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本回答说:“书记长是浅沼稻次郎。他是早稻田大学毕业,比你大一岁。你可能不知道,他一直在搞矿山劳资纠纷、农民运动,是个有能力的硬汉,但有时在理论上不行。请你来当书记,就是要你在他理论上犯模糊时,帮他把把关。”
“这很难办,我能行吗?”矢野重也老实地说,“和朋友们一起讨论还可以,但在大会上,能影响会场的导向吗?”
矢野重也想起在神户召开全国劳动公会组织大会时分裂的场面,他担心自己的能力。在意见错综复杂,会场发生混乱时,自己能妥善处理吗?
“如果出现这种局面,由我来处理。在会场的各个重要位置上,都安排了人,他们可以根据情况发言。其中会有你认识的人。”
山本自信而冷静地说。矢野重也对组织的周密感到钦佩。后来他多次想起自己最初在大型集会上所发挥的作用。热烈的气氛,不知宪兵何时会强行“禁止辩论”的紧张……。与这些比较起来,股东大会只是小菜一碟。
农民劳动党大会,决定了纲领,通过了大会宣言,顺利闭幕。但在三个小时之后,根据治安维持法被命令解散。然而在大会长达四个小时的讨论中,三百多名参加会议的人都知道,东京有一个名叫矢野重也的精明强干的年青领导人。
虽然政府马上命令解散了农民劳动党,但在那次农民劳动党成立大会后两个月,有人通过志贺义雄传话说,你来不来“产业劳动调查所”?当时所长是八坂良三,所员有志贺义雄、浅野晃、野吕荣太郎,都是新锐研究员。
矢野重也曾在东京每日新闻当过一段记者,所以叫他编辑《产业劳动时报》。当初进入调查所时,他的主要工作是利用他懂外语的特长,从英国、法国共产党寄来的报低杂志中,选择对日本运动有用的论文,翻译出来,为《无产者新闻》等报刋提供资料。这个产业劳动调查所的特点是,在山川均主张的革命路线与福本和夫主张的路线激烈对立中保持中立,进行实证调查,对社会与劳动的实际情况给以科学的明确的解释。
刚去调查所那天,窗外的阳光已经像春天般温暖。吃中午饭时,志贺义雄领着他们出了调查所。前面芝公园的树丛,不知何时已经长出嫩芽,透出几分柔和的新绿。在那里,矢野重也认识了浅野晃。他自我介绍说生于北陆的金泽,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时办起了文学同人杂志《新思潮》。从外表看,他像个乡下的老夫子,丝毫没有才子的风采。三个人坐在芝公园附近的长椅上,聊得很开心。
“这个《新思潮》杂志,马上就会完蛋。我办的是第七次《新思潮》,估计很快就岀不来了,所以别名叫濒死鸟。”他说着,觉得滑稽,笑了起来。矢野重也对他有了好感。
矢野重也自我介绍时,讲了自己的出生地,搞法国文学翻译筹措生活费等,之后说:“我是个文学的社会科学者。”
浅野晃说:“这很危险。因为很难区别天才还是精神病。”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没有那么大的智慧。”
两个说着,突然相互看着放声大笑。那次见面后,他们就像老朋友一样形影不离,一起到外面吃午饭,下班后一起去喝酒。
产业劳动调查所在木结构三层楼的三楼,它的前面就是矿工总联合会事务所,搞工人运动、农民运动的领导人经常在这両座建筑物之间来来往往。大正时代末期,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有这样一个解放区。
与浅野晃相比,矢野重也觉得与所长八坂良三和他的妻子薰比较难处。八坂良三这个人一絲不苟,冷静,讲话时眼睛向下,很少看对方,声音也小,像窃窃私语,而且爱用冗长的句子,一紧张没听到就滑过去了,不知他说什么。
七月时,法院宣布审判结果,八坂良三被判监禁八个月而入狱。他的罪名是,在第一次共产党事件中,企图成立已经被禁止的共产党。
这时,矢野重也发现,八坂夫妇由于性格关系,对所里资料整理、扫除等抓的很紧,而在经营方面,不但没有专业会计,而且对如何增加收入、减少开支完全放任自流,从不研究。十几名所员的工资,每月为二十八元至三十五元不等,根本无法维持生活,所以都在外面打工,工作也是各行其是。
矢野重也与志贺义雄商量,乘兼任会计的八坂良三不在的机会,把工资分为三十五、四十、四十五元三个档次,使每个人都有稳定收入。从整顿纪律入手进行改革,等八坂出狱回来时,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会得到他夸奖的。志贺义雄从高中开始一直低矢野一个年级,是后辈,况且矢野是柔道部的领队,他只能老老实实地低头称是。
“这件事丈夫没说过,他不在期间,叫我保管……”
不愿交出帐簿的薰夫人说。
“这种小事由我和志贺君来干,夫人抓全面工作。”
矢野重也擦着汗接过了帐簿。他查阅以前的记录,考虑成立赞助会员制,增加收入,重新建立帐目。
矢野重也考虑,产业劳动调查所的改革,不能仅限于经济收入,应该改变整个面貌。他抓住在他来之前一直是第三号人物的志贺义雄说:“这个调查所是协助社会主义和工人运动的,所以你不觉得由他们夫妻领导可笑吗?”
他说出了自己想了许久的意见。
“你说的对,可是,这种事很难开口。”
“我听说八坂良三先生一直在英国学习,去援助罢工的矿工时,用英语发表风趣的演说,被英国政府盯上,遣送回日本。”
“确实如此。但上层建筑和基础建筑脱节,虽然头脑是革命的,但在生活、感情上,还是封建的。”
志贺义雄说。他即没有为八坂辩护,也没有批判,企图在客观的分析中逃之夭夭,所以说得模棱两可。
“这就是东洋的专制主义,父权主义。在亚洲实现社会主义,首先要打破这些东西吧?”
矢野重也谈到这个问题时,头脑中浮现出日本明治以来的官僚体制。过去以儒教为背景,德川幕府建立了专制官僚体制,但这种体制逐渐僵化,落后于时代的发展。不过,他没有讲这些,而是说:“福田和夫的理论,涉及了这个问题。他主张先把有先进思想的人集合组织起来,其次是发动群众。”
他最近开始读福田和夫的理论,深为佩服,所以试探志贺义雄是否赞成。
在志贺义雄的帮助下,矢野重也将《产业劳动时报》,由四页扩为八页,改为订阅制。接着,动员调查所以外的社会力量,用一个月时间,编辑出版了新版劳动年鉴《无产者政治必携》。这本书好评如潮,成为畅销书。乘着这个势头,他又把各国工人党、共产党的动态、理论主张编成月刊杂志《工人国际》发行。
调查所的收入大幅增加,员工工资成倍增长,气氛活跃。出狱的八坂良三看到变化如此之大,深为震惊。八坂良三的态度,使矢野重也改变了对他的评价。
矢野重也开始在产业劳动调查所工作的时候,共产主义理论领导人福本和夫住在本乡的菊富士饭店,每天忙着讲演、写作。他的目的是否定以前对日本革命运动有深刻影响的无政府主义和山川均的社会民主主义思想。
矢野重也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对调查所的同事浅野晃说:“福田和夫写的东西不错,非常明快,有黑格尔的逻辑,也有类似读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译注)数学读本时的清新感。”
他向浅野热心地推荐福本的文章,但浅野在农业问题上与福本思想对立,在政治上衷心敬仰与山川均接近的栉田民蔵,所以含糊其词,没有接着矢野的话谈下去。
一天,矢野重也为他主编的《产业劳动时报》向福本和夫约稿,正好浅野晃去拜访的作家也住在菊富士饭店,于是两个人一起上了开往本乡白山的电车。
“最近,有个学生中野重治去拜访八坂先生。那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我说的是作家,。不是政治家。他与我一样,生于北陆,从四高考入帝国大学。”浅野晃抓着电车上的吊环,身体向矢野靠了靠了说,“他是福井县人。最近,堀辰雄、室生犀星、窪川鹤次郎、野山广创办了杂志《驴马》。”
“是吗,那好哇。”
矢野重也还记得那个身穿衬衫,脚踏木屐的青年,在八坂良三面前有点拘束地说:“我是为从德国来的工人救援会的人当翻译的中野重治。”接着,他又实实在在地说:“我德文能读但不会说,英语和法语还凑合。”
八坂良三毫不客气地指示说:“噢,林哈鲁特,他住在帝国饭店,你去找他,他想去那儿,你领他去就是了。交通费你向他要。”
矢野重也在去本乡的电车上想,看样子八坂良三不喜欢中野重治,用他不时可见的不耐烦的口气发布指示。
“你今天去见的作家,也是同人杂志《驴马》的成员吗?”
矢野重也问浅野晃。八坂良三不在时,他想必须保护产业劳动调查所,出于这种意识,他对浅野晃讲话也是用保护者的口气。
浅野晃比矢野重也小两岁。
在八坂良三被判刑坐牢时,用交待后事的口气对矢野说:“我已经推荐你加入共产主义小组。你要好好干。”
矢野重也知道,这就是说他已经成为非法的共产党员了。
“不,我是去找宇野浩二先生为《新思潮》约稿。评论家认为他是私小说家,但我认为他在空想中自由遨游,本质上是个诗人。”浅野晃回答说。
“本乡的菊富士饭店真是不可思议。”矢野重也改变了话题,“与我同年的中条百合子写了《贫困的人们》,现在,她的《伸子》正在《改造》上连载,她就住在这个饭店。宇野浩二也住在这里。这里还有正宗白鸟,英国诗人布伦登(1896—1974、英国诗人、评论家—译注)。社会主义理论权威福本和夫先生和右翼的大人物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这难道不正是城市的本来面貌吗?”浅野晃回答说,“上海,摩纳哥,巴黎,不都差不多吗?即有亡命的革命家,罗特西尔德家族,世界石油大王,也有饮酒作乐的强盗首领。”
听浅野晃的口气,好像他也希望栖身其中。但这与向往自由的社会主义南辕北辙。
“你无论如何也要读一读福本和夫的著作。一接触他的书,我就想,我还是适于搞文学。”矢野重也看浅野晃对福本和夫的书怀有偏见,顽固地拒绝阅读,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向他推荐。
“是啊。”浅野晃的身体随着电车摇晃着,他沉吟了一下说,“我想矢野不会只搞文学的。如果你要是只搞文学,那就会成为罗曼·罗兰、巴尔扎克这样的大作家。在日本来说,姑且不说古代,你会成为还没有写完《大菩萨岭》的中里介山这样的作家。不过,你不会专门搞文学的。”
“那就是兼职作家吧。但在思想倾向方面,却不能兼职。”
“嗯,但这与兼职还是有点不同。矢野先生,你喜欢那个历史人物?从源赖朝、义经这些人开始,包括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人物,你喜欢谁?”
“那还是织田信长。如果我有机会和时间,想写以信长为主人公的小说。”
“还是吧。我想,绝对是这样。总之,你是个领袖人物,不是别的。”
“什么,那太凄凉了。”
“是啊,也许。但是,你的身边肯定聚集着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浅野晃热情地断言,他想说我就是其中一个。
“我是个怕寂寞的人,这也许是缺点。”矢野重也发觉,自己与浅野讲话,与平时一样坦率。
“作家是寂寞的。刚才说的中野重治,还很年轻,他的作品,我也读过一些诗和短篇小说。他本质上是小说家、隨笔家。他只能当作家,绝对当不了别的。即使去做买卖,但骨子里还是个作家。就是当了领袖,也是作家型的领袖,不会成为独裁者。但是诗人却另当别论。如果诗人有成为独裁者的机会,那就要警惕。从本质上讲,与其说尼采是哲学家,不如说是诗人。”
浅野晃对矢野重也说,诗人有成为独裁者的危险,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诗人气质具有成为独裁者的脆弱性。浅野晃是诗人,同时也很熟悉万叶集等典籍中的抒情短歌。
在菊富士饭店的大厅里,矢野重也与浅野晃分手,直接去了福本和夫的房间。进入房间,他不由得一愣,太豪华了。倘若是冒失鬼看到这种情况,肯定会认为革命家崇尚豪华的生活。
当他进入房间时,一位穿箭翎花纹衣服、藏青色裙子、年轻小姐模样的人正站起来说:“今天得到您多方教诲,非常感谢。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就此告辞。”
她晃着辫子从矢野重也前面走过时,再一次低头施礼说:“对不起,告辞了。”
发呆的矢野重也直到目送她走出去才醒过神来,说自己是产业劳动调查所的,来请先生赐稿:“很多活动家对先生的理论,首先对先锋党的分离、其次是在实践中与大众的结合,不能理解。也有人曲解为有意识地脱离党。我想请先生引用马克思、列宁的学说,在《产业劳动时报》阐述您的理论。”
不知为什么,矢野重也边说边打量福本和夫的西服和他坐的椅子。西服虽然已经洗褪了色,但依然给人一种素洁淡雅、甚至奢华之感。这是为什么呢?他生在富裕家庭,而且在二十八岁时有近三年的时间做为文部省的研究员到英、美、德、法留学进修,这可能是他长期浸润在欧美文化之中,耳濡目染的结果。
矢野正在想这些时,福本和夫突然问:“现在,《产业劳动时报》由谁来编辑策划?”福本目光敏锐,尖下巴,抱着胳膊,这个当代第一号理论家凝视着矢野。矢野毫不示弱,挺直了腰板,迎着福本的目光。
矢野甚至有功夫想,如果是害怕权威的同志,在福本和夫的威风面前可能会混身发抖吧?
“您知道,八坂所长现在不能工作。由我和志贺义雄商量决定编辑方针。”
矢野重也平静地回答说。
“噢,八坂君也兵强马壮啊。”
福本和夫老练地说。他放下了手臂,放松了身体,改变了坐姿。矢野重也不懦怯的态度和提出的题目,使他认可了矢野重也与志贺义雄的理论水平。
当时福本和夫很关心莫斯科的国际共产主义组织——共产国际对他的理论怎样评价。产业劳动调查所的年轻人矢野到自己这里来,是不是这些血气方刚的激进分子,想趁对山川均社会民主主义理论有好感的八坂良三在狱期间造反?当然这个行动应该肯定,但与过于活跃的人联合会有危险。他头脑飞速地旋转着,算计着。但是自己前面坐着的这个还没蜕尽学生气的年轻人,看样子还不熟悉革命阵营内部的花招手腕。
福本想把这个纯朴的年轻人拉为同伙,于是从书架上找出从大正十三年一月号《马克思主义》杂志中抽印的自己的论文《论在经济学批判中资本论的地位》,签名送给矢野重也。在这篇论文中,他不仅引用了马克思、列宁的著作,还引用了他在欧洲刚刚接触的布哈林(1888—1938,苏联政治家、经济学家,十月革命后历任《真理报》主编,共产国际执行主席,后被处死,著有《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过渡时期经济》——译注),卢卡奇(1885—1971,匈牙利哲学家、文学史家,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提岀美学意识及人道主义,著有《历史与阶级意识》——译注)的论文,使沉溺于国内论争的活动家、学者们耳目一新,大大加强了福本和夫的权威地位。矢野重也早就知道这个杂志,担任编辑的后藤寿夫,用林房雄的笔名在《文艺战线》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既是是理论家,也是作家这一点,引起了矢野的注意。
这份礼物使矢野重也感激,但与福本见面后,他又感到失望。不知为什么,他给人一种妄自尊大的感觉,与阅读他的论文时那种锋利如刀的印象大相径庭。
在矢野重也的眼中,福本和夫看起来像个政治谋略家。后来虽然又在各种场合多次见面,但这一印象一直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