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山还从来没有听过“老先生”这种新称呼,而且又是出自一个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之口,心里自然是多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嘴上不由得就想把自己肚子里一些从来不想示人的老实话都倒给贺玉庭了:“其实啊贺书记,说心里话,别说从我那张家楼院往出给人一块地、一斗粮,就是拿一根柴禾我都觉得心疼。那上边毕竟都结着我老张家几辈人的心血啊。可是,反过来一想,老天爷并没有定下俺老张家就该过好生活,别人家就该穷一辈子。钱财土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全都是身外之物。说透了还不都是为了子孙后代?还不是为了我儿路生?可他倒好,都快三十的人了,连个家也不成,唉!算了,反正只要是他认为是该做的,我也就跟着糊里糊涂去做了。”张富山说着说着,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了,良久,才又苦笑一声,凄然而言:“不过,这后来的许多事也不全是为了路生的。你知道,我们老张家也还出了一个离心离德的孽种。虽然老天爷已经惩罚了他,也惩罚了我们老张家,可我这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所以,贺书记你也用不着夸奖我,我也是个有罪之人啊。以后,不管我能做些什么,就都算是在赎罪吧。”
张富山一直在贺玉庭的办公室,整整坐了近一个小时才告辞出来。也就是在和县委书记握手道别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才意识到,今天自己真的是说得太多了。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看着张富山随着两个挎着长枪的民兵远远地消失在了寒风里,贺玉庭的身上忽然一哆嗦打了个冷战,他的脑子里一下就浮现出张路生的那张好像是经常在思想着问题的紧锁眉心的样子,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在他心里升了上来。
“小刘!”他赶忙喊来了警卫员。
“你赶快追上张参议员,把他安全送回张村。听着,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小刘“啪”地一个立正,敬礼,紧了紧斜挎在肩上的盒子枪,转身出门,跨上马就朝城外疾驰而去。
张富山一行回到张村时,天已经快黑了。一到村口,他从马上下来,把马缰绳交给一路步行着的小刘:“小同志,让你受苦了,你们县里的工作忙,贺书记那里事情更多,我也就不留你了,你赶快回吧。”
小刘犹豫着说:“贺书记让我保护参议员的安全。”
张富山笑笑,“你看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都回到自己家来了,还会不安全?去吧,去吧。”
小刘拗不过张富山,又想他说得也对,便嘱咐了那两个民兵几句,就告辞回县城了。
但张富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这时候的张村已经又燃起了一团熊熊的烈火。全村上千口贫苦农民的愤怒呼喊和斥骂,正如一把把干柴一样,将这团火烧得烈焰升腾,浓烟滚滚。
张富山是在走进村当中时才感觉到异常的。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到村西头的戏台大院里去开会了,所以,村子里就有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张富山从这种特殊的寂静里嗅出了异常。他迟疑着,想先回家看看,但润小和二货不依,他们要急着去村公所交差。
果然,还没走了几步,就听到戏场里的呼喊声了。几年前,在王家沟作为“汉奸分子”嫌疑人的批斗情景犹在眼前。张富山深知这一去怕也是凶多吉少,却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此时,张寿福和他的两个老婆,还有他的弟弟张寿禄等几个地主,还有他们的老婆、子女都正勾着头站在戏台上。他们的前边站着的则是几个平时备受他们欺负的村民。这些村民已经亲历了解放区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大潮,地主在他们眼里早已成了“吸血鬼”和“龟孙子”,所以,这时候斗起来也就格外的理直气壮。先是说,说到痛苦处,就忍不住骂;骂到怒火中烧时便忍不住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张富山被“领”进戏台院里时,正有五六个人在台上踢打张寿福。还有的人则乘机报复似的在张寿福小老婆的屁股上、脸上东抓上一把,西揣上一把。他看到张愣蛮就在戏台一侧站着,却根本不管,不但不管,脸上甚至还挂着得意的笑容。他的旁边也站着两个端枪的民兵,但他们也不管,而且,还时不时也要插进去蹾上一枪托子。
张富山又看着打骂张寿福的那些个人,不是他糟蹋过人家妻女,逼得人家寻死上吊的,就是霸了人家的土地,坑了人家钱财的,心里就觉得他这个寿福老汉也真是“恶有恶报”。看来,事情并不像自己刚才想的那样可怕,毕竟,这些丧良心的事情自己是一样也没有做过的……
“把我们村最大的剥削阶级地主分子张富山带上来!”
张富山正站在人群后面想着哩,没提防戏台上的张愣蛮已经发现了他。润小和二货赶紧就一人一边揪着张富山的膀子把他押到了戏台上。工夫不大,刘兰香也被民兵押着带到了戏台上。
张愣蛮看着现在这戏台上站着的这一排溜人,都是张村最有钱的人,心里憋屈着恨意和不平,脑子里满是想把他们一脚都踩成稀巴烂的念头。他先将刚才控诉的几个村民打发下去,然后对戏台下大声地讲了起来:“乡亲们!刚才我们斗争得很好。但是,现在还不到消灭和打倒他们的时候。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要他们把那些藏着匿着的金银财宝全部给我们吐出来!可是,我刚才也问他们了,他们说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已经都被我们农会没收了。你们相信吗?”
“不相信!”台下几乎是异口同声。
“三货!”张愣蛮朝台上的一个民兵一喊,“张寿福这个狗日的怕是站得困了,你们请他下去坐坐板凳子。”
张愣蛮对张寿福也早就是恨得肚里直冒火,可就是没个合适机会收拾他。狗日的,那年开那斗争特务汉奸大会,父子两个专门给我设了个小圈套,让那杨连明差点撸了我头上这顶村长帽子,让老子我有苦不能说。妈的,今天我就拿你先开刀。
“好嘞。”三货一笑,随即心领神会地喊了几个民兵,押着张寿福就下了戏台子底下。
戏台前边靠西的拐角上,长着一棵桶粗的古柏。三货把张寿福押到柏树跟前,让他背靠树干伸开腿坐在了雪地上,叫两个民兵拿了根大拇指头粗的麻绳,将他腰部以上的身子直直地捆在了柏树干上,然后将跟前摞着的大青砖一块一块地分别往张寿福的两只小腿肚子下垫去。垫了一块的时候,张寿福咬了咬牙;垫到两块时,张寿福撕开了嘴,等垫到第三块时,就疼得喊开了娘。但三货并不停手,不说二话就又加进去一块,直疼得张寿福额头上汗珠子乱飞,嘴里爹一阵、娘一阵杀猪般地直叫,两只大腿上的骨头也开始“嘎巴,嘎巴”地响。三货又掂过来第五块青砖,用一只手攥住张寿福的脚腕子,就要死劲往起掰,还没等将砖块垫进去呢,张寿福已扯开嗓子喊开了:“别垫了,别垫了,我家后院里墁院的砖底下……”
旁边站着的民兵队长赵凤堂将手一挥,十几个民兵扛着锹镢,“呼啦”一下就跟着他挤出人群赶往张家大院去了。
昨天晚上,他的儿子张贵生偷偷从区上跑回来,告诉他,要是家里还藏着什么东西就尽早主动交出来,要不然是要吃大亏的。他当时就把儿子骂了一顿,“什么也都没有了,你还让老子活什么?”可现在看来,还是该听儿子的啊。
过了也就是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去启浮财的民兵们便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收获还真不小,就在一个屁股大的院子里,竟然埋着十七根金条、六百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