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叶敏的儿子叶望从常州赶回洋泾浜,在文刀的主持下,选在次日四更之时,家人们把叶敏安葬在了东山的半山腰处。
秋季的四更天,凉气已经开始显露,一行人顶着丝丝凉意,踏着松软的落叶,往洋泾浜归去了。
“文叔,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即使在母亲叶敏与文刀组成家庭后,叶望依然称呼文刀为文叔。
文刀沉默片刻,随后反问道:“望儿,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要状告七兽帮,知县不管,就去知府告,知府再不管,我就上京告御状,不得出一个结果来,誓不罢休!”叶望斩钉截铁地说道。
“望儿,你不要激动,事情远没这么简单。”文刀望向叶望,手掌轻轻地拍了下叶望的后背,继续说道:“我去找过县里的袁知县,县里派了官差下来,已经下了定论。”
“他们怎么说?”叶望急促问道。
“你姆妈乃自缢身亡,非他人迫害,概不追究。”文刀叹声说道。
“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没有七兽帮那群禽兽的迫害,姆妈怎么可能自尽呢?他们明显的是在包庇啊,肯定是七兽帮和知县串通一气!”叶望气忿地说道。
文刀点了点头,又继而说道:“难的是我们现在没有证据。”
“什么证据?”叶望疑惑道。
“定罪七兽帮的人证。”文刀不禁唏嘘道。
“什么狗屁人证!人都过世了,不是证据吗?身体上的瘢痕不是证据吗?七兽帮那群王八蛋干的孬事,村里哪个人不知道啊?不都是证据吗?”叶望顿时头上青筋暴起,向文刀愤恨地说道。
文刀把手搭在叶望的肩膀上,用手掌轻捏着,叹了口气,对叶望说道:“你看看跟在我们身后的还有谁?”
叶望回头看到文子荡和文子红神情凝滞地紧随于后,再后面就是安排下葬的干活伙计们,却未见到任何的故友和邻居,余老头、余老太和吴头儿等人都均未出现。
“呸!一群软骨头!”叶望不禁唾骂道。
“七兽帮打点的,不止是官府。”文刀暗自镇神凝息,接着说道:“没有了人证,就是死无对证!”
“姆删门!关键时候,一个敢站出来的都没有!”叶望独自咒骂着。
文刀见叶望面孔狰狞,情绪激昂,遂向他宽慰道:“望儿,不要怪罪他们,他们其实和我们一样,都被七兽帮所胁迫。换做是我,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也会做出和他们同样的决定,这也是情理之中的。我们都有需要我们保护着的人,对吗?”
叶望此时的思绪混乱不堪,满腔的愤怒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咬牙切齿地怒吼着:“好!既然这样,那我就和七兽帮这群禽兽拼个你死我活!”
“望儿啊,现在还不是时候,即使真到了此种境地,那也不应该让你来。”文刀笃定地说道。
“不,我一定要亲手为姆妈报仇!”
“望儿,我深切地了解这种感受,我又何尝不是怒不可遏。你作为一个男人,作为我们家里的长子。你要记住,你可以永远铭记着这份愤怒,但永远不能让愤怒支配你。”
叶望自出生之日起,就从未见过自己的生父,他不知道人生中如果有位父亲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小时候,每当他羡慕的看着其他小孩子被身旁的父亲宠溺地爱抚时,他便会躲在他们身后,想象着自己就是当下那个被宠溺的孩子,想象着有一只厚实的手掌,在自己的后脑勺与脖颈之间轻柔摩挲。
小时候的叶望,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缺陷的孩子,其他的小孩子常常拿叶望别具一格的高鼻梁、塌陷的眼眶和微黄的头发而取笑,叶望也觉得和身边的每个人都格格不入,每当被别人取笑后,他便快速地跑回家中,怕叶敏看到他眼含的泪水,便一头蒙在被子里,双手使劲地按压着自己的高鼻梁,发出无助的哽咽声,每当这个时候,他多想把自己变的渺小一点,再渺小一点,渺小到别人都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叶敏洞悉着孩子的一切,可是她每次的宽慰对消沉的叶望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就像她自己的人生一样,她都不知道当年那个强迫自己,然后逃窜的英国水手姓甚名谁!
长大后,叶望慢慢地接受了现实,人生当中有种感受可能是他此生注定无法拥有的,从此他便为自己的内心中建造了一堵墙,隔绝着多余的情感,这就是他所理解的无欲则刚。
此刻,当他听到文刀把他当做是“家里的长子”时,心里的那堵墙穿透出阵阵微风,原本认为的某种隔阂,尽然奇特地瓦解了。他眼眶里含着的热泪忍不住地流下,原本认为不存在的感觉,为什么此时在心中涌动起来。他以为母亲离世后,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却在这漆黑潮冷的深夜里感觉到的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温煦。
文刀从没看到过叶望在他面前流过眼泪,他下意识地搂住叶望的膀臂,宽慰地说道:“还有我呢。”
“嗯。”叶望点头应道,擦拭着眼眶中泛出的泪水。
“望儿啊。”文刀轻拍着叶望,笃定地说道:“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变成自己曾经所鄙夷的那种形象,甚至比他们还要恶劣!你准备好了吗?”
……
次日清晨,文刀偕同叶望来到新衙街,在整条新衙街的路旁有一栋全木质结构的多层房屋。在房屋前是青石砌筑的门头,黝黑的铁栏栅门口旁站着两个帮众,这里便是同义帮副帮主吴丙卒的住处。
文刀和叶望在帮众们的引导下穿过庭院,来至正房。
吴丙卒是个清瘦的老者,手里拿着一把白檀木的折扇,端坐在正厅的黄花梨南官帽椅上,看到文刀一行人进入正房,便起身迎接道:“文先生!久仰了。”
让文刀出乎意料的是赫赫有名的同义帮副帮主居然是个举止斯文的老者。文刀右手握拳在内,左手在外,双手握合于胸前,向吴丙卒躬身拱手道:“岂敢,岂敢,让吴帮主久等了。”
“不用见外,叫我吴先生好了。”吴丙住和蔼地说道。
“是,吴先生。”文刀应道。
吴丙卒用手招向文刀身旁的叶望,说道:“想必这位就是令郎吧?”
“是,正是在下犬子。”
“好,好,耿二!请两位先生看座。”吴丙卒示意着旁边的帮众耿二请文刀和叶望入座。
文刀和叶望入座在左侧的红木官帽椅上,僮仆端过来茶点及茶水。吴丙卒示意着耿二说道:“让闲杂人等都避开,我和文先生有些话要讲。”
“是,老爷。”耿二应道并示意着仆人及帮众们往游廊方向走去。
“文先生,节哀啊,事情都安顿好了吗?”吴丙卒关切地问道。
“安顿好了,葬在东山了。”文刀回道。
“我的提议,不知道文先生考虑的怎么样了?”吴丙卒继续问道。
“在下愿倾尽全力只为能报仇雪恨!”文刀恭敬回道。
“好,很好。”吴丙卒欣慰地笑着,接着又继续说道:“只要你愿意加入同义帮,那个七兽帮六爷的事,我定会鼎力相助。”
“有劳吴先生费心了!”文刀起身行礼,向吴丙卒感激道。
“既然文先生愿意加入同义帮,就不必与我客气了。其实,我倒要感谢你的加入,实不相瞒,同义帮成立于清初之时,由村内的乡帮、农民和渔民们自发组建而成,起初是为了反抗当地恶霸而形成,后来,帮众逐渐增多,才渐渐经营起漕运事务。同义帮内都是些大老粗,没什么经营头脑,我早已犯愁。我知你精明能干,只想文先生加入后,能共同壮大同义帮。”吴丙卒徐徐地向文刀介绍着。
文刀连忙附和点头聆听着。
“文先生加入后,以后帮内一切的采购分销以及店铺经营都由文先生来拿主意,只要是能壮大起同义帮的事情,我是不会有二言的。现今杨帮主由于身体欠佳,把帮内的繁复事务全权托付于我,我的主意就是帮主的主意,你大可安心的在同义帮施展拳手,只是事事要和我通报才好。”
文刀连忙向吴丙卒作揖行礼,谦逊说道:“承蒙吴副帮主的赏识与厚爱,在下定会为了同义帮尽心竭力,竭忠尽节,不负吴副帮主对在下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