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凤章和李梦楼是在闹土匪的第二天一起离开的凤凰圪嘴。出了村,赵凤章再三叮嘱“不要忘了正事”,然后才与李梦楼依依惜别。
只因为有了这出闹土匪的事,赵凤章这一去,心里不免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牵挂。但除了给家人嘱咐一番将大龙骨藏好之类的话外,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这一次幸亏有李梦楼在,否则,还真不知要出什么大祸事呢。
还有一件事,令赵凤章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石秃子究竟是受何人所雇来他家劫龙骨的。如果没有人出大价钱,这些人是肯定不会从百里之外的大山里赶到这里来冒险的。李梦楼离开时,他曾领他去看了家里藏着的“二老黑”,并将这支大龙骨前前后后的故事和他的疑问都跟他讲了。李梦楼听后,就断定这次也是那鹰钩鼻子的外国人捣的鬼。赵凤年和他爹听了,也都说就是那个德瑞尔干的,上次没买成,这次就横下心来雇土匪来抢,狗日的真不是个东西。
但不管大家怎么看,赵凤章总觉得这事并不是德瑞尔所为。凭他的直觉,这个洋人是不会使这种下三烂手段的。而且,据他所知,德瑞尔在离开老龙岭的第三天就动身前往天津去了。看来,这幕后之人,必另有其人。
不管怎么说,在冥冥之中,赵凤章已经感觉到,从此之后,他们家的命运,怕是已经和这大龙骨紧紧拴在一起了。前路茫茫,天晓得这大龙骨带来的究竟是祸还是福。
想当初那个法国人德瑞尔为了得到大龙骨,二返老龙岭,寻到老赵家,虽然事非所愿,却也未作声张。因此上,德瑞尔走后,许多人也只当是他去赵家收龙骨的,却不知这老赵家竟会藏着那么一只大龙骨。但现在不同了,经石秃子的土匪黑天半夜这么一搅闹,别说是老龙岭上的村子,就是整个庙岭三区,也没有不知道这大龙骨的了。更有好事者,在说到大龙骨时,还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有的说那龙骨真算了个大,有水桶粗,丈八长;有的则说是一只龙牙,大倒没多大,可赛过夜明珠,土匪们刚抢到手时,照得院里跟白天一样明。
人们在谈论大龙骨的同时,对李梦楼斗土匪的故事也赋予了许多极具传奇的夸张。当然,在他们的称呼中,是只有李胖大而没有李梦楼的。有的人干脆就说,那李胖大本来就是神仙附体,不等石秃子那催命石子飞到跟前,早有小鬼暗地里给拨落到地上了。于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脸汉李胖大”的故事,又一次次被再版翻新,李胖大的名气也因此传得更响亮了。
发生在老龙岭上的土匪夜劫龙骨之事,在客观上又将以德瑞尔大收龙骨为始端的漳源境内大刨龙骨的自发性“群众运动”,又扎扎实实地向前推进了一步。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这龙骨洋人要买,土匪要抢,看来就是值钱。
事实上,赵凤章的担忧不无道理,就在他和李梦楼双双离开凤凰圪嘴的不几日后,因大龙骨而起的几样事情便又接踵而至了。
张村的张富山,在这漳源西川的十里八乡也算是个人物。比起县里那些个家私万贯、土地万千的老财们来,他自然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个大财主。人家那些老财,不但拥有良田千百顷,而且又是放贷又是做买卖,城里四街八巷,甚至太原府,都开着许多各色各样的店铺货栈。而他张富山,充其量也就是靠着祖上几辈人省吃俭用勤张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从牙缝缝里抠米垢,硬攒下这么一份家业。但就是这,在这老龙岭上,甚至在整个庙岭三区,他可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了。
张富山的家道兴旺,是始于他的曾祖父,到他父亲手里时,还担任过大清王朝的“甲头”,到民国初年他正身强力壮的时候,村长的名分又责无旁贷地落到了他的头上。这村长是一个联合村的村长,一个村统管数村,权力自然就比他父亲时代的那个只管一百户的甲头要大得多。但很快,他就发现,这村长可不是个人干的差事。“和为贵,俭为上,勤为本”是他们老张家传了几代的颠扑不破的祖训,可这村长的行径,却逼着他不得不去违祖训、背祖德。按说这村长之职,在这么大的一个国家里该是等级最低的一个“官”衔了,可就是这个最低的“官”,竟偏偏就有数量最多的人在盯着它、眼馋它。为什么呢?就因为这社会之大,偏偏生活在村里的人最多。按说这可是个好差事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发财自不必说,那份高高在上的荣耀也很是让人舒坦得意的。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必须建立在一个鱼肉乡民的大前提之上的。而且,你还必须给你的那个顶头上司区长或是区公所里随便哪个“爷”当好狗,该使厉害时,你就朝着那些穷得丁当响的乡民们去恶狠狠地咬;该当奴才时,你就得向着区里、县里的每一个高高在上者使劲地摇尾巴。
其实,在他的骨子里,本来也是对“为官”二字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渴求欲的,但他现在看到的“官”显然和他想象中的“官”是两码事。所以,有关“官”的许多梦想,也只能是让它在自己的身上自生自灭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让这些美好的想法,在自己的弟弟和儿子身上得到实现和光大……
还好,就在此时,他的一个本家伯伯张寿福,经常跑到庙岭镇上的区公署里使阴使阳,四处活动,表现出了对村长一职的极大兴趣。于是,张富山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瞅准机会,向区长一举荐,也就把村长之职顺顺当当推给张寿福了。在此之后,阎锡山为呼应蒋介石的“清党防共”政策,又在各村实行了邻闾制,张富山推让不过,也只是担当了个小小的闾长(五户为一邻,五邻为一闾)应付差事,腾出来的主要精力,当然还是在他的家业土地之上。
德瑞尔的老龙岭之行,给张富山的震动很大。他立即敏锐地意识到,蕴藏在龙骨身上的价值,一定是一个令人夷匪所思的数目。果不其然,在之后不久,就发生了石秃子夜劫龙骨的事情。尽管他也没有弄清楚这龙骨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引人注目,但有一点是没有问题的,那就是这龙骨肯定值钱,值大价钱。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张富山喊住了从羊圈里圈羊回来的赵凤堂。
赵凤堂跟在东家的屁股后边走着,心里却像有个小锤子在不停地敲打一般,一直“咚咚”地跳个不停。他猜想东家肯定是知道他和二东家的那些事情了。于是,一边走一边就在心里盘算着该怎样对付张富山:如果他要问起这事,我就“咚”地先跪在地上,求他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年的工钱我也不要了。但随之,又觉得这办法不行,太丢人了。嘿,我还不如说,我一个后生家啥也不知道,都是你那老二家圪夹不住,非要拉了我硬干的……可还没等他想下个好主意,张富山已经坐在太师椅上慢声细语地开口了:
“三小啊。”
赵凤堂一听,两腿一软,就要往地下跪去,却听张富山在那边接着又道:“听说你们家挖到一根大龙骨?”
赵凤堂一愣,将拥在袖子里的手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忙点头道:“嗯。”
张富山皱皱眉,却变了话:“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见我就像见了咱区上的段区长一样?”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后生今天有点不太对劲,畏畏缩缩的,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赵凤堂一听张富山这样说,心里反而不怕了,脑子一转,立马就有了话:“东家,前两天有只母羊落羔了,我以为你要骂我哩。”
张富山一乐,放心了:“你看你这孩子,我和你爹可是穿着开裆裤一起玩大的,早就告你叫我大爷就行了,可就是改不了口,还是一口一个东家东家的。不就是没了个小羊羔子嘛,我骂你做啥?你给我放没放好羊,我心里又不是不知道。”
赵凤堂便赶忙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听说你家的大龙骨比檩子还要粗?”
“都是人们瞎传哩,也就是碗口来粗吧。”赵凤堂原想这大龙骨本是他们老赵家和老王家两家共同的秘密,可现在整个老龙岭都知道他们赵家有大龙骨的事了,再隐瞒也就没啥意思了。不过,在大家还不知道老王家大龙骨的事之前,他想是绝对不能说的。
张富山想再问问,看他们家现在是不是肯出手卖这只大龙骨了,可转念一想,这事问他也是白问,他又做不了家里的主,于是就说:“三小,你回家一趟,替我给你爹捎句话,让他明天前晌来我这里一下,我有事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