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鼻二傻眼了,他知道对方是想跟他耍无赖,心里就恨恨的,可脸上还是带着笑:“哈,狗吃兄弟,这你就外行了。兄弟是收古物的,这不假。不过,有一样,你这得是古物里宝物,我才掏钱,否则,随便把你们这老龙岭上的沙石头黄胶泥担上一担回去,城里的洋老板还不把我的脑袋给拧下来当了尿壶?”
刘狗吃说:“那你是说我这不是宝物了?”
塌鼻二笑笑,不说话,那意思就是说“当然不是了”。
刘狗吃也不答话,将手里的石骨往地上一扔,就又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样拳头大小的黝黑的东西。他瞅瞅围观的人,不知道是从谁家婆姨手里要过一把剪刀,把左胳膊上的破袖子往上一捋,拿起那剪刀照着手腕上就是一剪子!血立马就从手腕处冒出来,红乎乎地直往下淌。众人惊呼,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刘狗吃却还是不吭气,只龇牙咧嘴地蹲到地上,把那黑东西放到膝盖上,又用剪刀死劲从上面刮了几下,刮下一撮淡黄的粉屑,然后,就用指头捏上,轻轻地洒到仍在淌血的伤口之上。就在片刻之间,奇迹出现了,那血竟不流了!
刘狗吃用右手捋着左胳膊上的袖子,将那糊着血的胳膊一下杵到塌鼻二的塌鼻子下边:“你给老子说一说,这是不是宝物?”
塌鼻二连连说:“这疙瘩可是真龙骨,是真龙骨。”
刘狗吃就问:“那你说值多少钱吧?”
塌鼻二嗫嚅着:“这……”
正在此时,打谷场边上的大石堰上猛地响起一阵呵斥:“狗吃,我日的你亲娘,你是要干啥?欺负外乡人,也不嫌给咱老龙岭丢人!”
刘狗吃抬头一看,见是王宝龙的父亲王拴纣老汉,便赶忙不吱声了。在老龙岭上,他最敬重两个人,一个是刘志江老汉,一个就是这王拴纣老汉。在他的记忆里,平时在他哪里也讨不到吃的时,总是这两家人端上饭给他吃。刘志江老两口跟前无儿女,是住在老龙岭背后的,现在他倒是见的他少了。但这王拴纣老汉就住在他家上边不远处,平时却是常见面。所以,对王拴纣老汉,他不但是敬他,而且还有几分怵他。
“大爷,我跟这塌鼻的货逗着玩哩。”刘狗吃一边说一边就讪讪地溜出人群走了。
围观的人看看没啥热闹看了,喊一声:“塌鼻二,走吧。”就也渐渐散去了。但调皮的小孩子们,一边走,却一边齐着嗓门喊了起来:“塌鼻二,塌鼻二,到了秋天打小兔……”
树怕扒皮,人怕揭短。塌鼻二听这老龙岭上大大小小都喊的是他的绰号,心里就又开始恨恨的了,但脸上却仍就满挂着谦卑的笑容,将担子往肩上一挑,一边走一边就又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开了:
“秦砖汉瓦唐字画,殷周的青铜宋代的瓷,收古物喽——”
刘狗吃被王拴纣老汉吆喝开后,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返身回到自家的土窑洞里翻腾了半天,就又钻出来顺着塌鼻二的吆喝声,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也朝老龙岭下去了。
塌鼻二下了老龙岭的张村,沿着村里的石板街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一直到了村东头老财主张富山家的大街门前,这才把担子往朝阳处放下,看一眼街门上那一双桶粗的露明柱子和柱子两边蹲着的两尊高高的石狮子,便又长一声短一声地尖着嗓子吆喝起来了。
其实他也清楚,在这样的大户人家门上吆喝,那纯粹是白费口舌。他收了这么多年古物,还没见过有哪家正在兴头上的有钱人家,肯把家传的值钱东西拿出来换钱使哩。但他就是想在这门上歇缓歇缓。这个大院里张家二财主的婆姨吴香梨,那可是这十里八乡都数得上的好看看,说不来碰巧了,这大门“吱呀”一响,他就能美美地瞅上两眼……
过了好一阵,看看那大门还是一点也没有动静,塌鼻二这才有点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挑起担子往村外走去。
刘狗吃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塌鼻二出了张村。可等拐了一道弯,快到河滩边了,却忽然就看不见塌鼻二的人影影了。
坡堰上一丛丛的老白草和结满小绒球的铁箭蒿,在寒风里瑟瑟地抖动着枯干的身子;河滩里高高的老柳树上,不时传来野鹊子和黑老鸹吵架似的“喳喳”声;石塄下和背阴处的山坡上,却还铺着一层白晃晃的雪。远远的南山岭上,隐隐传来几声喊羊唤狗的声音。刘狗吃知道,那是给张富山家放羊的凤凰圪嘴老赵家三小子赵凤堂的声音。
“怪了,这狗日的塌鼻的货去哪儿了?”刘狗吃东瞅西看正在纳闷呢,忽然就看到转弯处高崖背后升起一柱袅袅的青烟。
这高崖背后是一片乱坟滩,村里人都叫它牛家老坟。刘狗吃也不管它坟不坟,赶忙就朝高崖背后跑去。果然,那塌鼻二收古物的担子靠崖跟放着,人却蹲在牛家老坟跟前,正拿着一根小木棍拨弄着石桌子上燃烧着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小块了,从那上面暗红色的纹路和图案看,倒很像是一张毯子。对了,还就是一张破毯子。他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下老龙岭时,塌鼻二从村里王二蛋家老娘手里买的那张破毯子。这可真是日怪了,一张破毯子算是哪门子古物啊?再说,就算是古物,可这塌鼻子又怎么会花上钱买下又用火烧了呢?
“刘狗吃,你是嫌天冷来烤火来了,还是又找我割胳膊来了?”塌鼻二已经发现他了。
刘狗吃只好走过去,指了指那火,就问:“哎,我说塌鼻二,这里又不是你家的祖坟,你怎么好端端地拿上烂毯子来当纸烧呢?”
塌鼻二却冷不防站了起来,将手里那根被火烧得黑糊糊的小木棍朝刘狗吃眼前一杵,咬着牙一字一板地说道:“以后再叫你这老子的外号,我要你的狗命!”
刘狗吃一愣,这狗日的怎忽然恼了,不就是个外号吗,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心里却是怯怯的,便站在一旁不吱声了。
塌鼻二也不去答理他,只顾继续用木棍去挑那即将烧尽的一角线毯。
一股浓烟和焦糊味随着沟里一阵突至的寒风猛地吹来,刘狗吃赶紧用手捂住鼻子,却止不住被呛得冒了两眼生泪。等擦干泪再看时,塌鼻二已从桌子上的灰烬里用木棍子拨拉出一条又一条细长的金属线。塌鼻二将那细线往手里一拢,朝着空中使劲一抖,那足有半把的金属线便一闪一闪地在阳光下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泽。
“娘哎,这是啥东西呢?”刘狗吃看着塌鼻二变戏法似的摆弄了半天,竟摆弄出一把会闪光的东西来,不由地就惊呼开了。
“啥东西?”塌鼻二从塌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真他娘的是个穷鬼,给你揣个金元宝,你还当是玉茭子面窝窝头哩。告诉你吧,这是金线,金子做成的线线。”
刘狗吃这下更惊奇了,想不到一张破毯子到这家伙手里,一下就变成一把金线线了,看来,这古物就是值钱。
塌鼻二把金线收起来往怀里一揣,就收拾担子准备要走,刘狗吃却嘻皮笑脸地把他给拦住了,随之,又从怀里掏出块东西递过去:“刚才在村里你不是嫌我那疙瘩龙骨牙不是牙,角不是角吗?这不,我这回可是给你带来一块真宝贝。”
塌鼻二却连看都不看:“真货又怎么?我又不收龙骨,要卖你去城里的药铺卖去。”
刘狗吃却不依不饶,非要他看看。塌鼻二无奈,只好从刘狗吃手里接过那块龙骨。
其实,在漳源县里,这龙骨遍地都是,随处可见。可以说,但凡是懂事的,没有几个人不认识龙骨的。塌鼻二走南闯北见识多,对龙骨自然也很是识货。刘狗吃拿着的这块龙骨,块头并不大,只有酒盅子那么大小,但色泽黝黑温润,一看就知道是块上好的龙骨。而且,从其扁圆形的块状来看,应该是块“牙”。但美中不足的是这“牙”已缺了一小半,看样子可能是在刨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的。
“怎么样?”刘狗吃满脸焦急。
塌鼻二看了看,却又原物奉还,并冷冷地说道:“不怎么样。”他已认出了,这还是刚才在村里时,刘狗吃用来止血的那块龙骨。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块龙骨还真是个上等的好龙骨,但这收龙骨的营生确实不是他的业务范围。
“不怎么样就不怎么样,那我就再给你看个怎么样的。”刘狗吃看来是有备而来的,转身看看四周无人,扭过头来也像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
这下该塌鼻二惊奇了,刘狗吃这次取出来的不但是块上好的龙骨,而且还是一块并蹄而生的双角龙骨!他知道,按时下药铺里的收购价,这角和牙可都是龙骨中的上品,何况,这还不是一只角,而是两只;而且,还是两只并连在一起的角。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两只角的根部,还连接着半具动物头颅状的大块龙骨,看起来,就好像一具山羊的头骨。龙骨他也见得多了,可这种保留着这么特殊完整形状的“龙角”,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此时,一个商贩的精明和阅历告诉他,眼前这具龙骨值钱,值大价钱!他隐隐地感到,这具龙骨恐怕不单单是可以入药那么简单。不过,到底为什么值钱,他还真是一窍不通。
“刘狗吃,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弄的?该不会是偷的吧?”塌鼻二并未喜形于色,他的两小眼睛又开始骨碌骨碌打转转了,口气却依然很平静。
刘狗吃一急,就嚷嚷开了:“龟孙子才偷哩!这可是我自己刨的!”
“刨的?在哪里刨的?”
“从……”刘狗吃忽然也多了个心眼,“你管我是从哪里刨的!你要还是不要吧?”就是,说不定那地方还会刨出什么来哩,我要告诉你,还不都让你去刨了?
“算了,我也不多问你了,我就先卖下吧。唉,也真够麻烦的,回城里还得再找药铺去卖哩。”塌鼻二唉声叹气的,完全是一副替人着想的好人样,但说着说着,却又故意后悔地说道:“我看算了,还是你自己进城去卖吧。”
刘狗吃又急了:“放屁解裤带,我可不想白费这工夫,我就卖给你了。”他可不去县城,听人说这一阵子城里乱得很,满街都是防共团,动不动就打人抓人,而且,一抓上就很少有活着出来的。
“可这东西也不值几个钱啊……”塌鼻二迟疑着,拿眼瞅瞅焦急着的刘狗吃,伸出手来比划了个数字。
刘狗吃满脸惊喜,“二十块?”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想得倒美。你又不是没看见,刚才那张挂毯,我才出了二十个铜板。这也就是看在咱们是熟人的面子上了,我给你两块大洋吧!”
刘狗吃只好又说开了好话:“再加点吧?”
塌鼻二仍无动于衷。
刘狗吃也不吭声了,但也不去接塌鼻二手里的那两枚现大洋。
塌鼻二让步了:“三块,一口价了,愿卖就卖,不愿卖就走开,我可还得赶路呢。”
人在难中,其实是很容易满足的。刘狗吃叹了口气说:“唉,算了吧,三块就三块吧,咱总不能守着这龙骨当饭吃吧。”家里已经好长时间没米没面了,要是再没钱,这大晌午回去,又只好煮山药蛋吃了。
刘狗吃这才把钱接到手里。其实,在他心里,已经暗自高兴开了。这可是三块钱哪,而且还是现大洋,他活了这二十多岁了,哪里一下子有过这么多钱啊!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其实就是这么简单,许多奇绝之事,往往总是出乎平凡,生于平淡。一场看似毫无悬念的交易就此而成。此时,刘狗吃和塌鼻二谁也没有想到,经他们之手走出老龙岭的这具双角“龙骨”,在不久之后,竟然使得中国,乃至世界的众多研究古生物的学界精英为之惊喜万分、激动不已!激动之余,他们赋予它一个全新的名字,叫作“漳源大羚化石”。
无意之中,这具“双角”龙骨成了一把金钥匙,也成为一根导火索。从此之后,老龙岭,甚至整个漳源县,便因此而吸引了众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