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和木瓜的小镇?”
山羊迟疑了一下,不只一次,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有陌生人这样陪着笑脸向它打听。“先生,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怎么走?”
“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么……”山羊还处于延迟状态之中,它在回忆,被记忆磕绊了一下。“那要看你怎么说。”
并不是每一个人能确指他所说的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就是眼前这一个。从前,有一个人向山羊打听起有一座喇嘛庙的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尽管它努力让来人相信喇嘛庙只存在口头传说里,但那个人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叹着气走了。“那么说,这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因为他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来,就是要到那座喇嘛庙里去。所以,他在他抵达的小镇上恍惚了一会儿,失望地到别处去寻找去了。
那里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弯曲的小径,它们相互交叉,就像孩子们在玩捉迷藏时所发现的那样,每一条路径的后面都可能迷失目标的所在。但是,山羊抱着不一样的想法。它说:“木瓜,其实,每一条路都可以到达咱们的小镇上,包括走错了的那条。”
这是个斗笠盖头的男子,山羊看不清他的脸,但能从声音听出他似乎并不在意是否能到达山羊和木瓜的小镇。
“山羊先生,”他礼貌地打着招呼,“请问,这里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吗?”
“是的啊,先生。不过,请不要叫我先生。”
“那么说,”那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山羊,“山羊小姐,你那里有火吗?”
“哦,不!”山羊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我只是山羊。不过,火倒是有的,给。”
男子俯身点了一枝烟,仰头吐了一口,然后,斜站着,歪着脑袋大有深意地看着山羊。“老兄,你究竟是谁?”
真是莫名其妙。“我就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山羊。山羊,懂吗?还有木瓜。”
“啧啧!哦嘿!”男子笑着叹息,“还真名符其实啊,我还以为不过是个传说。”
这只是其中的一段记忆罢了。但让山羊感到难为情的是——有一天,也就是那个借火的男子到访小镇的第二天晚上,吃罢夜草,山羊抬头向木瓜所在的方向望去——那是一种久已养成的习惯,那时,如果木瓜还没有睡,它一定在木瓜树梢上撞钟……可是,那晚的情形有些儿不太对。山羊发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在细微处发生了一些儿变化,但究竟变化出现在什么地方,它说不上来。
“我这是怎么了?撞邪了?”
山羊从不会撞邪,它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家中的压宅镇院兽。
“嘿,木瓜,你在听我说吗?”
“嗯,还是不对。刚才明明看见木瓜已经入睡了的……?”
“山羊,是我。木瓜。”黑影子地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山羊,我们好像迷路了。”
迷路?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山羊从不会迷路。确切地说,那里有许多人所未知的羊岔路都是山羊踩出来的。它的记忆就是一本关于路的词典——山向、水向、风向、星向……甚至连路上的野草都和它相熟。“哎,这不是灰灰菜吗?久仰。”“是你吗?山羊。果然是你这只骚山羊,久仰个屁!你怎么还不死?”
但是,当山羊静止在那里,仰望星空的时侯,它发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星际分野发生了微妙的偏移。星名所对应的一周山也和它的记忆之中出了偏差。甚至小镇上的人、物、草场和田野侧过了它们的身子,像出现在遥望中……像处在另一度时空之下……然后,它们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座四周被用围墙和荆棘隔绝了的喇嘛庙外。
木瓜雀跃着。“难怪人们都说喇嘛庙,原来,它一直就在这里。”
成片成片茂盛的棘刺丛,斜着身子横长的丛生的刺槐,孤独干枯的酸枣树……这样说,找不到一座低矮的喇嘛庙可以理解……
“我说对了吗?山羊。你为什么不说话?”
山羊长久地沉默,沉默如石羊,如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的名字中的山羊。它狗就着,慢不经心地咀嚼有毒的曼陀罗,望着远处的旷野发呆。是发呆,没错。它被吓着了。在远处,一片被斩掉荆棘的空地上,它看见一个人,一个据说在走入山羊和木瓜的小镇就迷失了的人。
木瓜也看见了。“山羊,这个危险的人,他是谁?”
“八百年前的人。确切地说,是那个被时间丢失了的人。”
“为什么?山羊。”
“迷失的路径。两段发生在不同时代的故事被嫁接到了一处。没有明确时间的小镇上的叙事、传说。”
“那么说,我们在故事里?”
“回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
山羊、木瓜、活着的已死了的人、已死了还活着的人……
纵横交错的小径,请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来。
那里没有整部成逻辑的叙事,有的只是被遗忘了姓名的人被遗忘在被遗忘了的喇嘛庙前。他孤单、困苦而落寞,完全不像出现在传说中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我终于找到了。”山羊轻悠地出了口气,尾坐在地上。“那个叫竹竿的人跨过鬼木户道东十八户的门前之后,就来到了这里。”
现在,那里是一条并不宽阔的防水沟,紧挨着一片乱石滩……那么,当时,当竹竿到达的时候,这里是怎样的情景?
“或者有一座喇嘛庙的?”
“肯定有。而且,喇嘛庙的传说往往出自镇外人的口……”
记忆?口传的记忆?几百年之前,有人曾到过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或者说喇嘛庙曾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最显著的标志之一,当它已然消失,在小镇上人们的眼里变成了别的更现实的存在,却在别处被记忆并传说了下来。
“那说明存在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哦,什么?”“在别处,附近,同样存在一个延续了几百年或更久的镇子。”“一个山羊和木瓜的小镇?”“然也。”
至于竹竿为什么会出现在小镇上,现在还是一件糊涂事。已知的传说并没有点明这一点,但是,这个故事有可能存在别的版本,在另外一些人中间相传……
至于竹竿,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直到闭上眼睛,也没有向他的儿女及邻居们提起往事。在他死后,一个在他寒伧的薄木棺上敲铁钉的人忽然停住了手中的锤子,顾盼了一下,低声对他近旁的一个人说:“不对啊!”“有什么不对?”“我们一向的习俗,是讲究不在棺木上留铁家伙的……”“难道说,他有什么旧帐要在另一个世界里和人一笔勾销?”
这是一起严重事件,它让镇上的人开始有意无意地追究这个人的来头……“他不是正常的外来户吧?”“对啊,我怎么没想到。他的老爹曾寻到镇上……”“我曾试探过他的几个孩子,他们也不知道,说得小心仔细的。这是血淋淋的事,万一竹竿糊弄的是镇上什么人,被传知了……”“他们的娘该知道的吧?”“不一定……不过,听说,好像和拐带有关……”“难道是拐带女人?……”
竹竿没有留下遗像,但他是个丑人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的孩子们把的鬼样子留了下来,已经传到了孙子们的身上。至于竹竿的遗孀,人们一时半会儿还归还不上她的名字,都一口声叫她麻婆子,因为她生着一张肿得像馒头一样的麻脸,烂眼边子,两只破鞋……
但传说越来越真。最后,镇上的人们确认她是私奔来的无面人的女儿。
“木瓜,私奔是这样的吗?两个丑人,两个丑人啊。”
“你以为呢?”
山羊和木瓜曾推测过竹竿逃到小镇上来的时间……那时,山羊和木瓜的小镇虽然建立起来了,但周围仍被蛮荒包围着,所以,外来人口是不大会遭到抵制的,因为那样一来,狼嘴里的肉又多了一口,吃谁还不一定。
这个故事之所以流传下来,因为一个叫李狼王的地名——现在,那处山坡变成了一片木瓜林,但当有人寻思地名的由来的时候,得到了“那里曾住着的是李家的吧?”的答复。后续还坠着一句:“很久以前的事了,据说是拐了别处的女人被追逃到了这地方。”
但,竹竿是姓李的吗?没有人知道。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叙事不是为了传史,而是传奇。当山羊在沉寂的深夜里望着远处冷幽幽的山峰的时候,奇传会不自觉地在它的脑子里闪面……
一场莫名其妙地到来的战争,就因为被怀疑有人拐了他们的妇女逃到了此处……那只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讲述的一个有头无尾的故事,除了日常,他们相信在身旁存在着一个平行的世界——一个别人生活的不一样的地方。一个山羊和木瓜企图闯入其中了解真相的地方。
但,木瓜却惊叫了起来,“山羊,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被那个恶人捆翻在地,他正在磨刀子。”
山羊不屑地翻着白眼,“你真是个木瓜!那是我们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