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日出东山。
山气朦朦胧胧，苏扶又一次靠在枝桠上，眺望远方。山村人起得早，田里本该忙忙碌碌，但是此时各家都在窜门，商量着什么大事。
听伏渊说，这个村子最近略显古怪，男子昼不出耕，女子昼不出门。苏扶虽未真正见过农家春耕秋收，但也知道男耕女织，早出晚归是常事。
闲来无事，他决定到处走走。
辞了伏渊，苏扶一路沿着山道走。村落的有些人家在山腰上，路都是踩出来的，有些地方铺了石块。野草布道，野花烂漫，身伴竹林细风，衣带留香。
山道尽头是一条稍宽的泥路，一头向北，一头向南，时不时与山道相接。
道上的人时而两两结伴，时而三五成群，都是些顽童少年，匆匆走过。偶尔迎面粗麻布衣裳的男人妇女，见他身着锦缎衣袍，会不自觉地侧向一边，故意绕开走。
苏扶一路走来一头雾水。村里多数都在躲着他，不似伏渊所说的热情。而且无论男女，他们手中都拎着盖了布的篮子。
“祭拜山神啦。”村里唯一敢和初来乍到的苏扶讲话的老头说，“每五年都有一次，感恩山神给我们风调雨顺。大家伙儿都在物色供品呢。”
“你的声音陌生，是哪家娃儿啊？”老头儿轻轻侧头，双眼眯着，原是一个盲老头。
苏扶没有回答，他继续在村里走。
行了不久，又见那日遇到的女童彤彤，正在院里自个儿玩耍。一个约莫三十几的妇女坐在树下纳鞋。苏扶走路很轻，所以两个人都没察觉。
苏扶站在篱笆外看了会儿，女童抬起头，向他一笑。苏扶回以微笑，转身走了。
“娘，前天的那个叔叔又来了。”
那妇女扫视四周，女童又说：“他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妇女问，手里的动作悄然停下。
“就刚才，他站在那个地方看我们，还笑呢。”女童指了指篱笆外。
妇女的脸有些白，神色略有仓皇，她蹲在女童身边，摸着女童的头嘱咐道：“彤彤，以后看到那位叔叔就不要理他，不管他干什么，和你说话还是给你糖吃，都不要理他，更不要跟他去玩，知道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听娘的话。”
“知道了。”女童嘟着嘴答应了，随后她向妇女背后喊道：“爹爹！”
一个樵夫打扮的中年男人打开了篱笆门，走了进来，抱起女童，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妇女。
“爹爹，刚才有个叔叔来了。”
男子望向妇女，妇女摇摇头。男子对女童说：“彤彤，那叔叔长什么样？”
“个子高高的，穿着白衣裳，头发还很长，他还对我笑呢。”
男子闻言，沉默不语，放下了女童，让她自己去玩。待女童走开后，妇女说：“快到日子了，那山上的东西又下来了？”
男子摇摇头说：“还不确定，但是最近要小心点，山上的东西从不挑食。”
他看向女童：“但愿没看上我们家。”
“听说新来了个外乡人。这里多久没外乡人，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来了那爷女俩，前天还来了个青年？”妇女说。
男子瞥了她一眼，“别管那么多，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今后小心便是。”
……
苏扶一脸苦笑，他又听到女童喊他叔叔，想他百年不变容颜，一直保持着年至弱冠的相貌，不想却被称作叔叔。
初时不知村落大小，这一走才知道这零零散散竟有百来户人家，这还不算翻过山头的那一边。一路下来饶是他也有些疲倦，正巧前面有一片不大的开阔平地，那里还坐着一个老头儿和十几个小孩子。一群孩子围坐在老头周围，兴致勃勃地听着什么。
苏扶悄悄走近，那老头儿只是看了一眼他，就又自顾自讲着。
苏扶找了块石头坐下。
老头儿讲：“祭祀那一天呐，风云变幻的，全村的人都很惊慌。乍一看天上，竟然游走着一群牛头猪头的妖精，他们长着血盆大口，贪婪地盯着地上的人。那时候的人都害怕极了，一个都不敢动。”
“就在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祭祀的山头大放金光，金光里出现一个人影，目如星斗，手持一把屠龙大刀，向着天上的妖精大喝：‘尔等妖孽还不速速退下！’”
“山神显灵了！”孩子们一脸惊相。
“对，山神显灵了。”
老头儿讲到这儿忽然停下，拿起旁边的水壶，不紧不慢地打开。
“然后呢然后呢，那些妖精退了没有。您倒是快说呀。”一众孩子催促道。
十几个孩子，都在十一二岁上下，确实好骗。苏扶暗暗自想，笑着摇头。
“别急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老头儿说，“那些妖精自然不肯退去，挑衅地朝山神龇牙。那山神也是脾气暴躁，提刀直接冲上天去，那妖精怎会料到山神会突然杀来，惊慌失措，被山神手起刀落砍了几个，其余的都仓皇出逃了。”
“山神没去追吗？”一个孩子问，孩子们齐齐看向老头儿。
老头儿摇着脑袋说：“山神那么忙，而且怕那妖精布下埋伏，或者施那调虎离山之计，所以没追。”
“嗨！”孩子们顿感扫兴。
“杜爷爷，什么叫调虎离山，是把老虎弄下山的意思吗？”一个小女孩问。
“怎么弄？”
“杀了呗，像我爹杀鸡那些，一刀割掉脖子，然后把它搬下山。”一个胖男孩抢着说道。
“哦～”众孩子发出原来如此的叫声。
“不对。”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男孩大叫，“应该是拿东西引老虎下山，然后杀了他。”
“拿什么引？”
“肉。”那孩子笃定道。
“什么肉，鸡肉吗？”小辫子女孩问。
“不对不对，是猪肉。”那孩子又笃定道。
“猪肉？”胖孩子笑着说，“老虎也吃猪肉嘛？”
“当然，人都吃为什么老虎不吃？”
“不对，猪是人养的，所以人会吃，但是老虎会养猪嘛，所以老虎不吃猪肉。”有一个孩子反驳道。
“你骗人，老虎会养这些吗，它就吃山上的。我爹说，我们以前也和老虎一样，吃山上的。”那孩子辩驳道。
苏扶觉得这男孩说的对，但是他也没吃过什么猪肉，一般都是兔子肉之类的。
老头儿一脸笑容地看着这群孩子辩论，也不说话。
“所以老虎不吃猪肉。”胖孩子说。
“是肉老虎都吃，人也会被吃，我爹说的。”那男孩擦去鼻涕，“前几年就有人被老虎吃了。”
“你骗人，杜爷爷，你说老虎吃不吃人。”
杜老头儿一愣，旋即笑着说：“老虎会吃人，不过人不去招惹它，它就不会吃人。”
“你看，杜爷爷都说了。”
“那老虎也不一定吃猪肉啊！”胖孩子又狡辩道。
吵着吵着，两个孩子开始互相拉扯。杜老头儿赶忙起身阻止：“好啦好啦，你们别吵了，还听不听我讲山神了？”
“还没完吗？”胖孩子问。
“当然没有。”杜老头儿说，“你们两个坐下我再讲。”
“好。”
待两个孩子坐下，杜老头儿又讲道：“话说那山神赶走了妖精，也不去追。村民们感恩山神庇佑，每十年一次改成每五年一次大祭，每年一次小祭。但是啊，每每到了大祭之时，村里总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有人说是被妖精抓走的，山神每次也会除掉几只妖精，但是还是有人莫名其妙不见。所以啊，每次到了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尽量少出门，商量事情也是男的出门，实在没办法才会让女的出门。”
原来如此。苏扶恍然大悟。
“难怪我娘不想让我出来玩呢。”
“我娘也是。”
“还有哦，见到陌生人要小心，没准是妖精变的也不一定。”说着，杜老头儿意味深长地看向苏扶。
苏扶与之对视，孩子们这才发现了陌生的苏扶。
他们带着惊恐的神色连忙散开，躲在杜老头儿背后，“我们不认识他，杜爷爷，他是妖精变的。”
“我要去告诉我爹！”
“别去，小心他把你吃了，在这里杜爷爷会保护我们的。”
“对对对！”
苏扶一脸苦笑，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一下自己的来历，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妖精，而是妖精的克星。他抬起手，却又放下。
“你是何人？”杜老头儿故作高人样。
“我自山的那边来。”苏扶起身一拜。
“山的那边？来此处所为何事？”
“无事。”
“无事？”杜老头儿重复一遍。
“你一定是妖精变的，看你那身衣裳就知道。”胖孩子指着苏扶大叫道。
苏扶瞧了瞧自身衣裳，并无不妥，一脸疑惑。
“只有妖精才会穿那么好的衣裳。”之前与胖孩子辩论的男孩说。
苏扶茅塞顿开，暗笑小孩子的新鲜逻辑。
“我不是妖精。”
“妖精都这么说。”胖孩子驳斥道，“你休想骗我们。”
“谁告诉你的。”
“我爹也这么说的。”那男孩接话。
苏扶实在不想说什么，他的沉默让孩子们心神不宁。
“杜爷爷，你快收了他！”
“我？”杜老头儿无奈道，“我打不过他。”
苏扶吃惊地看着杜老头儿，暗想：这老头怎么也和这群孩子一样糊涂，莫非是在埋汰我不成。
苏扶正要离开，突然背后有人开口道：“杜爷爷也会和小孩子一样胡闹啊。”
这声音苏扶早已熟悉，未转身，他便知晓是何人。
一阵清香飘来，醉人心弦。
杜老头儿咧嘴一笑：“听雨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