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窑洞里,刘狗吃顾不得脸疼,先把那块熟肉齐齐整整地放到案板上切下一块,扣到一只碗里——这是准备明天去老龙圪塔背后送给刘志江老两口的,然后又把落在案板上的碎肉胡乱往嘴里扔了一顿,又掂过酒瓶子猛猛地灌了两口,这才爬到炕上,和衣钻进了破被子里。但脸却还在疼。
“我日的你祖宗赵凤年!”
“我日的你祖宗塌鼻二!”
刘狗吃终于还是骂出来了。此刻,他的心里满是被酒精点燃的仇恨。他想起了那年在小石桥下他挨的赵凤年的那顿打,就是在这张脸上,那疼啊,真是疼到骨头缝里了……他又记起今天下午在县城,也是这张脸,莫明其妙地就又被那狗日的塌鼻二给扇了好几个大耳刮子。妈的,虽然说吃人家一口,就得由人家日吼,吃人家一碗,就得由人家日挽,可老子也不能不分好坏人就祸害吧?谁还不知道你们这些防共团,恶着哩,要是有谁落到你们手里,不死也得剥层皮。老子给你们说那赵老大是共产党,可你们硬要问赵老二。赵老二是不是共产党与老子相干?老子就是觉得那赵老大是,赵老二又没有打过老子的脸。你们要抓就抓赵老大得了,抓赵老二可不行,那人文善,又娶了我拴纣大爷家闺女,那就是我姐夫了,我能说他的坏话吗?不能啊……
“塌鼻二,好你狗日了,我日杀你万千辈的祖宗!”
刘狗吃想想骂骂,骂骂想想,他觉得自己这张脸真的和他的命一样的苦。这样想着骂着,就不由地钻在被窝里“呜呜”地哭开了。
其实,赵凤章被防共团盯上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村里人传说的他在庙岭镇上带着人大闹村长陈德仁的事还就确有其事。也就是从那以后,他就被县里的防共团注意上了,之后,又报到县里。于是,“赵凤章”三个字也就很自然地上了县防共团所列的“黑名单”上了。只是很长时间以来,他们也找不到一个可以给他定罪的真凭实据,这才一直迟迟没有下手抓人。
塌鼻二谋上防共团的中队长后,也一心想着要立个大功露上两手,一看柜子里锁着的“可疑分子”里竟有老龙岭上的人,小眼睛一忽闪,鬼主意立马就有了。赵凤章他是见过一面的,也许是凭感觉吧,不知为什么,他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不是个一般人。可抓人治罪毕竟不能只凭感觉,起码也得找上那么一星半点的“真凭实据”吧。但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再上那老龙岭去侦查打探是不可能的了。在跟着县长去收大龙骨的那一次,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刘狗吃。凭他的经验,他知道像刘狗吃这样的人,只要是给他点好处,你就是让他吃屎他也会说很香很香的。所以,他便把盯梢赵凤章的事毫不犹豫地秘密交给了刘狗吃。遗憾的是,一个冬天都快要过去了,那刘狗吃报来的不是说没有见到赵凤章,就是说他看赵家老大才是共产党。要不是他从其他情报渠道收到了确切消息,说赵凤章果真在四出活动,秘密宣传共产党的那主张这主义,他还真以为原先柜子里锁着的“可疑分子”的名单可疑呢。也正是有了这一可靠情报,上边才密令尽快收网,并争取通过赵凤章,将漳源的“赤匪”一网打尽。于是,他立马派人把刘狗吃又叫到县城。没想到,一问才知道,那赵凤章刚刚娶过新媳妇,这几天正好在家里准备过年哩。
回到老龙岭上的刘狗吃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前脚刚刚离开县城,塌鼻二后脚就领着防共团出城了。可以说,塌鼻二的人马,几乎就是踩着刘狗吃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来到老龙岭的。
其实,塌鼻二对这次抓捕行动也是没有个完整打算的。直到快到张村时,他的心里还拿不定主意,这次是只抓赵凤章呢,还是连他的大哥和老龙圪塔那个王宝龙一起抓呢?因为就是在今天下午,那个刘狗吃还一口咬定赵凤年才是真正的共产党。而当他问村里都有些什么人好跟赵凤年来往时,刘狗吃想也没想就说常和他在一起的也就是个王宝龙,两人好得就像同穿了一条裤子。当他又问赵凤章娶媳妇时来吃糕的人有没有不是他家的亲戚的人时,刘狗吃却说没有,而且还又说赵凤章不是共产党,王宝龙也不是,都是好人。气得他当场就给了这浑球几个响耳刮子。
夜半时分,塌鼻二一行二十几号人,鬼似的悄没声息地踏着愈落愈厚的雪来到了张村。之后,又悄没声息地进了张家楼院。
在此之前,他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去庙岭三区区公所通知了区长段芝松,让他领上至少二十名区警和区防共团,连夜赶到张村张富山家,等候配合他执行秘密任务。
段芝松果然已经在张家楼院等着了。一同陪他等着的还有张富山和张村的村长张寿福。
此时,几个人只是围着铁盆子里红红的炭火,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一些有关过年的话。张富山的心里却是惴惴的,猜不透这伙人眼看就是大年下了来他家里干什么,但人家不说,他也不好打听。不过,看看也不像是来对付他的,心里也就不太紧张了,于是,就叫老婆子去炖了一锅山药疙瘩粉条猪肉,又筛了二斤散白酒,先给段芝松和张寿福端了一份,剩下的就送到等在后院里长工房里的那些区警们。做完这一切,他就安顿刘兰香先去找吴香梨做伴睡去,自己则又回到正房里来陪着段芝松。不用说,平白无故又糟蹋了这么多好吃的,他的心里自是叫苦不迭,心疼不已,但脸上还得堆满笑容。他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明白这世上是人也好,鬼也罢,随便哪一个都是得罪不起的。
也许这个时候能够揣摸到点事情的眉目的,也就只有区长段芝松了。大过年的,要是一般事情防共团也不会这么连夜出动,而且还叫他来配合行动。这是在他的地盘上,说得夸张一点,就是哪个村里哪个人哪天打了几声嚏喷他也是一清二楚。凭感觉,他已猜到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该往老龙岭上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盘算。村长张寿福虽然不知道今天这段区长把他叫到这里是干什么的,可他也看出点厉害,知道今天夜里这事情不简单。不过,他好像对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并不是太上心的,他心里想的是另一样事情。他已经当上这村长好几年了,可直到现在,不管是县里的人,还是区上的人,一有什么事情来这张村,首先找的总是张富山,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现在这张村是他张寿福说了算。唉,看来这人要争个名分好争,可要让大家实实在在地眼里有你,那可就难了。
段芝松听到外面的狗叫,就赶忙起身出去把塌鼻二迎进来,又叫张富山再去弄一份酒菜,说要给胡队长驱寒。塌鼻二却一摆手:“不用了,我们还是先办正事要紧。”这时候,他已经拿定主意,虽然上边的命令只是叫抓赵凤章,但他分析再三认为,那赵凤年和王宝龙肯定也难逃干系。赵凤章既然是共产党,就不会不去动员他大哥也入这共产党;赵凤年要是加入了,就不会不去拉上他的好朋友王宝龙也加入。干脆乘着今晚他的人手多,先都一下子抓回去审审再说,反正是“宁可错抓一千,也不能漏掉一个”。
塌鼻二看看屋里,就如此这般一说,然后一挥手,把任务分了工:“张寿福前边领路,段区长跟上,我断后。上了老龙岭,你们去老龙圪塔抓王宝龙,我去凤凰圪嘴抓赵家老大老二。好了,出发!”
段芝松一听,立马离座,起身就跟了塌鼻二往外走。张寿福只是一愣,看了一眼张富山,也赶忙跟着追出去。
屋里立马就剩下张富山,一时之间却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狗日的们,原来是来抓赵、王两家人的!这样想着,两手就从地上端起那只炭火盆子,一边喊着“各位慢走”,一边就跟着追了出去。
塌鼻二已经走到大门口,听见张富山大呼小叫地招呼他们,就阴沉着脸吼道:“你们都给老子听着,谁要是惊跑了共产党,老子就拿谁去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