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老婆清唱的小曲,从大门口传来时,知道麻烦远未解掉的他,又开始厌恶起自己的这张脸。
多少世来,这张随着身体东奔西走的脸,给他平添了数不清的麻烦:一颗颗被惹动的春心,有意无意地一次次将他恭捧为众目的中心。可谁知,欲行的暗事不能有些微的疏忽,这种看上去流香暧昧的干扰,不过浮面上插科打诨。其实不然,这里埋着无法预知的隐患。
虽然他不接受刺客,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称谓,只允许被叫做无影来客,但他不能否认,他做着与刺客同等结果的事——夺人性命。他身上的杀气,不会弱于刺客,只该强于刺客。所以这张混到人间烟火中,便显儒雅温秀、风流书生的脸,就不该长在他首级的正面。不客气地说,这张脸配不上身怀利器的暗道狙杀者。
随着岁月的推移,他愈加认为,自己该有自操利刃当镜毁容的权力,把脸上能够勾动春心的部分,逐一销毁,彻底断绝不胜其烦的麻烦,使自己也有个平常人的清静,行事过程中不再有分神的搅扰伸来。
既非俗世烟火之人,莫涉俗世烟火之事,方为智者。但是,他没有这个权利。
遥远的年代里,他要离开心师前,曾向神通无极的心师请求:心师,给我换一张面孔吧!
心师答曰:我懂你之意。这也是为师要跟你说明白的。你这张脸,是你坐胎时的天定,这一天定,也是你日后成为无影来客的条件之一。你若没有这样一张脸,就不具备成为无影来客的资格。
“那能不能换得老成一些?”
“不能。天定不可更改,谁都不能染指天定。你永世都在两张面孔间互换:二十四岁,三十六岁。而且这两张面孔都脱不开英俊秀气。”
心师告诫他,虽然三十六岁比二十四老成稳重几层,但人眼能看到的他,永世都是二十四岁的容颜和气质,三十六岁的光景,只在他使用心念时才显现。但是,他不能在人眼所及的地方使用心念,如果他外形的变化被人眼看出,心念随之就会炸乱,目标丢失,不可再系。
天定不能不认,也得诚心敬守。他明白这两个年龄的安排,一是要始终充满阳刚的血气,一是要常备智慧的神思。
心师还告诫他,世间之相本无常态,优势也是劣势,劣势也是优势,全看处在怎样的情境中。你这张脸的优劣,不由你自己的感知定,得由所在其时的情境定。但你要在优劣的互换间保持清醒,牢记优中有劣,劣中有优,优生劣,劣生优,顺势收放,择机而为。
客栈里,肃静的听得见老鼠窜过走廊声音,客栈四周,也在最后的一段夜里似睡非醒地轻酣。
天下本就该是吉安祥和,田园牧歌,男耕女织,生老病死顺随于天命,岁月无争唯修静好。
可天下怎么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人间——七情六欲的人间,悲欢离合的人间,爱恨情仇的人间,暗中夺命杀灭不断的人间。人间何时还清素,谁主沉浮截断滚滚浊流,永止浩劫轮回?脑中画卷纵深千年,卷卷抹不掉铁蹄踏裂、寒光带血。
他没躺到床上去,仍坐在竹躺椅上。这会儿,他松了松便袍,将身体放平些,抱着双臂浅睡过去。
这是他事没完前的习惯睡法。
晨雾还未散尽,远处的大山轻薄地浮在雾中,客栈外的田地里,几个的农夫不紧不慢地操锄除草。
背着行囊的他,刚走出客栈大门,店主的老婆就追了上来。
“客官,这就走啊。”她的气色还挺不错,看不出多少没能睡足的恹倦。
早饭时,这老婆的精神头儿就可以,帮着两个店小二打着下手,在众食客间呼来喊去,扭着诱人的身姿。那会儿,她没在他桌前停留,只是间歇地拿脉脉含情的眼睛溜着他。
胖店主则显得很尿,倚着账台不住地打着瞌睡,沉重的大脑袋,鸡叨米似的往下点,把双层厚肉的肥下巴,挤压得红丝暴突整个要爆炸。宿醉的不轻,看来中午要不紧着弄几口还魂酒透透,傍晚好时光来临时,再想“我自酒足肉饱后”会有些难。
但从店主好吃贪喝的形状上看,会想方设法将难突破,以便傍晚好时光来临时,再来“我自酒足肉饱后”。人生不过如此,能酒能肉者,才不虚此行。
店主老婆亲自从后厨给他端来的最后一盘凉拌青菜,让他石头一样硬而凉的心,热了一下。这盘菜看似一盘青菜,其实青菜只敷了一薄层,下面则埋着几大块酱牛肉。心热归心热,真让他深以为然的是受之有愧。
他看向她,但她不再把脸转过来,找着事地忙。
盛情难却,这样的心意也不能假以客气来推,他全部吃完。
从离开客房到账台结完账,他也没看到她。原想带有感激地告下别,却没告成。不想正携着一份缺憾离去时,她却追了出来
“这就走了。谢谢你的关照,谢谢!”他语气恭敬地回答。
“就为那几块牛肉?”
“不全是。”
“不说这个了。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这我懂。”
她浅笑下,用很纯净的眼神仔细打量他的脸。打量完,说:我送送你。别难为情,就送出五百步。
俩人并着排往前走。晨雾慢慢散去,阳光透了过来。
“我想不出你到大山里去做什么,我也看不出你是做什么的,但我是在大山里长大的,你要想知道大山里的事,我会跟你说。”她偏着头看着他,边走边说。
“我去看一位亲戚。这位亲戚年岁大了腿脚不便,出次山不容易,所以得我去看他。”
“受父母之命啰!”
“是吧。还有其他一些什么。”他含糊糊地答。
“好像还有些不太好说的。”
“倒也不是这样。”
见他回答的藏头藏尾,她也不再问。俩人说着别的闲话往前走。
五百步过了,俩人停下来,她很深情地问,你回去时,按原路回吗?就是还走这条路,还住我家的店吗?他答:山里事完后,他还要接着往前走,山的那一边还有事要办,然后转上别的路回去,不走这条路了。
不走回头路,这是暗客的规矩,因为回头路极易成为暗客的断头路,暗客们都不冒这个风险,所以回路无论绕多远都得绕。
“这么说,这辈子我们是见不到了。”她低声说。
“这辈子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可能神能说准,但神不会跟人说。”她苦笑下,“什么都听天由命的好。听天由命吧。”
说着,她从怀这里掏出一个香囊:“这里有些碎银子。穷家富路,你带上吧,当个酒钱,别让手头太紧。”
“不。这我不能收。我也从不喝酒。”他马上表情严肃地回答。
“一点儿碎银子有什么不能收的呢。你不喝酒添件衣服也好么!”
“我不能收。我最后这样说。”说完,他的嘴闭得紧紧的,刚毅的线条透出不可违逆的决绝。
她一脸素色地看着,似乎也在欣赏,更似乎要把这刚毅的线条铭刻在心。
一丝微笑浮上她的脸,很快展满了原有的娇媚。
她从腰间拽出一条手绢,把香囊里的碎银子倒到手绢上抱好,然后将空了的香囊递过来:
“把这个收下吧,留个纪念。让它帮着你记住,我俩这辈子遇到过。”
他略犹豫下,还是接过来,揣进便袍的胸襟里。
多少世来,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女人的物品。
“我这么说,你别太在乎。你在我眼里跟别人非常不一样,感觉上也跟别人非常不一样。这倒不是因为你不好色,也不好酒。我在店里也厮混了十多年了,可以说什么的人都该见过了,可唯独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不是平常的人,你身上有叫人说不清的什么。”
他心里一惊……
没什么,不过是女人的敏感。但得马上告辞,不能再拖。
“谢谢夫人相送,请夫人回转,回路顺。”
“我这就回。但你不能叫我夫人,荒郊野岭哪有夫人。我叫娥儿。以后我俩要是还能见到,你就叫我娥儿。”稍停下,眼睛看看地面,抬起:“你得说请娥儿回转。”
“哦,请娥儿回转,回路顺。”
她又仔细看看他,整个人都看个仔细,然后微笑着转身,往回去了。
快散尽的晨雾中,渐渐走远的她,被下泻的阳光照得很亮,短褂长裙的身子,摆动出娇柔风韵的体态。
他猛然感到这女人——娥儿,全身饱含着他决然说不出来的,但能重重击痛他心脏的美。
要是还能见到……。怎么可能,一世转瞬就过,再几个转瞬,不知又过去多少世。那时,正在走去的女人,你的白骨恐怕都成泥土了。
她的名字叫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