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阳。
这个世界的节日倒也和我本来那个世界差不多,只是习俗大同小异。
二叔在府中开了螃蟹宴,早早地就邀了我们过去吃螃蟹,裳菊花。
莫说这二叔母娘家是皇商,虽然在官宦家族里并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可是奈何人家有钱呢。二十二品稀有的菊花品种,还有一筐筐的螃蟹流水价往府里送。这重阳啊,正好是人家显摆的好机会。
一遇到这样节日,英嬷嬷总是一大早便要将我拖起来打扮。而元欺习惯早起,我刚刚收拾好,人家已经从外头练完剑回来了。
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有些嫌弃道:“你今日怎么不画花钿?”
“噢,父王不是说那是妖娆的东西,正经人家才不画呢。”我白了他一眼道。
吃过早饭,他先行出去,我慢悠悠去静思院等母妃一道去二叔府。
二叔家住得不远,同王府背靠背,只隔着一条街市。不过,从正门出去,再绕到他们家正门还是需要小半时辰。没办法,走正门那是脸面。若是我这样的小辈进出,那便无所谓了。
母妃和魏氏坐前头第一辆马车,大嫂和四妹妹坐第二辆,我和二嫂五妹妹坐第三辆马车。说起上回因谢寅的事,五妹妹在屋里闷了好几日才出来。四妹妹问起,她便只说是来了月信,不愿意出门。再瞧今日的神态,倒也说笑如常,话却不如先时多了,不说话时倒颇有些伤感之态。
我就晓得,这丫头虽说是想通了,却还没有过完自己心头那一关。且得等呢。
“这两日,五妹妹怎么这样安静,平日可是聒噪得很哪。”二嫂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不明所以地问道。
“她呀,想是少女情窦初开,想自己的婚姻大事了罢?”我道。
“那你也不用这么着急,你娘亲前两日才和母妃商议,要在这一辈的少年里给你挑个好儿郎呢。”
五妹妹立时红了脸,“你们不要再打趣我了,我才十三岁,还早呢。”
十三岁。我想起我十三岁时,还在读初中。身量和现在差不多,情窦初开,开朗明艳,有一大群好朋友,也拥有相对自由的社交环境。至少,假日可以结伴出游、吃饭、唱歌、夜宵烧烤……不必为了钱和婚姻忙碌。
可惜啊,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不再有了。
二叔的府邸虽然不比王府那般大,却也雕梁画栋,很是精美。我们穿廊过院,被丫头们引着往花园里过去。
“咦,二叔府的丫头……”我觉得有些奇怪,却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
“是不是觉得他们府里的丫头大多平庸长相,甚至有些……”二嫂阴恻恻轻声道。
元檀也不禁笑了,“二叔好色,二叔母怕府里但凡有相貌端正的丫头都被二叔收了房。所以,对府里丫头要求不高,只是不许生得貌美。”
“那也不至于此……”我笑叹。
听说二叔房里除了二叔母外,还收了八房姨娘,个个长得貌美如花,身姿窈窕。除了这八个,当然还有些没被抬房的通房丫头。
我心道,怪不得二叔母看着比实际年龄长上许多,这可不都是愁的吗?
五妹妹忽然压低声音向我道:“你还记得那位李丝丝姑娘麽?听说这些日子常进出二叔的府邸。你说她不会和二叔……”
我自然是记得,那姑娘生得那般娇美婀娜,叫人想不记住都难呀,可是我总是难以想象她和二叔会产生什么联系。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她未必瞧得上二叔罢,也许是元牧也说不准?”
五妹妹掩唇笑,虽然不信,却并没有立即否认我的想法。倒是走在前头的四妹妹元璧轻咳了一声,低声道:“你们害不害臊?”
我们俩都忍不住抿嘴笑了。
进了园子,二叔母迎出来,同母妃先聊了好一阵,方领着我们边走边逛。二叔府里的菊花开得比王府还要好,花圃里洋洋洒洒,重峦叠嶂,不可谓不热闹。
将至午饭时,方往宴客的露汀水榭走。园子小湖上,游廊曲折连属,廊上两旁摆满菊花,一直通到湖心的水榭。行这一路,服侍的丫头络绎不绝。走几步,便能看见赏菊的客人。都是族中自家的亲戚,男女都有,倒不避讳。不过水榭上两间洞开的六角亭,以小桥相连。一边是女席,一边是男席。女客两桌,男客两桌。
今日只有咱们自家亲戚,我见桌上都是熟面孔,唯有两个伺候饭食的妇人衣着华丽,想来便是二叔的房里人。
我便不由问道:“咦,怎么不见其他姨娘们?”
二叔母好不乐意地瞪了我一眼,二嫂拧了我一下胳膊,将我拖至她身旁坐下,“你吃你的,少说话。”
我吐了吐舌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又向站着服侍的两个姨娘道:“姨娘们不用服侍了,坐下一起吃酒罢。哎哟……二嫂你干嘛。”
她掐得我大腿疼,也不知今日是抽得什么疯。不过两个姨娘终究是没坐下,只是乖乖巧巧站在一旁上菜布菜。
想来这二叔母御下的本领很是不错的。
螃蟹流水般的送上来。我对这吃蟹虽不说多么的讲究,却也是略通一二。千叶挽了袖子,作势要上来帮我剥壳。我瞧了一眼其他人,也都是丫头帮忙剥壳。于是耐心等了半天。
实在是不耐烦了,便夺下千叶手里的螃蟹:“给我,我自己来。”于是三下五除二,拆骨剥皮,畅快地蘸了老醋汁,囫囵下肚。
不过片刻,一个螃蟹就解决完了。
一桌子人看妖怪似的看着我,二叔母很是嫌弃:“难不成,宫里吃螃蟹时新自己剥壳?”
我漫不经心地扯谎:“是啊,自己剥壳吃起来才更有味道。太后阿奶说的,这叫自给自足。”
她脸色白了白,再也不说了。
吃得正欢,听见那边厢有丫头道:“宋先生到了。”
五妹妹扯了扯我的胳膊,“三嫂,三嫂,你快看。”
“看什么?”
“看那个少年郎。”
我微微凝眉,举目望去。从湖边游廊款款行来个宽袖白衣、眉目如画的少年。
今日日头这般好,不热不冷,微风也正好,不疾不徐。那少年的玉色束腰将消瘦的腰身一收,笔直的身材便如根挺拔的青竹。正是潇潇似竹露清风,清逸如高山流川。便是那蓝天下的一朵白云,飘飘浮浮,居无定所。叫人神往,又无处可追寻。
“这个男子面相极好。”要是搁在现代,那不进娱乐圈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元檀问。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呀,三小子吓唬你的那条白蛇,就是他送的。”大嫂道。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原来是个养蛇的,可惜了了。”我啧啧叹气。
“你别小看了宋先生,他可是药王孙神医的高徒。”四妹妹说道,“只不过是因为制药的缘故,才会养小蛇来试药。”
“孙神医?”我又不知道哪个孙神医,药王?难不成是孙思邈?
不可能!这是个根本没有唐朝存在的世界。这分明是个平行世界。
男席那边可比女席这边有趣多了,女席不过吃吃喝喝说会闲话,全靠二嫂这个话多的活跃气氛。男席那边却已经开始喝酒联诗了。
我想起《红楼梦》里中秋夜林黛玉与史湘云联诗,“寒潭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不过是联诗作乐,却暗含了两人不幸的结局。可叹可叹啊!
“你叹什么气?”四妹妹问道。
“噢,我这是吃饱了,撑的。”我道。
正说着,有小丫头过来,“王爷叫三夫人过去,见见族中的长辈。”
“我?”我指着自己问。
“正是呢。”小丫头道。
王妃婆婆轻笑:“让你去便去罢,若是害羞便叫二嫂带你过去。”
这嫁了人的媳妇果然不如未出阁的儿女,该出席的台面还得出席,不比像四妹妹五妹妹这般避讳。我只好拖拖拉拉地起了身,凭二嫂拉着我的手走过去。
“父王。”我微微屈膝道。
“来了,你才进门不久,想必人还认得不全,让你过来认认,别以后闹什么笑话才好。”王爷公公淡淡道。
“是。”
二嫂便同我一个一个介绍,“这是父王的叔父元老太爷,你该叫叔公的。”
“叔公。”
“这是二叔家的长女元宜,你该叫宜姐姐。这是你宜姐姐的夫婿,梁寿。”
“宜姐姐,姐夫。”
一圈子认下来,竟只有一个外人,便是刚刚那个白衣少年郎。
“宋先生,名乐楼二字。师从药王,医术了得,是咱们王府的客人。”
噢,原来是门客。
我乖乖巧巧道:“久仰大名。”
宋乐楼不由一晒,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夫人久住京都,也听过我的名号?”
我促狭一笑,坦然道:“这是客套话。”
一屋子人不由都笑了,宋乐楼方道:“承蒙将军夫人厚爱,还劳烦想这么一句客套话。”
“客气客气。”我有些囧。
“听闻三嫂未出阁时便精通诗书,才学过人。方才我们正在联诗,不如三嫂也凑个趣?”说话的是二叔家的独子元牧,约莫只比我大两三岁。
我心里懊恼。这西陵蕴可坑死我了,喜欢什么不好,喜欢读书写诗。我难堪地憋红了脸,“母妃还等着我过去呢,就不便……”
“方才我们联的诗弟妹都没有听见,也不便叫人家续下去。”还好世子大哥帮我解围。
“那就作诗也可。”元牧道。
我扭捏道:“这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元欺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盯着我瞧:“让你作便作,作得不好人家也不会笑话你。”
我恨恨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好歹我也是你的妻子,不带这么下我面子的。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我早扑上去将他大卸八块了。
“你瞪我干什么?今日是重阳,你就以重阳为题罢。”他继续不死不休道,似乎根本没有注意我此时的尴尬。
我转而用祈求的目光看向王爷公公,谁他只是淡淡一笑,“无妨,你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只是凑个趣而已。”
ok,都欺负我。
我皱眉抿唇,转眸看向远处的天空,看起来是在思索,其实脑子里搜肠刮肚在回忆上学时学过的关于重阳的诗。
半晌,有了。怎么把它给忘了,真是对不住语文老师。
我微微一笑,对着碧蓝天空和清澈湖水,缓缓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说完回眸看众人,一桌子人都陷入沉默。
怎么?我这诗还不好?
良久,只宋乐楼道:“夫人的诗,作得很好。”
“多谢先生夸赞。”
王爷公公缓缓道:“你先回去罢。”
我屈膝作揖,云里雾里地转身往女席那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