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四四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到来得要格外早。刚刚进入农历二月,地上还铺着一层莹莹的白雪,天就有了暖意。屋背、田垄、路畔……一处处的雪开始消融。阳坡上的积雪已变成湿漉漉的雪水,乳汁一般滋润着黄茹茹的草芽。没过几天,一股和煦的春风一吹,榆钱绿了,杏花开了,摇曳着的柳枝也纷纷穿戴起了轻盈的绿装……
这个季节对于苦难深重的漳源人民来说,已经注定是一个改写历史的春天。
就在这个春天里,八路军三八六旅、三八五旅相继开进漳源县境。根据上级指示,我太行太岳部队决定拔掉辽县至漳源公路沿线的日军据点,并随机收复两地县城,把日本鬼子赶出太行。
具体作战部署为:以三八六旅决死一纵队共四个团为左翼,攻取漳源城及板坡、峡口、南马会、吴家庄五个据点;以三八五旅为右翼,攻取漳源至辽县一线的管头、铺上、红崖头、关帝垴、小岭底等据点,并分派部队扼守大东山,阻击和顺、辽县可能援助之敌;以新十旅三十团、漳源独立营分布于石会关、黄花岭、悟云山等处,牵制并阻击和顺、昔阳和太谷、祁县增援之敌。
漳源县城据点经日军苦心经营多年,建筑性工事分布四周,明碉暗堡,火网交错,武器精良,粮弹充足。除分派到各个小型据点的兵力外,驻在县城据点的藤本大队有日军四百余人、警备队一百余人,配备山炮十二门,曲射炮六门,重机枪八挺,轻机枪十挺。而敌人的主要兵力和火力点,就设在漳源县城的制高点省立第八中学大院。此处地形易守难攻,往北旧监狱一带,是一些小沟和乱坟堆,若从此进攻,部队不便隐蔽;东门板坡据点之外,是通往辽县的公路,且有两个碉堡钳守;西门是散居的村民,房屋离城墙较近,便于部队隐蔽和接近攻城,但敌人防守更严。南门外有壕沟,壕沟外侧的高地上还布有敌人的哨所。根据情报和侦察情况,经过缜密研究,担任这次战役副总指挥的三八六旅参谋长周希汉决定:七七二团一个营附山炮一门,主攻西关西南角,两个连攻城南敌哨所,并派一个连伏击敌人退路,一个营为预备队;十六团一个营附机关炮一门,攻击西关西北角,分散日军火力,配合七七二团占领西关;十六团留一个营做预备队,另派一个营在北门佯攻,并派一个连用火力封锁东门外敌碉堡。
3月26日晚11时,三八六旅向漳源据点发起第一次强攻。但就在部队接近城墙的运动中,突然而起的狗吠声惊动了敌人,攻城部队过早暴露。一时间,居高临下的密集火力死死地封住了部分进攻路线。但他们并没有退却,仍冒着弹雨继续挺进。两个小时后,有部分进攻部队已到达攻击区域,但因地形不利,未能发起攻击;有的虽然强行发起进攻,激战终夜,仍进展缓慢,只占了西关靠近城墙的几排民房,且伤亡重大。
战事于我军极为不利。周希汉命令各团立即就地筑工事,挖掩体,以小部队坚守既得战果,主力疏散隐蔽,就地待令。
拂晓时分,周希汉召集团、营、连干部会议,就再次发动进攻作了严密的安排。战士们把敌人的各个火力点、射击孔都编了号,对号排列了进攻火力。炮兵把一门山炮抬到离西门约六十米的一座土楼上,直接瞄准敌人城门楼火力点。轻重机枪和特等射手的射击位置都安设在距离敌人枪眼、射孔很近的地方。
下午4时30分,第二次强攻开始了。周希汉一声令下,无数子弹、炮弹尖叫着飞蝗一般射向敌阵,压得敌人抬不起头来。我军战士一跃而起,向着敌人猛扑上去。此时,已如瓮中之鳖的藤本狗急跳墙,忽然开始施放毒气,而且又从长治方面调来四架敌机,低空轮番轰炸扫射。但所有这些并不能吓住英勇的八路军!在我方阵地密集的火网掩护下,战士们架起云梯,披着用水浸透的棉被,攀上城墙,在敌人的防御阵地上硬是撕开了一道口子,然后迅速向两侧扩展。经过四小时的激战,敌阵地西北角和西关的碉堡已被攻克,并占领了西关,守敌大部被歼,但我方伤亡也十分严重。
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周希汉命令部队暂停进攻,稍作休整,巩固占领阵地,严防敌人反扑。
夜幕渐渐降临了,阵地上忽然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了。但四周飘浮着的尚未消散殆尽的毒气和硝烟的呛鼻味道,仍在提醒着战士们,这安静只是暂时的,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为残酷的战斗。
黄昏时分,陈赓旅长由后方指挥所来到前沿指挥所。
陈赓带来了好消息,他说三八五旅已拿下小岭底和铺上两个据点,我们的二五、三八两个团也已拔掉了板坡、峡口和南马会据点,现在就看我们的了。周希汉和在场的各团团长、政委纷纷表示:攻不下漳源城,我们就不撤!陈赓一看部下斗志不减,士气高涨,将腰里的短枪解下来,往桌上摆着的写有“漳源县城”字样的作战地图上重重一放,大声道:“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你们拿下漳源城!”
相邻战事的胜利,激励着广大指战员,大家摩拳擦掌,急不可待,纷纷要求马上进攻。
晚11时30分,残月高挂,夜冷星稀,第三次强攻开始了!高亢嘹亮的冲锋号声像一把利剑刺破了寂静的月色,啸声如风的炮弹,像长了眼睛似的一颗颗落在敌人的工事内,机枪、步枪的子弹把敌人射击孔的周围打成了马蜂窝,一枚枚手榴弹炸得敌人哭爹叫娘。紧接着,战士们跃出战壕,提着刺刀,“冲啊”、“杀啊”地喝喊着向前冲去……
但就在这时,占据在省立八中的敌人又一次使用了卑鄙伎俩,朝着我攻击部大量地施放开了毒气。黄色的毒雾立马弥漫开来,处在下风口的我方部队和正在前沿指挥所的陈赓旅长都中了毒,一个个感到头晕、目眩,又是咳嗽又是淌泪,恶心难受。部队进攻明显受到影响。周希汉当机立断,再次命令部队暂停进攻。
看到部队三次强攻都没有攻下漳源城,陈赓也非常焦急,他强忍着中毒后的头疼恶心,把周希汉叫到跟前:“敌人有地形和工事上的优势,我们不可逞匹夫之勇,要多动脑筋,看看怎么打既能克敌制胜,又能减少伤亡。”
周希汉一手挠头,一手把桌上的油灯又往作战地图跟前挪了挪,说:“旅长,我马上召开各团的‘诸葛亮’会议。对了,这里太危险了,你还是回你的指挥所去吧。”
陈赓正拿着半截铅笔在地图上比画,一听周希汉要他撤下,抬起头来便说:“啊,我危险大家就不危险了?什么你的我的,我就是要看着你给我把漳源城拿下来!”言罢,将手中半截铅笔一扔,干脆又出了院子里了。那铅笔却从桌上滚到了桌下。警卫员赶忙弯腰钻到桌下去捡,等捡到时却忘了自己是在桌子底叭着的,一往起站,脑袋就将桌子也顶翻了,油灯也随之摔到了地上。
警卫员一看自己闯祸了,一阵手忙脚乱地把桌子摆好,又赶忙要去另找油灯,周希汉却把他喊住了:“小鬼,别走,别走。来,你再钻到桌子底,再顶一次我看看。”
警卫员摸不准首长这是要干什么,心里又窘又怕,还又不敢不听话,只好钻到桌子底下,又来了一次头顶桌子翻的动作。
“有了!有了!”周希汉高兴地直喊,“旅长,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黎明时分,县长贺玉庭带着一队民兵,抬着从附近村里紧急向老百姓征用的八口棺材赶到了前沿阵地。与此同时,在残敌集中的核心阵地省立八中西北的黄土峭壁上,战士们已经在进行坑道作业,一锹锹鲜湿的黄土被抛在野外,一道幽黑的坑道正伸向敌人的心脏。
贺玉庭得知棺材是用来装上炸药送到坑道里炸敌据点的,故意木着脸对陈赓和周希汉说:“首长,咱们八路军也太仁慈了吧?鬼子要回老家,还给他们占棺材哩!”
两位首长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28日下午4时30分,“轰……”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挟裹着烟尘、碎砖、尸块、断枪,从省立八中西北角上腾空而起。整个八中、整个漳源城,都被包围在了烟雾之中。在这一刻,山岳似乎也在颤动,浊漳河水似乎也暂停了脚步,但碉堡里的敌人是被埋葬了。
“哩哒哒……”冲锋号再次响彻云霄。“冲啊!”震天的喊杀声中,队伍像潮水般翻滚到敌人面前,爆炸的坑洞和沟道,成了最好的掩体,战士们向敌人一边射击,一边冲锋……
激战两昼夜,强攻四次,漳源城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闻讯赶来的群众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战斗结束后,岳必泰、贺玉庭率领民兵和群众带着猪、羊、白面等大批的慰问品赶来慰问部队。
两人在一度为日本鬼子占领了七年之久的省立八中找到了陈赓和周希汉。这里已是一片狼藉。陈赓站在大操场角上被炸药炸下的深坑边上,举目望着不远处板坡村后依然顶天而立的文峰古塔,深有感触地慨叹道:“本该是文风昌盛之地,却凭空遭此大劫。日本强盗,罪当诛!”
不久之后,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的漳源中学开始在这里正式挂牌办学。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这处曾经阅历过刀枪蹂躏和炮火洗礼的文化摇篮,为漳源和祖国的建设培育出了数不胜数的各色人才。这所特殊的文化园地,必将以其特殊的历史永载漳源史册。如今,大操场上的坑洞早已填平,往昔的岁月似乎正日渐淡出人们的记忆,但每逢盛夏雨骤,湍急的雨水由细而粗,直至积水成潭,寻得故道,方将满腹洪流从校园东侧黄土高崖下的洞口中一泻而出……
漳源城一役,藤本大部被歼,藤本本人也随着响彻漳源县的那一声划时代的爆炸声飞上了天。剩余的三十余名残兵败将,在混战中得以逃出县城,并在警备队段芝松之流的引领下,窜至吴家庄炮台。但仅仅就是在第二天,也就是3月29日,吴家庄据点又被三八六旅三十八团拿下,段芝松这个民族败类在战斗中被击毙;日军除有少量逃往武乡县段村据点外,其余全部被歼。
至此,漳源全境得以解放。
漳源解放后,独立营编入八路军三八六旅十六团,并随之开赴长治、武乡等地的抗日前线,继续与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
第二年的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2日,正式签署了投降书。历时八年的中国人民抗日民族革命战争胜利结束。9月3日,成为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的纪念日。
需要补充的是,在八路军攻下漳源县城之后,岳必泰、贺玉庭以及随后赶到的李梦楼等人,搜寻遍了漳源县城鬼子曾经驻扎过的所有地方,竟丝毫没有发现“大老黑”和“二老黑”两只大龙骨的影子。起初,大家以为两只龙骨也是被激战时的大爆破给炸毁了,但在后来对一个被俘的日军士兵的审讯中才知道,原来狡猾的藤本为防止发生意外,在劫得“大老黑”的当天夜里,就派汽车将两只大龙骨转道辽县、和顺,运至太原,直接呈送给了日本山西派遣军司令官石松义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