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凤章是在大年初一的中午时分被塌鼻二和段芝松押回漳源县城的。
防共团的人连明搭夜来回跑了百十里的路,早都累得叫爹骂娘了,再加上又是大年下,所以,一伙人一回到县城,只把赵凤章往县牢里的黑房子里一关,就报功喝酒睡大觉去了。
此时的赵凤章,虽然身受饥饿和寒冷的双重煎熬,但头脑却异常清醒。尽管现在还无法知晓敌人是为什么就拿自己先下手的,但他明白,眼前的这种遭遇也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试想一下,古今中外,有哪一个革命者没有历练过牢狱之苦和生死劫难?想想天地之大,路途之遥,这又算得了什么!自己在追随革命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只是关在这阴冷的所在浑不见天日,不闻人声,也不知组织上的其他同志安然否?对了,还有爹娘、娇妻,他们可曾受得了这意外的打击?
赵凤章就这样有一头没一头地胡思乱想着,最终还是支撑不住困顿的双眼,在一阵零零落落的爆竹声中,渐渐地睡过去了。
“起来!”
直到第三天早上,牢门才被打开。在这期间,赵凤章竟连一滴水也没有喝到!
狱警将他领到前院,交给两个防共团的团丁。不多时,赵凤章便被带到防共团的大院子里。
死寂的院子里除过几排灰暗的瓦房,最显眼的就是东一个西一个或站立或游走着的手持长枪的防共团团丁。本该是充满着节日喜气的空气中,陡然生出一股子肃杀和恐怖之气。
赵凤章被带到了大院最后一排房子的一间大屋子里。一进门,却不由微微一怔。防共团审讯“犯人”的种种惨无人道的酷刑恶招,早已骇人听闻。赵凤章对此自然也早有耳闻,所以今天来到这里,他压根就没想有个好。可是此时的所见都有点出乎意料。他走进来的这间屋子并不是血腥的刑堂,而是一处摆放着八仙大桌木椅子的宽敞客厅。桌子边上已经坐了几个人,居中的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耷拉眼的大胖子,左右两边各是塌鼻二和段芝松。
看到赵凤章进来,塌鼻二和段芝松尚未起身,那胖子却已站了起来,脸露愠色,开口即骂:
“妈的个屌锤,都是一群饭桶!我是叫你们给老子去请赵先生的,怎么还给带着这些破铜烂铁的玩艺儿?”
赵凤章两手攥着铁锁链——这是从他一开始被投监时就被戴上的,微微地昂着头,两眼睥睨,双唇紧闭,一声不吭。塌鼻二和段芝松他已认识,这胖子他倒没有见过。但从面相上看,他知道对方也绝非是一个仁善之辈。
两个押着赵凤章来的团丁听到胖子喝骂,似乎有话要说,但尚未开口,已被塌鼻二又骂上了:“张大队长让你们打开哩,聋塌耳朵了?”
赵凤章这才明白,原来这胖子就是县防共团的一把手,大队长张昆山。
两个团丁赶忙掏了钥匙一阵手忙脚乱,这才给赵凤章把镣铐下了。
“赵先生,请上座。”张昆山已经离座,走到门口很谦逊地躬着腰朝赵凤章做了个请的姿势。
嘿嘿,看来这群狗东西是想先礼后兵,软硬兼施了。赵凤章已识透敌人的伎俩,明白张昆山这虚假的谦逊后边蛰伏着的险恶用心,脸上不由地就又抖搂出一丝冷笑。心说来吧,有什么高招你们就尽管使出来,你家赵爷爷我不怕!
“赵先生,久仰久仰,你的事我实在是有所不知,都怪下边的人不懂事,多有得罪。今天嘛,我把你请过来,一是给你补顿过年饭压压惊去去邪,二是就算兄弟我向你赔个罪。”张昆山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叨叨着,一边就打了个手势给塌鼻二。
塌鼻二领命,赶忙出了门。段芝松则紧跟在张昆山的屁股后边,也朝着赵凤章一个劲地说着“请”。
赵凤章并不答话,左右一看,便从近旁拉了一把椅子兀自坐了下来。
“赵先生,你是贵客,本该是上座的嘛……”段芝松指着刚才张昆山坐过的地方,又要拉赵凤章起来。
赵凤章先是不吭声,被他让急了,便嘻嘻一笑:“那种祸国殃民的位子,焉是我赵凤章坐的地方!”
段芝松被他一呛,赶忙收了手赤白着脸站到了一旁。张昆山也尴尬地一笑:“好了好了,客人坐到哪,哪就是上座嘛。赵先生请随便,请随便。”
工夫不大,塌鼻二已从门外进来,他的身后则是几个端了杯盘碗碟瓷羹竹筷的团丁。屋子里立马飘起一股子浓浓的鱼香酒肉之气。
张昆山拣了个挨近赵凤章的位子落了座,塌鼻二、段芝松也相继在对面坐了。
张昆山道:“上酒。”塌鼻二马上就站了起来,端了酒壶,过来给赵凤章斟酒。赵凤章却看也不看,只顾拿起筷子便旁若无人地夹了菜就吃。
段芝松便赶紧把酒杯双手端了,媚笑着递到赵凤章的面前,说:“赵先生,你也是一个知书达礼之人,我看我们还是应该先和张大队长干上一杯,再动筷子也不迟啊。”那意思,分明是在指责他不懂礼节。
赵凤章也不答话,拿了酒杯往嘴边一送,“哧溜”一声,就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又将一块大鱼送到嘴边,却不由夸道:“这该是我们浊漳河里的红脊鲤鱼了,香啊,真香!”
塌鼻二忙说:“赵先生真是好眼力,这可是张大队长年前专门派人从浊漳河里破冰取出来的。你瞧,他老人家都没舍得吃,专门留着招待你哩。你还不好好谢谢我们的张大队长?”
赵凤章一愣,绷着脸道:“谢谢?谢什么?谢你们半夜三更搅得我一家老少不宁?还是谢你们大年之下就让我有家难归?”说着说着,忍不住就把手中的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搁,又“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桌子上的杯盘菜肴怒目而视:“别以为我一个穷教书先生,吃上这么一顿酒酒肉肉,就该不知天理、沦丧人道了!试问,这满桌子的鱼虾鸡鸭,有哪一样不是从穷苦百姓的牙缝里硬抠出来的?要说谢,我也当谢那些被你们连汗水都快要榨干的父母百姓!你们,又有何颜面妄谈这谢谢二字?”
张昆山没有想到赵凤章会是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刚才还满脸带笑的,怎么说变就变了,一时竟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塌鼻二一看赵凤章生了气,只怕坏了张昆山安排下的这出好戏,便赶忙站起来打圆场:“赵先生,别动那么大的火嘛,我们张大队长已向周县长举荐你去当教育局长,你看,他正准备和你说哩……这刚才,都是兄弟的不对,兄弟我不会说话。”
塌鼻二一边说,一边就又要给赵凤章斟酒。没想到,一句“兄弟”早惹得赵凤章火上浇油,“啪”地一拍桌子,索性破口大骂起来:“兄弟?似你这等贼眉鼠眼心术不正之徒,又有何资格和我赵某人称兄道弟、同桌而食!”骂毕,又朗声大笑,转身朝着门口昂首而去:“送我走!要么牢房,要么刑堂!”
一场黄鼠狠给鸡拜年的闹剧就此收场。强装了半天君子的张昆山气得满脸铁青,腾地站了起来,一抬腿就将满桌子的酒菜踹了个底朝天:“带下去!”
赵凤章被捕后,漳源县的白色恐怖愈加严重了。县、区防共团四处活动,挨村查访,挨户搜寻,凡有可疑之人,不说二话就捆起带走了。
每个人都在惊恐和不安中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咒诅着,也盼望着。
但这时候的共产党组织并未停止活动。有关暴动和营救赵凤章的准备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秘密进行着。此时,张路生已按省工委的最新指示,撤销县临委,正式成立中共漳源县工作委员会,其主要任务就是组织武装暴动,开展游击斗争,迎接红军东渡黄河。并及时派孟三孩南下沁县,等待联络红军。按县工委拟定的计划,暴动和营救工作将同时进行,时间仍定在农历二月初二。
但急性子的李梦楼已经等不及了。他与赵凤章相识相处虽然时日不多,但彼此感觉已是亲同手足。正是因为这样,赵凤章被捕的事就时时刻刻刀子似的戳在他的心里,让他难受,让他疼痛。不知为什么,一种不祥的感觉总会不时地在他的脑子里闪出。
在县工委成立大会之后,他曾就组织人先营救赵凤章的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但张路生和贺玉庭都认为时机不成熟,太冒险,要是搞失败了,会影响到暴动的如期举行。赞成他的只有孟三孩和刘锁成不几个人。李梦楼虽然有意见,却也只能表示服从。但他在心里面,已经悄悄地在谋算着自己的路子了。不就是个县牢吗?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了不起,我倒要让你们看看,是他防共团能还是我李梦楼行。
关键时候,个人英雄主义占了上风。
不过,他也清楚,要救赵凤章,光凭自己单枪匹马不行,而手下武术会的徒弟们也各有事关暴动大举的要务在身,要是让他们随自己出马,万一有个什么闪失,那可真会误大事的。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人。
数日后,李梦楼赶到琵琶窑,找见土匪石秃子。
石秃子对李梦楼的到来颇感意外。老实说,自从那夜在凤凰圪嘴劫龙骨失手之后,他虽然对李梦楼的本事也十分佩服,但心里总是有点不太舒畅。好在他也并不是那种鼠肚鸡肠之人,所以,看到李梦楼找上门来,仍是抱拳相迎,并立马就吩咐二没闹、三模糊炖了一锅野鸡野兔,掂出两坛陈年老白汾,摆了四只老海碗,“咕咚咕咚”一倒,端起来就要和李梦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