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孩就是刘志江老两口留下的狼孩。刘狗吃把他从刘志江老汉那儿抱回来后,先由王宝龙的母亲王李氏代为扶养,李梦楼知道后为他改名良孩。后刘狗吃在解放战争中的上党老爷山战斗中负伤归来,终娶王月英为妻。已经十岁的良孩便随之生活,并称狗吃为爹,称月英仍为“姑姑”,此后竟是再未改口。再后来,当中国农村再度经历那场食不果腹的饥荒岁月时,日日以蒲草根秕谷糠为食的刘狗吃夫妇,满怀对粮食的无限憧憬,又给孩子改名为粮海。此为后话。
“打阎王”是先将代表着鼻子、阎王、耳朵、受气、辫子的六个“由由”按如下位置支好:
鼻子
阎王
耳朵耳朵
受气
辫子
然后六个人按事先“争头”定下的进攻顺序,依次用自己的“由由”站在端线投掷击打,打倒哪个,则担当哪个角色,最后由“阎王”发令拷打“受气”。
此时,正好俊明当了“阎王”,良孩又当了“受气”。于是当了耳朵、鼻子、辫子的另外四个人,便分别揪住良孩的两只耳朵、后脑勺的头发(这时男孩子却是没有辫子可揪了),捏住鼻子,各腾出一只手,用手指在“受气”的头上轻轻敲打(轻重则是很有微妙说道的),一边打,一边就齐着嗓子喊:
左边打,
右边打,
阎王叫你上高山,
你不上,
阎王打你两擀杖。
阎王阎王饶不饶?
俊明站在那里将两手一叉腰,脸一板:“不饶!”四个人便再打再喊。这是要等到“阎王”说“饶了”,才能住手的。但调皮的俊明就是不说“饶了”,等打了三次,良孩已受不住了,眼里的泪就吧嗒吧嗒滚下来了。
“俊明,你欺负人!”另一边玩着的德文看不惯了,跳过来一把揪住俊明就要打。新明一看德文打他哥了,也冲上去抱住了德文。一场小“仗”马上就要开战了。
良孩却很是倔强,眼里直掉泪,嘴里却一声不吭,也不去上手参战。
“打阎王”的游戏尽管同样富于逗乐和竞胜,但因其恃强戏弱的捉弄成分太浓,后来也逐渐淡出孩子们童年的兴趣了。大概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此游戏终告绝迹了。
一直坐在烈士亭那边看着孩子们玩耍的赵磨锁老汉,看到孩子们玩得恼了,便一边虚张声势地骂着俊明、新明,一边就往这边走来。
正在这时,有个孩子却忽然指着老龙坡上喊起来了:
“八路军来了!你们看,你们看,八路军来了!”
大家一看,果然是两个骑马的“八路军”,远远看去好像还扎着腰带。
“八路军回来了!八路军回来了!”
孩子们一看,架也顾不上打了,高兴地就喊了起来。喊着喊着,就跑着到烈士亭那边迎接“八路军”去了。
赵磨锁老汉眯缝着眼看了一顿,终是被太阳光晃着看不清楚。他猜想,准是部队上的人又回来了,这三小子光顾上地干活,也不来接接部队上的首长。想着想着,老汉就转身回凤凰圪嘴喊赵凤堂去了。
两匹战马上了老龙岭上,一溜小跑就到了烈士亭跟前。
“吁——”前边马上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子,将马一勒,利索地从马背上翻身跳到地上。后边一匹马跳下来的却是一个一脸稚气的小伙子。两个人都穿着干净整齐的军装,虽然颜色还是那种淡灰色,但胳膊上却没有了那个印着“八路军”三个字的蓝臂章,而且,帽子上的那个长满狗牙似的白圆片片也不见了。再看两人腰里的皮带上,却还斜斜地挎着一支带着皮套的手枪;腿肚上则紧绷绷地打着绑腿。
“小乔,把马拴上。”中年男子把马缰递给小伙子,自己就几步跨上了烈士亭。那个被喊做小乔的小伙子,则将两匹战马拉到一旁,拴在一棵老枣树上。
孩子们一时却不敢往近靠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两个人不是八路军。特别是前边那个人的脸上,还横七竖八地结着那么多疤痕,而且,还有一只眼睛朝一边斜吊着,看起来让人格外害怕。
“肯定是坏人。”
“日本人?”
“不会,日本人早都被八路军打败了。”
“是国民党蒋介石的兵,你瞧那脸。”
“咱们盘问盘问他。”
“……”
一群孩子在一边低声地议论着,却是没有一个敢走过去。最后,还是数当过儿童团长的俊明胆大,看了看那个拴马的小乔,就跑到跟前一伸胳膊拦住了他:“你们到底是不是八路军?”
小乔一愣,乐了,却故意逗着他说:“也是,也不是。”
俊明被他弄糊涂了,一个劲地挠着头不知如何“审问”。
小伙子见他犯难,也不和他开玩笑了,伸手一摸他的脑袋,笑道:“我们就是当年的八路军,不过,现在叫中国人民解放军!过去是打日本强盗,现在是打国民党反动派!”
小乔说罢,就紧走几步也上了烈士亭里。
孩子们听他这样一说,相互交头接耳吵吵了一阵,这才放开胆子跟着小乔跑到烈士亭这边。
烈士亭里,疤脸男子不知为什么正将头伏在高高的石碑上,两个肩膀一耸一耸地抖着。
小乔过来低声道:“营长,你怎么了?”
“没什么。”“疤脸”抹了一把脸,将身子转向围在亭子栏杆和台阶上的孩子们。
孩子们不由得把长伸着的头又往回缩了去,有胆小的已经吓得又跑远了。他的面相实在是太可怕了。
“你是……”“疤脸”蹲在石碑跟前,定定地看着挤在前面的俊明,两只让人看起来很是恐怖的眼里此时却充满激动和柔情。平时一向快言快语的俊明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他叫赵俊明,这是他的小弟弟叫赵金明。”德文这时候却表现得很“勇敢”,不但把俊明介绍了,还把挤在自己跟前的小金明也一把推到了俊明的跟前。
那小金明却是个痴呆儿,站在俊明的跟前,直歪着头淌着涎水“呵呵”地傻笑。
“疤脸”一怔,眼里的喜悦立马被一团厚厚的疑云遮去。
“我也是他弟弟,我叫赵新明!”小孩子其实最喜欢争强好胜,站在后边的小新明也不甘落后,挤进来自告奋勇地报了姓名。
“你爹是……”“疤脸”又问前边的俊明,他的嘴巴几乎是在打着哆嗦了。
“赵凤年。”俊明的眼里忽然有了莹莹的泪光,“早就牺牲了。”
“你爷爷和奶奶呢?”
“我奶奶也死了,我爷爷——”俊明朝凤凰圪嘴那边一指,“叫我三伯去了。”
“你爹是……”“疤脸”又转身问新明。其实,从孩子的脸上他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我爹叫赵凤章,我娘叫王月娥,都是被敌人给杀害的。”小新明的眼里却是一团火焰,一团被仇恨点燃的火焰。
“孩子,你娘她……”“疤脸”犹豫着,转身又看着俊明,“她还好吗?”
俊明不明白他问的“好”是指什么好,就糊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在一旁的德文却代他作了回答:“他娘嫁给他三伯了……”
“疤脸”的脸上掠过一道谁也无法看到的复杂表情。
俊明显然不想听别人这么说,所以还没等德文说完,就用小拳头一拳打了过去。德文却也敏捷,没等那拳头过来,一扭身就跑到“疤脸”这边了。此时,他倒觉得这“疤脸”还有点可亲呢。
果然,“疤脸”不但用一只胳膊挡住了俊明的“进攻”,而且还转过身来亲切地又问开了他:“你是宝龙的孩子吧?”
德文点点头,心里有点奇怪,他怎么知道我是谁?
“我也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自动跑过来了。
“疤脸”抚摩着小姑娘的脸,疼爱地说:“是哩,和你娘长得真像。”略一迟疑,又小心翼翼转身回头问德文:“你爹呢?”
“当八路军呢,前几天还来信呢,说是要去打长治了。”一提到他爹,德文的脸上就满是骄傲。“疤脸”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时他又发现了孩子们中一声不吭的良孩。他的心里疑疑的,这孩子怎么长得那么像……
就在这时,小石桥那边忽然就传来一阵吆喝声:“哎——同志,你们先回村里来吧!我家三小马上就回来了……”后边的吆喝声却被一阵巨烈的咳嗽声给绊住了。
多么熟悉的声音!
“疤脸”一听立刻就站了起来。果然,小石桥那边,赵磨锁老汉正弯着腰一个劲地咳嗽呢。
“疤脸”的眼一热,心里一阵难过,几步就出了烈士亭,远远地看着正咳得难受的赵磨锁,就要跑过去——但刚到拴马的老枣树下,却又猛地停住了。
“小乔,上马,走!”说话间他已经解开马缰,一跃跨上了马背。
“营长,你还没有……”小乔满脸诧异。
“谁叫你多嘴?”“疤脸”一边喝斥小乔,一边已打马而去。
小乔不敢多言,只好满脸委屈地上了马。
“同志,等等……”那边,赵磨锁老汉看他们要上马离去,竟跌跌撞撞地追过来了。
已跑出一程的“疤脸”猛地勒马回头,强忍着满眼的泪水,将身子在马背上坐直,把右手“啪”地往帽沿下一举,朝着赵磨锁,朝着烈士亭,朝着老龙岭,端端正正敬了个军礼!
工夫不大,赵凤堂已从庄稼地里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但他看到的只是颓然而坐的赵磨锁和老龙坡上一溜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