就像是电磁波和对讲机的关系,相互依存,人死之后,对讲机没有了,但是电磁波依然存在,可能会在别的对讲机上体现出一些信息来。”
“您的意思是说,这鬼神图就是个万频的对讲机?”
“没错,某些具有强大意志的鬼魂,甚至可以存在成千上万年,只要找对了地方,在魂灵最为凝聚之处,将鬼神图调频,就可以收集他们的魂灵了。”
“可是这样,不会对死者有冒犯么?”
“人都死了,还不能投胎,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给他们个安身之所才是最大的善意。”
张棋安神色恭谨:“晚生受教了,小子日后定会好好使用鬼神图,造福一方。”
“欸,我说这些不是给你强调什么责任,只是告诉你它的用法与珍贵,这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引起争夺,搅弄是非。”
“是。”
“晚生还有些疑惑,望师祖解答。”
“你且说来。”
“那小星罗兽,还有食铁兽、西山駮,这些生物真的是人间本来就有的生物么?”
不知命眼光内敛,思索一番:“我也所知不多,只是当年仙长提过一嘴。说像鬼神图这般厉害的,一共有四样,鬼神图只是其中之一。”
张棋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什么?这么厉害的玩意有四个?”
不知命点头:“其中之一便是万兽图,但不像鬼神图这般统一,万兽图似乎因为历史上的争夺,碎成千千万万,这些神话中的生物,小星罗兽、西山駮什么的就存在其中,有可能是一块石头,可能是一截木头,甚至是一颗果子,谁知道呢。”
张棋安啧啧称奇。
“据说在上古时期这四样东西原本是一样,名为山海图。当年仙长最常念叨的就是,就是什么......天下万物,悉归山海。别的什么我也不甚清楚,需要你日后自己去探索了。”
张棋安默默称是,山海图?我听说过山海经,只是不知道与这山海图有什么关系。
不知命道:“鬼神图的主人对霸王有收容之恩,你去学他一门功夫问题不大。对了,按现在鬼神图积蓄的能量,你还能在其中呆上半年,不用担心,这里面半年,外边只过得半天而已。老道要你半年之内在此辛勤用功,半年之后出来我还有事要吩咐你做。”
这可是天大的福缘,张棋安忙连声应是,不知命听完就离去了。救命、授道之恩,恩大于天,出去后不知命就是吩咐他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
“阶下小儿何人?”
“晚辈张棋安,愿拜霸王为师。”
目睹了霸王风采,张棋安心悦诚服,此刻规规矩矩的单膝跪地,行拜师礼。
霸王猿臂轻舒:“不必,项某平生不收徒,但可授你一门武功。你起来吧。”
张棋安暗道一声可惜,小聪明没得逞,干干脆脆站起身来,直视霸王,好个风采,全然不似远观那般虬髯凶恶,反而俊秀异常,只有那邪异的重瞳,给人以莫大的威压。
霸王抬起一双眉目观其不敬,不以为怒,反以为喜:“生平敢直视吾者,不过一掌之数,我且问你,要学何种兵器,剑学不学?”
张棋安不卑不亢:“不学。”
“哈哈哈哈哈哈哈,剑一人敌,不足学,当学万人敌。”
一连串的笑声震得张棋安耳膜生疼,他心下暗道,看了您老威风霸气的霸王枪,再说跟您学剑,那不扯淡么!
“可愿学枪?”
“愿学。”
“可惜可惜,錾金虎头霸王枪早已不知何处,别的兵器皆不顺得我手。”
张棋安可是清楚的紧,那杆錾金虎头霸王枪,长一丈二尺九寸,重一百二十九斤,是名匠以天降陨铁炉火不息,接连锻造九天九夜而成,仅枪杆就碗口粗。您老人家天生神力,单手十八挑,我这身单力薄的,双手能举起来就不错了,让我直接上手这个可不就破了相了么?
“霸王,我想学的是您的大散关功夫。”
“哦?何为大散关?”
张棋安当下将不知命的话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