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坠落在初冬的田野上,一道鲜红的夕阳正慢慢的消失在天际的尽头。它犹如一颗融化的糖,一点点的渗透在云朵的轮廓中。微弱的昏黄在爬过冰冷的高坡之后,便一头跌进在了一片芦苇荡中,那里渐渐起伏出一个身影来。此时,倒霉的胡卤三正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本就稀疏的额头被寒风这么一吹,又落下了几根可怜的毛。他不断的低头摸索着,又狼狈的四下寻望着,而那副厚厚的玻璃眼镜却如长了腿的人参娃,迟迟不肯出现。“没想到,教了半辈子的书,却在栽在了一个小屁孩儿的手里。更可气的是,一向手段狠辣的自己,哪吃过这样的暗亏。什么样的刺头他都见过,可这样顽劣的孩童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胡卤三无奈的摇着头,悔不该昨夜贪杯,方生出今天的大意,以至于他连孟红旗的那两个亲戚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就在刚要起身之时,胡卤三突然的惊出一声不好,一个巴掌直拍左腿而来。他这才意识到与自己此时的窘境相比,更为可怕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他的提包不见了…是的,他的提包不见了……他的提包不见了……这似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胡卤三又一屁股的重新坐在了地上,任由寒风将他稀疏的毛发凌乱着。还好,上衣兜里的香烟还在。胡卤三顺手掏出一支,狠狠的抽了起来。此时,天色早已黑透,簌簌的寒风吹过田间的空旷,直刮的沟中的芦苇沙沙作响。但见繁星点点缀在苍穹,月光淡淡卧于陇上,一切都是这样的清宁质朴,一切又都是这般的凄凉孤独。胡卤三扔下手中的烟头,起身来到车前。毕竟天色已晚,自己又身处这僻静的荒野。与其坐在这里备受折磨和煎熬,倒不如早些回家,天亮再做打算。他扶起车子正要转身离开,忽闻那芦苇深处似有声音传来。这声音时而随风低吟,时而沉入夜色,时而又跌进芦荡中变得不可琢磨。恰如那怨妇的幽咽,低嗓哀泣着。胡卤三眯了眯疲惫的眼睛,悄悄的近前观望而来。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虽然有些迂腐可恶,却也不信鬼神。“谁,给老子滚出来……”胡卤三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大声的叫喝着。当一个人陷入极度恐惧的时候,大叫或可以暴露自己,但也能增加底气。只是原来的胡卤三习惯于对着自己的学生张牙舞爪,而面对眼前的未知,他今天还是第一次。那声音仿佛受到了胡卤三的吸引,它似乎正趟过芦苇的悉簌,有深及浅的朝这里慢慢靠近着。数年以后,胡卤三曾心有余悸的在孟红旗宴请他的酒席上回忆着这样惊悚的一幕:惨白的月光投影在那片芦苇荡上,呼啸的寒风摇曳着散乱的涟漪,渐渐地走出一个人来。她穿着一副破旧的红色棉袄,歪头散发的背对自己蹦跳而来。然而,无论胡卤三当时怎样叫骂,那人只是扭动着僵硬的脖颈不语不言。二人就这样默默的对峙着,这一身农妇装扮的东西依然不停的发出着骇人的低吟,直听的胡卤三头皮发麻。更为诡异的是,每当他退后一步,这人便近前一尺。每当他近前一尺,这人又退后一步。他们反复的拉锯着,相隔的距离却再不断缩小一点。随着距离的逐渐拉近,一张窄如刀片,两眼赤红的锥子脸突然朝他的回头大笑着。胡卤三终于崩溃了,他大叫一声:我的老天爷呦!便猛地扔出手中的石头,头也不回的拔腿就跑。胡卤三使出吃奶的力气,近乎疯狂的奔跑着。他不敢回头,有几次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肩膀上有一条冰冷的东西在不断触碰着自己。那……似乎是一条伸出的舌头。这是一条又宽又长的废弃河道,顺着月光的朦胧,胡卤三还是看到了远处被填平的土堰桥。凭借他以往的经验,这是村民们为了节约行程,用厚实的黄土将河道拦腰截断而堆积起来的,但凡有堰桥的地方就必定有路。在那堰桥渐渐变得清晰地时候,胡卤三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月色匍匐的乡野小路上,慢慢燃出一微萤火来。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子声从远处传过,一辆归家的马车正飞快的迎着夜色疾驰着。车上的人一边抽着香烟,一边挥动着手中的长鞭。转动的车轮擦过斑驳的路面,在寒风中发出悦耳的铃铛声。此时,一盏老旧的马灯正随着车身的晃动映出这人的轮廓来。他肤色黝黑,身材壮硕,小小的眼睛里虽略带些生活的疲惫,但翘起的胡子却不失刚毅的精神。这是村里的憨子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他早年参军,学了一身的本事,退伍后便做起了这卖酒糟的生意。当车子行至这堰桥的时候,那马儿突然一个前仰的跳跃,直来了一个急刹车。憨哥猝然不放,险些一头撞在马腚上。“枣泥子,你撞着鬼了,抽什么疯呢!”憨哥一脸愠色的从车上坐起来,将手中的长鞭用力的挥舞着。然而,任凭憨哥怎么驱使,那马儿依然不为所动,它时而跃动着前蹄嘶鸣,时而晃动着脑袋打转儿,就是不肯再向前挪动一步。在憨哥的印象中,这马儿向来机灵聪慧,少有今天的反常。人们常言:狗辟邪,鸡镇魂,马的眼睛辩鬼神。莫非……莫非它遇到了鬼打墙或者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想到此处,憨哥便抽出身下的白条棍,猛的跳下车来。“哪来的破玩意,在这里截起爷的道。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憨子怕过谁!有种就出来现个形,咱俩比个巴式……”憨子一边用力叫骂,一边甩出白条棍对着地面敲打。“别说你是这附近土旮旯里的小毛鬼,就是那阎王老子来了,我也敢同他说个理。”憨子的一痛叫骂并没有引出鬼神,倒把身后的“枣泥子”逗得直乐。它不停的呲着牙,扑哧扑哧的发着气,似乎是在嘲笑眼前这个玩杂耍儿的愣汉子。好耍了一阵之后,憨哥方才收了兴致,他扔下手中的白条,慢悠悠的来到堰桥上撒尿。憨哥虽然过了三十的年纪,可心里还隐匿着一股孩子气,他吹着口哨,对着脚下沟中的芦苇倾泻着,并不停的将下体左右摇摆着。“月儿明,风儿冰,吹的婆姨炕头冷呀冷。”“马儿疾,汉子热,回家给你暖被窝呀。”就在憨哥哼着小曲儿酣畅享受之时,那黑漆漆的脚下突然跳出一道黑影来。二人在短暂的对视之后,各自嚎叫着,狼狈的奔逃着。憨子在跑了几步之后,突然回过神来,他似乎认出那分明是一个人来。只听过人喊人见鬼,哪听过鬼说鬼见鬼的?他捡起地上的白条,迎头就追……那人似乎也看到了车上的马灯,便也会意的收住了脚步。他们各自站立在马车的两侧,相互对峙着。“你……是谁?是人是鬼?”那人哆哆嗦嗦的质问着。憨子没有接话,只是握着手中的白条,借着月光细细的端详着。“你是镇上中学的胡老师吗?”听到憨子的问话,那人方才吁出一口长气来:“你是……?”“我是猫屎他爹呀,胡老师。”“猫屎?猫屎?班上没有叫猫屎的学生呀?”“你看看,我这脑子,你们文化人只认孩子的大名,哪里知道他们的乳名呢……就是那个拿高价都被你拒之门外的孟玉玺,他就是我儿子。”听到憨子说出孟玉玺三个字,那胡卤三突然回过神来,他拍着脑门道:“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言毕,胡卤三便又甩了甩头上的尿液道:“你有手绢吗!”“有……有,你看这弄的,这大半夜的你咋跑这儿来了,我还以为遇到鬼了呢!”憨子一边扯下车上的花布,一边又不好意思的接着道:“胡老师,你先将就着用,这是我给女儿买的料子,干净的。”“哎……别提了,一言难尽呀。”胡卤三接过憨子递过来的香烟,猛吸一口道。此时,胡卤三依然惊魂未定。再憨子一番热情的挽留之后,便不敢再有任何逗留,索性跳上马车同他一起朝村里走去。透过朦胧的月光,那身后的芦苇荡慢慢的远去着,胡卤三似乎又看到那身着花红棉袄的妇人正站在堰桥上,对着自己咯咯的掩面而笑。“大兄弟,能……能快点儿吗!”胡卤三一边催促着,一边将身体蜷缩在那厚厚的酒糟袋上,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哪怕是一秒钟的时间。憨子直将鞭子狠狠一挥,便驾起车子快速的消失在了深邃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