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龙死劲瞪了赵凤年一眼,心说你也想当李胖大啊,我看你怎给人家治吧。赵凤年此时反倒不怎么慌了,对王宝龙的抱怨置之不理,只管起身对刘二财道:“自然你这样说,我也就不怕丢丑了。这样吧,你领我先去瞧瞧病人。”其实,他也是嘴上逞强,到底该怎么办,心里可是没有底。事已至此,只能是走着看,看着走了。
刘二财的女儿确实病得厉害。此时,正是黄昏时分,昏乎的小屋里,艾叶正拥着一床棉被,挺着个罗锅似的大肚子,半躺在炕上。她的脸色看上去虽然并不是纸一样的苍白,但两腮凹陷,颧骨突暴,双唇紧闭,样子十分可怕,听得人来,两眼也懒得睁一下。
赵凤年心里哆嗦着,脸上强作镇静,伸出手到姑娘的腹上轻轻按了一按,又将她的一只麻秆似的胳膊从被子里取出来,将手指并拢搭将上去,装模作样地仰着脸听了半天,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刘二财见状,心里一喜,却又不敢多问,便赶忙领了两人先去用饭。
吃过晚饭,刘二财给两人安排好住的地方,又找出几件干净衣服送给他们,吩咐下人打了两盆热腾腾的洗脚水送过来,道了声“早点歇息”,方告辞而去。
王宝龙却是怎么也不敢睡,打开门探头看了看外面没人,又缩回来关上门,对赵凤年悄声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我看咱们还是趁早跑吧。”赵凤年却不理他,只顾自己上了炕上。王宝龙无奈,只好脱了鞋袜坐到小凳子上,准备洗脚。没想这一脱不要紧,小小的屋里立马便塞满了一股呛鼻的恶臭味。也难怪,两个人出门已是一个多月了,又正是天寒地冻的季节,许多时候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哪里还会有条件去洗脸洗脚呢。
“慢!”王宝龙正要把两只臭脚往铜盆子里放去,赵凤年却忽然将他喊住了,“上炕来。”
王宝龙不知道是要他干什么,回头一看,就见赵凤年已经将他的破鞋烂袜子摔在一边,正在炕上低着头抱着他的臭脚丫子,用手左一下右一下地在搓呢!
赵凤年狡黠地一笑,说:“来,照我的样子,赶紧搓。”他的脚下,已是黑乎乎地铺了厚厚的一层。
第二天一大早,赵凤年打发王宝龙端着一大碗黑乎乎的“药丸子”,径直送给了刘二财。“已经配好药了?”刘二财颇为惊讶。王宝龙低着头说:“我兄弟说,空肚子吃效果最好。”“好好好,现在就去,现在就去。”刘二财喊上他老婆子,端了药就往他闺女的屋里跑。
过了一会儿,刘二财出来了,脸上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你们配的这药怎么这么难闻呢?”
还好,他没有说臭。
王宝龙脸一红,不知说什么,正巧赵凤年过来了:“嘿,这有什么啊,良药苦口嘛。”那刘二财还要说什么,猛听得他闺女的屋里一阵大呼小叫,紧接着,他的小脚老婆子就颠着脚跑来了,人还没进门,就直吆喝:“老当家的,老当家的,你快来看,咱闺女呕了,呕了,呕下一大盆子呢!”
谁也没想到,刘家姑娘的病竟就这样奇迹般地好了!
当天早上,艾叶姑娘的大肚子就瘪回去了,接着就喊着又要吃又要喝。
赵凤年可没想到自己的这一歪招会出奇制胜,但毕竟不是可以摆上桌面上的光彩事,思谋再三,终是怕被刘家识破丢人现眼,于是,听见那刘艾叶的病已见好,就急着喊了王宝龙要上路。刘二财千恩万谢,说什么也要让他们再多住几天,并说女儿本该是当面磕谢二位恩人的,无奈久病初愈,无力下炕,又面黄肌瘦羞于见人,等她好点了见见你们再走不迟。两人就又住了两天。可这回刘二财还是不让走,不得已,才吞吞吐吐又说出一桩事情来。原来,老两口见女儿久病不治,便放出话来,说将来若有人治得了他闺女的病,年长者可让她认为义父,以尽孝道;年少者可为妻为妾,服侍终身。所以,他们两个人是总得有一人做他家的女婿的,否则的话,传出去就会让乡民笑话他老刘家说话不算数。赵凤年和王宝龙听了却是连连摆手,哭笑不得。嘿,别说家里都有妻儿一大家,就是没有,眼下连命都难保,哪里还顾得上讲这儿女私情呢?无奈,两人只能是好说歹说婉言相拒。最后,刘二财看看也实在是留不下他们了,只好又收拾了些御寒的衣服,准备了一百块银元,一直将他们送到过往陕西的黄河渡口。
对于赵凤年和王宝龙来说,一百块银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平时别说是没有过,就是见也没见过。可一想想那一大碗臭气熏天的黑脚垢,两人的心里就愧得慌,所以,只留足了约摸够路上用的盘缠,其余的则又奉还给了刘二财。
半个月后,赵凤年和王宝龙辗转到达延安,不久,又参加了从山西东征回师陕北的工农红军。半年后,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爆发。在中华民族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中国共产党忍辱负重,和平调停,促成了这个泱泱大国中两个最大党派间的再次合作。次年八月,红军主力受命改编为八路军,并立即挥师北上,奔赴抗日前线。赵凤年和王宝龙同在一二九师的陈赓部。在进入山西老家由和顺县石拐镇起兵时,由于他们走的是东去辽县的行军路线,所以才与近在咫尺的漳源故里失之交臂。
刘二财一家对赵凤年和王宝龙自是感恩不尽。解放后,早已经是人之妇的刘艾叶,在她丈夫的陪同下,历尽千辛万苦,行程千里之遥,一路打听,寻到漳源县的老龙岭下。刘艾叶问得赵凤年和王宝龙的家就在这高高的老龙岭上,便一步一叩头地从张村的村西头,沿着老龙坡一直磕到王宝龙家住的大石堰下的打谷场上。王宝龙闻言,一口气从老龙沟的庄稼地里跑回来,扶起碰得满头青紫的刘艾叶,问:“你爹可还好?”刘艾叶答:“死了。日本人在的时候,有汉奸去告他们说我爹给八路军送过两马车粮食,然后就和村里二十几个人一起被抓到黄河滩上给杀了。”王宝龙心里一沉,又道:“这么远你们来干什么啊?”刘艾叶说:“我爹活着时,经常给我讲人活着,就要知恩图报,并嘱咐我以后一定要找见两位恩人,当面谢过。”王宝龙听了,眼里一热,长叹口气:“可惜,你再也见不到我凤年兄弟了。”说罢,就领着她寻到赵凤年坟前。刘艾叶想到昔日的救命恩人,现已变成了黄土一堆,不由就一声恸哭,长跪不起,从太阳偏西,直哭到星斗满天,这才被闻讯而来的白粉珍、赵麦黄、王月英她们又拉又劝地领了回去。此是闲言,不再碎语。
天慢慢亮了。
王宝龙刚忍着疼痛翻转了一下身子,就听窗外有了说话声。
“唉,西房里的这个,今天要是还醒不过来,我看怕是也就不行了。”
“就是嘛,都在炕上睡了两天两夜了。”
“夜来又死了六个,都埋到南山圪顶了。唉,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啊。”
“砖上的名字都刻清楚了吧?”
“但凡是知道名字的就都刻了,一人枕了一块,就那样埋了。唉,还有好多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哩,就是知道了刻上又能怎的,将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人来认他们哩。”
…………
王宝龙听着听着,心里就是一阵激动,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睡”、“夜来”,啊,听出来了,这分明是漳源的乡音啊!不,确切点说,是漳源的西川土话!
其实,不管去到哪里,漳源的方言土语都是极易辨认的。这种乡音几乎没有卷舌音,说话跟这里人们的性格一样,总是直来直去。而且,有许多字音不是置换了声母用法,就是省略了韵母结构。比如,J、Q、X,一般多是由Z、C、S替代,读“鸡(jī)”为“吱(zī)”、“妻(qī)”为“呲(cī)”、“喜(xǐ)”为“死(sǐ)”;“谁(shuí)”为“服(fú)”、“光(guāng)”为“刚(gāng)”等等。
王宝龙已经知道自己肯定是从武乡给抬到老家来了。可这又是在西川的哪里呢?想着想着,嘴里就发出一阵哼哼声。他本来是想高声吆喝的,可身上的力气也仅够发出这几声哼哼了。但这已经足够了,正在门外说着话的两个老乡,一听屋里有了动静,赶快就跑了进来。
“哎呀,你可算给咱醒了!”
“阎王爷那儿不要你了吧?哈哈……”
屋里已经明亮起来了,王宝龙看着进来的两个人,却不由得惊呆了——天爷爷,这不是王家沟的大年和二锁吗?
王宝龙没有认错,进来的正是王家沟的两个负责帮助医务人员看护八路军伤病员的老乡。而此处,正是八路军太行第二行署医院所在地。两天前,他和他们的团长叶成焕,还有数十个身负重伤的战友被大家一同从长乐前线抬了下来,然而,其中的许多人,尚未来得及被送到这里,就和他们的团长一样,永远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了。
王宝龙嘴唇嚅动着,刚想与两人相认,一只手却不经意地触到了怀里的那副旱烟袋。这王家沟离老龙岭也就是五六里路,我要一说,传回去让凤年家里知道了,怎能受得了啊。唉,算了,还是等伤好了再说吧。想到此,王宝龙又把想要喊出口的“大年、二锁”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吃力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两个老乡明白了,这个八路军同志是饿了。“大年,咱去叫医生来吧。”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还好,王宝龙乡音未吐,再加上额头上还缠着血糊糊的绷带,所以,那个大年和二锁,竟是谁也没有认出躺在他们跟前的这个八路军战士,就是不远处老龙圪塔王拴纣老汉家数年前那个大年三十晚上不见了的大小子王宝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