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像当初,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看到的景像那样。还是那只旧盆地,四面被群山环绕着遮蔽起来。还是那条叫木瓜河的老河,通谷而过,破破烂烂的石头耍赖般地横躺在河沙上。老叫化子遗落在镇口的那双破草鞋还栽在那里,不朽不烂,张着嘲弄人的大口,老叫化子却在几百年前被狗撵出了小镇……
那只老鹰还盘旋在原来的天空,八百年前,它就盘翔在那双自以为是装死的兔子的破草鞋的上方。它的近旁是攸乎聚扰而来的乌鸦。几百只,上千只。在黄昏,在天上起了火烧云的时候,它们有一个聚会。它们一直在聚会的过程中,喧嚷着,打听,或诉说它们遇到的趣事。
但小镇上的时间忽然像解冻中的冰块那样碎裂了。人们最先发现鹰飞走了,接着,鸦群也消失了,天空变得空荡荡的,像被人清扫过一样干净。那时,人们还在疑惑地询问是谁捡走了镇口的那双破草鞋,马上又被河沙上滚动而来的石头惊呆了……
“从前,不是那样的?……”
最先确认这一变化的是瓜三子。他发现自己在一夜之间老了。这让他惊讶,因为昨天,他还是个年轻人,趾高气扬地站在土地庙前的旗杆下迎风尿了一脬,被十三个殃及了的年轻妇女撵着追打了三年。昨晚黄昏,他又洒了一脬,弄了一手一裆一鞋,心里一迟疑,低头在尿水里看到了一个花白长胡子的老丑男……
“那是我吗?那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有名的瓜三子吗?怎么变老了?”
他惊疑不定地走过小镇上一条荒僻的小道。在小道的尽头和两只拦道的大狗理论的过程中,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小镇凝固成块的时间突然晃动了,流了起来,两条狂吠的狗在倾刻之间变成了铺在他身下的两张狗皮……
“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这是双甲子年代。人的寿命长了,所以,感觉日子变快了。”
这是什么理论?双甲一百二十年。“那么说,我今年八十整,阎王爷那里还欠着我四十年呢。”
“他老人家欠你的,欠多欠少,他还不?”
“说的也是。不过,我才八十,还年轻着呢,怎么感觉不是尿不来就是尿不净呢?”
“年轻?还真年轻呢。要说个小的不?”
那是瓜三子还没有来得及宣布的消息。自从他在木瓜河里摸到了那块让他翻了三个跟头的狗头金,就打算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另卜新居,娶一房小的,消息已向四面八方随时揪长耳朵探听的媒婆们晓谕了下去——要云一样轻盈的,可以站在手掌上跳舞的女子……暂时地,他还没有得到答覆,正在纳闷中,忽然,在他走过那条曾被两条恶狗欺枉的小道的尽头的时候,他明白过来了。不是瓜三子老了,是小镇老了,破破烂烂,死气沉沉的,像原始人废弃了的遗落。
小道的尽头连着的吊死的何青枝的院落不知在何时消失了,代之的是一家驼鸟养殖场。他被这种善于奔驰的高大的鸟吓着了,停住脚步,凝望了几分钟,自言自语着。
“那是什么怪东西?”
“人蛋,还是鸟蛋?”
他还记得那个传说——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是从巨大的史前巨蛋里孵化出来的……他抬头仰望近旁那些已化为环绕的群山的蛋壳……但是,后来的人为什么不是蛋壳里孵出来的?这样的迷思已困扰了他几十年,直到他的老手触到狗头金的那一刻,他忽然忘了,忘了他曾经思考过的那些重大的问题,自那时,仿佛他一生只有一个想法,“是该纳个小的了。”
他不知道,在他失神愣站住的那一刻,山羊和木瓜正从他近旁的另一条小路上经过。山羊还穿着它的黑皮衣,木瓜着青衫,它们要到镇中心的山货店里去寻找一些从深山里漂来小镇上的稀罕货。它们看到了瓜三子,同时愣了一下。
“这老废物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被鬼背来的吧,离死不远了。”
山羊和木瓜对这位腐朽的老人并无兴趣——他们互相生活在时间河的两侧。瓜三子那里的时间迟缓得就像一生中仅有的那个躺在枯草堆里晒太阳的冬日的下午。他也曾目睹山羊和木瓜出现在小镇上的身影,也还是那个下午,山羊在雪底下寻觅草尖,而木瓜被冻青了。另外,没有别的山羊和木瓜。
“走吧,木瓜。”山羊不屑地说:“难道你和这个死了八百年还没有埋的人还有些交情?”
“那里。我只是迷惑,那个他要纳妾的传言难道是真的?他要干嘛?殉葬吗?”
“也许,他那些过去的事是真的吧。”山羊叹息起来,道:“据说年轻的时候,瓜三子曾和这里的一个女人好过。”
“是何青枝吗?”木瓜想到了什么,“她是因这么个窝囊男人而吊死的?”
“不知道,可能吧。可能无关。”
瓜三子还记得他用镰刀自宫的那个下午——他的一生只有那么一个下午——那个下午,他被妻子和儿子们合伙赶出了家门,脑后追缠着一个愤怒的声音。“去找你想要的女人吧。”
他随身携带着一把镰刀,那是他被准许带走的唯一的一件东西。他头也不回,有一种鸟从笼子里飞出来的快意,信步摸到他素来熟悉的那扇柴门前。他四下瞅了瞅,没有发现探听的人,上前轻扣着门上的铜手环。“青枝,青枝,是我。镇上的瓜三子,来借你的磨刀石。”
来借你的磨刀石——这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自有的典故。
当年,小镇上的传奇少年小丁曾这样问娇娇,说:“娇娇,娇娇,你家有磨刀石吗?”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娇娇拦脸狠扇了一巴掌,说:“狗东西,咱俩老死不相往来。”
“和碌碡一样,是借口或偷情的代名词?”木瓜受了山羊的传染,如今也病得不轻。
“是啊。”山羊轻快地附和着木瓜。“狗蛋,快起来。鸡叫二遍了。再迟,出门会被人撞见的人。”
这是时间静止的小镇。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从《诗经》里走来的小镇。小镇上,一户人家的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从里面探出一颗头发纷乱的女人的脑袋,她的一只手还在系纽扣,一只手拉着门,低声说:“快走!弓腰埋着头,靠墙,不要让人看见。看见,我就没脸活了。”
从三千年前的门里闪身出来的是瓜三子,他随身携带着一把镰刀。黑影子地里,逢早行人问,他便说:“哎呀,是这么回事。昨晚,我家的驴就没有夜草了。一大早,我赶着给割些早草去。”“那你怎么从她家门里出来了?”“我镰刀老了,刚敲开门,借用了一下她家的磨刀石。”
站在驼鸟栅栏外的瓜三子还清楚地记得这些。这些话,他一早就准备好了,但从来没有说出口,因为那些日子里,他从来没有在鸡叫二遍的时候碰到过一个早行人。
“他怎么会找这样一个拙劣的借口?”
山羊和木瓜还没有从那里离开,山羊瞧了一眼那个失神的人,回答说:“她家的磨刀石有神。”
但这一次,他没有扣开柴门。在他焦急的等待之下,许久,传来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滚!我男人不在家。”
“青枝,青枝。”瓜三子还不死心。“咱俩说好了的,一起去奔山林。”
“你他娘的胡说八道!故意败我的名声。”女人拿着一把杀猪尖刀赶到了门前,隔着门缝说:“狗东西,你快滚!我男人出门替人杀猪去快回来了。你再不滚,小心他热刀子宰了你。”
在不远处的树上,墙背后,可以隐隐地发现几颗半露的脑袋。瓜三子开始动摇了,说:“青枝,青枝,既然你不认我这个人也就罢了。但你看在我被空人撵出来的份上,把我寄放在你那里的东西给我,给一半也好。”
女人忽然发疯地高叫起来。“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大家伙儿都听着。这里有一个得了失心疯的人说他给了我一块狗头金。还谁手里有狗头金,会给别人吗?可能吗?”
瓜三子彻底绝望了。他没命地在野地里狂奔,来到一个狼出没的沟口上,一声又一声叹起气来。
“人活着可真没劲!不如死了算了。”
他把镰刀架在脖子上,忽然哭了,他下不了手。哭啊,哭啊,哭够了之后,自语:悔不当初呀!又自思千百种不是,原还是狗头金把人烧的受不住。没狗头金的时候,也烧,裆里烧的受不住,但没这么烧!于是,他索性从祸根子上下手了一镰。
瓜三子的下午就这样仿若石羊雕像般地被永恒地凝冻了。他站在那座消失了的院子外,在当时的门前,低声唤那个女人的名字。“青枝,青枝。虽然年轻的时候我是个瓜怂,但我还没忘……”
“他在叫谁的名字?”山羊问木瓜,道:“青枝?听起来怎么不像?”
“我也感觉不像。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站在何青枝家的门前叫一个女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