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本以为此次以功绩向巡抚献礼,会得到巡抚的礼遇或是赞许也可,却根本没有预估到贾珍反而会怪罪于自己。他暗自忖量当下只有自己和叶望两人闯于军营之中,一概帮众皆在城内,如贾珍有意怪罪下来,则逃生机会已然渺茫,可当下又不知如何向巡抚解释,正为自己鲁莽举措暗暗懊悔之际,不由得慌张心焦,登时额头上渗出了斗大的汗珠。
“大人,冤枉啊,我们真不是叛匪,我们就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啊!”叶望在一旁急忙解释道。
“此处西南两侧已为我军驻守之地,北侧为洋人租借之地,东侧是叛匪蜗居之地,你们定是从东侧城内出来。正值攻守双方交战之际,历来城门不可轻易开启。可你们从城内而来,说你们是叛匪,还冤枉不成?”贾珍捋着胡须,神情傲慢地说道。
文刀暗忖现已无须隐瞒自己身份,遂跪在地上,作揖行礼说道:“小儿口无遮拦,望大人饶恕,在下姓文名刀,为同义帮的堂主。实不相瞒,我二人的确是从城内而来,但并非由城门而出,叛匪小刀会之中有在下安排的内应,因此趁夜深之后乘竹篓顺城墙而下。小人此次来求见大人,来意只为两点:一是为天子效力,替朝廷惩凶,以解大人之忧,此为在下除暴安良之心;其次,小刀会叛匪肆虐朝纲,作乱犯上,在下愿做朝廷内应,为朝廷诛凶讨逆,随时谨听大人差遣,在所不辞,此为在下拨乱反正之心。小人不敢在大人面前有任何戏言,求大人明鉴。”
贾珍深知杀死知县的凶犯在文刀之手,并无存心诬妄文刀之意,只想此两人来历不明,怕他们对自己有所隐瞒,不妨威吓之下以得实情。
当下,贾珍暗暗盘算,虽然我方已兵临城下,但对于城内及叛匪的情况一概不知,如现有文刀作为内应,便可掌握敌方底细,遂缓缓地说道:“本官姑且听之,先放你返城。限你三日之内,摸清叛匪兵力以及兵力部署方位,并且兵力部署之疏密,所执兵器之多寡,你定要件件俱实,如有隐瞒或谎报,一经发现,罪同叛匪!”
“小人决不敢隐瞒!”文刀语气坚决地回道。
“嗯。”贾珍点了点,接着捋着胡须,眼睛半眯着看向文刀,脑袋略微摇晃,语带傲气说道:“如果你剿匪有功,本官可向两江总督曾大人替你邀功请赏。”
“小人不敢奢望赏赐,只求能为朝廷尽力,早日铲除叛匪!”文刀仍旧坚决地回道。
“好,你退下吧。”
“是,大人!”
文刀和叶望遂退出账外,便向营外走去,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和叶望对看了一下,窃窃小声抱怨道:“真是老奸巨猾。”
“文叔,他再狡猾,不也要用我们替他办事嘛,我看他啊,就会装模作样而已。”叶望倒是满不在乎地说道。
“望儿,不可轻视,还是那句话,做任何事要如临深渊,如履……”
还没等文刀说完,叶望便接话道:“文叔,可别念了,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早记住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文刀笑了笑,点头道:“好好,不念了,不念了。”
“文刀?”突然从文刀和叶望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
文刀转身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老人,脸色黢黑,瘦骨伶仃,驼着背,手拄一粗根树枝,身穿清军兵袍,胄帽破旧不堪,软趴趴地戴在头上。文刀走近老人面前,仔细定睛一看,不由诧异地说道:“你是余老头?”
那老人点点头,向文刀咧嘴笑了笑,只见他牙齿黝黑,文刀已然分不清楚是牙齿上的黑垢还是掉牙后留下的黑色空隙。
“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你……”这位眼前的老人和文刀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余老头完全判若两人,惊诧之下,文刀当下尽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来。
余老头看出文刀吃惊的表情,也自知现在的身体状态,只能尴尬地摇摇头,说道:“一言难尽啊,没多少时日了。”
“咳,你怎么能说这话呢!”文刀一手搀扶着余老头,同时小声在他耳旁说道:“走,和我晚上一起进城去!”
“不得行啊,我那小儿子还在军营之中,走不成了。”
“把你儿子叫上,一同跟我来!”文刀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还没找到我儿子呢……”余老头顿时愁容满面,欲哭无泪地说道。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嘛?”文刀急切地问道。
余老头颤巍着脑袋,慢吞吞地把头伸向文刀耳边。文刀压低身体,把耳朵探向余老头,以为他要述说内情,只听余老头低声问道:“你有大烟吗?”
文刀立马扭头看向余老头,只见他眼缠红丝,乞求地望着自己。文刀“哎”叹了一声,转头对叶望说道:“给他鸦片。”
叶望只要出门办事,身上都会随装鸦片,因为他深知,在如今这个时期,鸦片已然比钱两更加管用。
余老头兴奋地掏出烟具,急促都装好大烟,用火绒点燃,深沉地抽了一大口。
文刀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他解除烟瘾完毕,手指并拢,遮在自己嘴边,在余老头耳边窃窃私语了一会儿。
余老头听过后,不住地点头,小声回道:“可以,可以,我知道在哪放着,等晚上我去给你偷来,你晚上在营外那个草丛里去拿。”余老头边说边指向营外远处一簇茂盛的草丛。
余老头这时才娓娓道来,自从四年前搬到松江后,染上了烟瘾,家底都被自己掏空了,自惭形愧,可就是没法忍住不抽,越抽越穷,越穷越抽,潦倒之下,小儿子愤然离家参军,自己才混入军中来寻儿子。
文刀听着余老头的讲述,暗自思忖,现在鸦片的泛滥,洋人固然是始作俑者,但自己作为背后的推手,不是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吗。每每想到此,便觉自己罪孽深重,自责不已,但鸦片的行销收入已然成为了帮派中的主要收入。这份收入对拉拢帮众,扩充帮派实力起着决定性作用,而想要和七兽帮抗衡,毁灭七兽帮,鸦片已然是文刀现在无法割舍的重要利益,虽然他自己绝不吸食鸦片,但他同样被鸦片的毒瘾祸害着。
“对不起了。”文刀低着头,不由自主地自叹道。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对不起我的家人……”余老头悔恨地自省道。
文刀并未回应他,只是摇了摇头。
文刀从叶望那里又要过一裹鸦片,递到了余老头手里,说道:“这些够你这段时间抽的了,不用偷也不用抢,你就安心找你儿子,等清军一进了城,你立马带着孩子来新衙街来找我,到时我们再从长计议,好吗?”
余老头手里握着鸦片,即内疚又羞愧,不禁眼眶内泛起泪花。
文刀握着余老头的手,斩钉截铁地对他说道:“我一定会帮你把鸦片戒了!”
余老头羞愧地闭起了双眼,点了点头,眼泪静静地从鼻颊沟内淌落。
等至傍晚时分,文刀果然从余老头事先交代的草丛里拿到了一个用麻布包裹着的厚重包袱。凌晨时分,文刀和叶望暗渡至城墙脚下,叶望抬头望着城墙上的火把,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指尖相触,形成一个圆环,放入嘴中,吹出来的口哨声清脆且悠长,自有其节奏。
这时,城墙上的火把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