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羊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唯一的石质雕像。作为石羊神、石雕艺术品和雕石文物,这三者之间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因为它们有可能分别沐浴于不同的时间之河里。
它首先是做为石羊神出现的,被配在土地庙的石阶前。它是一只奔腾向天的直立的石羊,后蹄蹬地,前蹄扑向——空地上的一棵悬垂着果实的小树或悬崖上的一株枸杞子……那不仅是一种奋力扑食的姿态,或者说它首先不是一只羊,因为做为土地神支使的仆人,且不仅仅是仆人——一直以来,小镇上的人们将它视为土地神的孩子——那是一种象征,土地拥有并支配一切生命的象征。不同地方的土地神和不同地方的人一样,它们的部分生命力,或者说神力是由自然赋予的。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羊。”
这是山羊说的,用的是当地的方言俗语,在它的潜认识里,或者土地神本身就是操土语的最初也是最后一个不可被搬走的土著。而且,冷不丁出现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传说里的土地神总是破衣破帽,像一个贫困自适而又慈详多善的老人……
让山羊困惑的是——在它的理念里,土地神当且应当是土地婆婆,就像一位怀着胎孕的妇人和她的胎儿之间的关系那样,一只山羊是土地神怀育的一条生命。换句话说,当土地神进行了分娩,那么,她和山羊之间的亲属关系就断裂了,而不是开始了。
小镇上的人们虽然依然前往土地庙献香,而且,脚步更加勤谨了,但有一点已变了样,他们——无论轮留住持庙会的庙祝,还是信士,还是香客,都已不大能说得上土地神存在的理由——虽然还住在他所有的土地上起建的庙里,但他和土地之间的关系被疏离了。他和他的孩子们——土地上的一切生命之间的关系也变得飘忽不定。也不再有人意识到土地神即土地本身,他诞生于处于蒙昧期的先农思考收成和土地的关系的时候——他不大能确定让庄稼丰收的方法或技巧——靠天,或靠地吃饭,这是一个问题。
土地神和村庄的年龄争七大八,不好说谁是更长者。但做为土地神的孩子的石羊神,它是被打发到人间来的,因为神感念人们的奉祀,让他众多的孩子们中的一个——山羊到人间来服务人类。所以,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山羊并不仅仅是一嘴肉,一种经济来源,或粪土的提供者,它也拥有不可被侵犯的一面,就这一点而言,它和一匹狼处在同一阶梯上。
但羊的神性是逐步剥减的,这和其它畜类,甚或十二支神受到的对待虽前后不一,但大致类似一样。当仲丁或大丁或其他什么人决定抛弃石羊的那一刻起,羊被剥夺的不只是自然赐予的神性——和人类并存于大地上的权利,还有做为一条生命的自然的生存权——从此,食物、羊皮和其它成了人们对羊的一种新认识。
小镇上的人们的思想虽然紧跟着促使它变化的力量,但或多或少地还保留着对一只羊的尊敬。
当山羊和木瓜试图把娇娇吓一跳,告诉她最近有一个鬼出现在镇上。他向出租车司机用鬼票子付车费,向不安份的女人家的屋瓦上投掷石块的时候,娇娇白了它们一眼,自然而然地说:“我们有羊,鬼不到的。”
这个简短的传说有很的版本,且未必首先出现在鬼的大本营或即乡村的乡人们中间。它有可能首先诞于住在幽深的窄巷里的都市的市民之口。经过窄巷时,人们的心头产生的那种被一双冷幽幽的眼睛从背后注视了的不安的感觉促使了人们的记忆的回溯——那么,谁总是经过那种给人不安全感的窄巷呢?
石羊并没有被迁往土地庙的原因之一是它那丢失了的伙伴,另一只石羊雕像。在几十年之后,不知人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说石绵羊的拥有者喊出了十万的高价——简单地说,在新的拥有者那里,石羊已不再是石羊神,而是一件艺术品或文物。它被雕刻于明万历年间,也就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这一名称被方志确切地记载的那一年。不过,山羊和木瓜并不能从那个痴心妄想的人的行为中判断出什么,因为它们谁也没有看到过另一只石羊。
但这只奔腾扑天的直立的石羊给了山羊长久的视觉冲击——就艺术品而言,它是粗陋的。就文物而言,一个小地方的小庙里的石雕是乏善可陈的,或者说它还不到出世的时间——但作为信仰的力量附身的石羊,它那有力的一跃,正如一个挣脱母亲的怀抱而在路上摇晃着奔跑起来的孩子……
“它是大地上的精灵。”
石羊的被埋没或被人们重新口头提及都预示着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嬗变。这正如娇娇这样的老姑娘如今很难一下子扑入小镇上讲述的故事的中心中来一样,这不再是那个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山羊和木瓜,做为这个小镇一直以来的像征,也很少再被人拎起,而山羊也清楚地意识到它在小镇上随意四处打滚的机会即将丧失,木瓜或者是一个例外,因为最近的一个外来客豪气地说他要将小镇打造成一个天空垂满木瓜的世界。他甚至试图遥请娇娇出镜为他拍摄一部关于木瓜的主题片……
“我们的女人,世代与木瓜肌肤相亲。”
——这是他为娇娇钦定的话语,他说:“你要牧羊,你要走出小戎人的板屋,你要回首向兵俑们致敬……”
镇长——镇上的人们不大能确定他到底是谁,但他还是出现了,挤在一群陪着外来客的人中间……他三十开外或才四十出头——人们发现他并不是因为他的出众,而是因为他看娇娇的眼神里泛起了涟漪,就像解冻的小河上泛起的春潮……“那是谁?”“是镇长嘛什么的……”“怎么会是那个怂样子?!”“什么怂样子?我怎么没看见?”“听说要走人了。”
娇娇并没有出现在主题片里,因为许诺中的木瓜垂天还垂在别处的天空中,况且,除了山羊的坚定支持,还有许多反对的声音,“娇娇又不是最漂亮的那一个。”“也许,镇长会支持她的吧。”“镇长早换人了,新镇长又不认识她。”
也只有这时候,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才意识到他们还理所当然地拥有一个镇长,而且,有可能会更变他们的命运。
他们记得的镇长还是传说中的那个镇长。他抽食鸦片,支持马匪,有三房或四房姨太太……但这些都无法阻挡他垮掉的命运,当愤怒的人们终于搜捕到他时,他躲在不见天日的地窑里,像一颗在黑暗中结出的洋芋一样,虚肿白胖……据说,他的皮被人细心地剥了下来,蒙成了一面鼓……但最新的说法否定了这一点,说他只是被五花大绑着押往狼窝狗口,然后脑袋开花,子弹是从背后射出的……当然,也少不了沾人血吃馒头的人……
山羊并不关注小镇未来的命运,或者说它也只是小镇的命运之河里一朵偶然泛起的浪花。它乐于收集小镇过去留存下来的时间的碎片——它剖开一片灰土的时候,在那里釆集到了一些石器——和确定它们的年代相比,山羊更急于知道这些石器是如何诞生的——
“是这些粗陋笨拙的东西支撑起了那时的人们的生活的吗?”
以现在的山羊的眼光,它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那将是怎样缓慢的一种时光?就像他们那个年代的传说一样,在寂静的夏夜,人们光着屁股群集在一棵树下趁凉,抬头仰望星空时所看到的那样……
“牛女是一年一幽会吗?”
“一年一幽会。”
“天上那么好,织女不会变心吗?”
“再说,牛郎也只会吹牛皮,趁着牛皮,还只是……把牛皮吹上天了呢?”
簪子,梭子,牛皮,担子……“这个传说里的道具非常原始,就像几十年前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所见到的那样……”
山羊陷入了沉思……这个故事远比它发现的那堆石器所代表的年代要晚近得多。
“那也是一个充满变革的精神的新时代。或者说,牛郎和织女最终分开的原因不是出于身份——王的女儿会去织布吗?不会。”
但王的女儿有可能会拿起一块石头去砸野核桃,因为,她就生活在石器时代,穿着草裙,赤着足,尖叫着走过河滩,向那里遇到的一个木头木脑的雄壮的男子竖起挑衅的手指……
“那个年代的男女,又是怎样地相爱的?”
“野合吧。”
“野合吗?牛郎和织女也是因为野合才分开的吧?他们不被承认,就像现在的一位美女嫁给了穷小子……这个故事强调的是婚姻而不是爱情……”
“那么,人们为什么还要传说和记念?”
山羊无精打彩地收拾起它的石器——它们有可能已存在了数几年,有可能出现在晚近的时代,因为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似乎是孤零零地自我成长起来的……几百年,几百年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只存在于它的传说或想象里,只有日月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