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磨锁老汉给牛喂上草,就蹲到院门口外的石阶上点着旱烟一边抽,一边不时地朝老龙圪塔那边张望。
天已经黑下来了,除了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天际下横卧着的老龙圪塔和头顶慢慢繁杂起来的星星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大小子去砍柴,早该回来了,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按说儿女们都已长大成人了,这样的事是用不着太操心的,可不知为什么,一看不到哪个儿女了,心里就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又想起了二小子。差不多又有半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是教书太忙还是生病了?三小子倒不用太操心,不管受罪不受罪,在张富山家倒是能吃口饱饭,而且,隔三差五,也断不了见个面。不知为什么,就是这个二小子,常是让他觉得牵肠挂肚的。
老汉东一头西一头地想了一阵,磕磕烟锅子站起身,又朝小石桥那边望望,这才慢慢地背抄着手回了家。
老伴赵周氏坐在锅台前,已把一大家人的晚饭做好了。大小子虽然娶过好几年了,可一直就没分家另过。米汤锅上蒸着的是高粱面黑蒸,诱人的香气正从笼屉的缝隙里酽酽地飘出来,整个屋子都被这种香味和腾腾的热气所笼罩着。
这老太太还就有这本事,再怎么粗糙的粮菜,经她一做,也能做出花样来。庄稼人的饭食,最好摆弄的是夏天和秋天。这个时候,不论粮食怎么紧缺,但地里的野菜是不缺的。夏天里,挽一篮子苦苦菜,或是茴吊菜、玉谷、嫩扫帚,用水一煮,咸盐陈醋一调,就是一盆美味。或者,将煮得半熟的苦苦菜、杨桃叶、小芥子叶子放倒瓮子里发成酸菜,也是一种别有风味的好菜。秋天当然就更方便了,山药、南瓜、红薯、胡萝卜,只要人勤快,这些东西就都能成为养活人的好吃食。最难的是冬春两季。这时候,粮食自然是很少够吃的,但赵周氏也仍然能想着法子找到省粮食的办法。一到秋天,她就早早地开始储备冬春的菜,除过可以存放的山药南瓜胡萝卜这类整菜之外,她还会晾晒许多葫条、豆角、菜根、南瓜片子等等。除此之外,还要用茴子白叶子发一大瓮子酸菜。到了春上,雪刚刚消融,又喊上儿媳妇和女儿,去岭上的荒草滩里捡拾一种叫“地圐圙”的菌菜,然后用清水一洗,再加点干豆角,便可做一锅香喷喷的焖面或是馉里……
就说这高粱面,本来是又涩又黑难以下咽的一种粗粮,可她将里面少少地搅上一点黑豆糁儿,用温水和起揉匀,擀杖一擀,薄薄地摊点葱花盐沫大料粉,卷起来用刀一小节一小节地一切,然后放到笼屉里一蒸,就是一锅香喷喷的黑蒸。
儿媳妇和女儿正围在热炕上逗三岁的小孙子玩耍,时不时还会随着孩子某个稚气的举动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狗蛋,再给姑姑磕个头。”凤娇一把拉过小狗蛋,把右手攥成个拳头送到孩子的额头前,孩子便乖巧地把小脑袋朝下一点,就算是又给姑姑磕了个头。
赵磨锁老汉也坐到了炕上,把胳膊一伸:“来来来,孝仁,过来让爷爷抱抱。”一看到小孙子,他心里的所有烦愁便立马消散了。他把小孙子从闺女手里一“夺”过来,就对着凤娇,也是对着全家说道:“今后你们别叫孩子这小名了,将来这孩子是要有大出息的,哪能猫蛋狗蛋地叫呢。”
婆媳俩笑笑不吱声,女儿却不赞成:“爹,小孩子就是该叫小孩子的名字,长大再叫大名也不迟。再说哩,你也不听听你给起的这名字,孝仁孝仁,别人听了,还以为是笑人,笑话别人呢。”
老汉一瞪眼:“你个死媸片子,就会顶嘴。”媸片子是漳源人对未婚女子的称呼。老汉一手抱着孙子,一手腾出来就做着要打女儿的样子,小狗蛋却忽然把他的手给抱住了,并奶声奶气地喊道:“不要打你姑姑。”一家人便被逗得大笑起来了。很显然,孩子还不能够分得清“你”和“我”。
“来,狗蛋,爷爷教你认个字。”赵磨锁把赵周氏撵走,自己抱着孙子又坐到了煤灰板上。刚才被女儿一说,他忽然也觉得这“孝仁”还真是不入耳,心里想着还是等二小子回来给起一个好名字再叫吧,所以,这回他倒也喊开狗蛋了。
赵磨锁从柴窝里拿了根小木棍,就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趙”字,然后又一笔一画分解开,一句一句地教小狗蛋念了起来:
小姐去砍柴,
月明地儿不回来。
黄土坡上迷了路,
两个仙人送回来。
老汉刚念了一遍,凤娇就从炕上跳下来了:“爹,你会写字,怎就不教教我呢?”
赵磨锁脸一黑,道:“一个媸片的家,学什么字哩。跟上你娘把针线活学好就行了,省得找个婆家受气挨打。”
赵凤娇嘴一撅,不吭声了。她娘就说:“别听你爹瞎吹了,他这一辈子也就是会写那么几个和老赵家有关的字,不是什么‘赵大爷两串钱,我爷爷的孙子李万年’,就是这‘小姐去砍柴,月明地儿不回来’,连我都学会了。”言罢,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忙问道:“对了,凤年怎么还不回来呢?”
“老大人了,结记他做啥?再等等就回来了。”赵磨锁好像很无所谓地说。
“娘,我出去看看。”白粉珍赶忙下了炕,穿上鞋就往外走。
“大嫂,我和你一起去。”凤娇随后追上。
看着姑嫂俩去了,老两口便继续逗孙子玩。这回教的却是儿歌。赵磨锁道:
你姥爷,过河穿着白草鞋,
你姥姥,背着羊皮栲栳栳。
你舅舅,屁眼里圪夹着红豆豆,
你妗子,溜糕打了瓦镜子。
你姨姨,烧火烧了肚脐脐……
还没等他教完,赵周氏就打断他了:教的总是一些笑话人家姥爷姥姥家的臭话话。来,狗蛋,不跟他学了,婆婆教你——
野鹊子“喳喳”,
老黄鹂“呀呀”。
明天谁来呀
咱爹咱妹的;
来了吃啥呀?
猪肉抉片的;
走时带啥呀?
油馃子油旋的……
白粉珍和赵凤娇出了院门,走下石阶,一直走到小石桥上,也没碰到个人。天上没有月亮,但还不算太黑,仔细分辨,还是可以分得清脚下的路的。赵凤年是和王宝龙一起去的,姑嫂俩便顺着小石桥朝老龙圪塔这边过来了。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前边有脚步声朝他们这里来了。
赵凤娇赶忙喊:“大哥?”
“是我。”是王虎龙的声音,“我刚从老龙沟上来,凤年大哥让我先回来告家里一声,他马上就回来了,不要结记。”
原来,老王家也是天黑不见王宝龙回来,才打发从张村回来的王虎龙下老龙沟去找的。
姑嫂俩一听凤年有了消息,这才长吁了口气,等看着王虎龙走远,便也赶忙往回返,想让爹娘早点放心。等她俩刚走到小石桥边的时候,忽然就有一只狗“汪汪”地吼着,从老龙圪塔那边好像是追着什么东西直朝这边撵过来,可等跑到离她俩不远的石桥边上时,又猛地把脚一收,只是昂着头朝这边一个劲地狂吼。白粉珍吓得一哆嗦,脚下一软就摔在了地上。
赵凤娇一急,赶忙就喊:“大嫂!大嫂!”
可是,白粉珍却一声也不答应。
王宝龙把赵凤堂领到老龙沟才知道,往回搬运大龙骨的事情原来并没有他们想得那么简单。凭赵凤堂的神力,也只是勉强能把它抱起来,然后再往前走上十来步也就走不动了。
“唉,要是能一掰两半就好了。”赵凤年瞅一眼王宝龙,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这还不好办。”王宝龙马上就找了块大石头搬过来,叫赵凤堂帮忙把石头垫在大龙骨根部,然后就抡起大镢,镢绊朝下,照准大龙骨根部悬离地面的那个连接处就使劲砸下去,“咔嚓”一声,两只“角”便生生地断开了!茬口处,叠垒着的是一粒粒盐块似的白色晶体。微弱的天光之下,这些晶体竟然像一颗颗珍珠似的在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赵凤堂脱口而出:“真好看!”
赵凤年却似有不满之色:“唉,宝龙哥,你也真性急,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倒真给砸开了。”
王宝龙立马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赶忙自责道:“你看我做的这事,好好的一疙瘩东西,一下就给砸成两半了,真是怪可惜的。”
“算了。”赵凤年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砸就砸开了,要不咱们还真不好往回拿哩。这样吧,咱俩一人拿一根算了,这样回去也好安顿。宝龙哥,你先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