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和木瓜的小镇是被一个猫人从遥远的被遗忘的角落里带入大家的视野中来的。
那里的人对栖居在山岩上的猫头鹰有一种天然的憎恶。他们认为它们的叫声是不祥的预言，会把灾难和死亡带到小镇上来。
但是，他们会为黄昏在低空飞翔的蝙蝠阻挡顽皮的孩子们射出的子弹，因为它们的名字预言了化祸为祥。
在这里，燕子、喜鹊和黄鹂得到了永久的祝福！如果它们落窠在屋檐下，门外的高树上，那么，这将是喜庆的一年。
它们在过往的久远的年代里曾得到过神灵的嘱咐，并把神的话带往了人间。因此，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它们是“恩报鸟”或“恩候鸟”——狗蛋婆还在世的时候——那时，年轻一代的人已不再将这个慈祥的老人和那个为非作歹的猫女人联系起来——她不只一次地对狗蛋说：“狗蛋，燕子生人。”
后来，狗蛋知道在别处这叫“燕子生秦”或“燕子生商”，但那和图腾或祖先的信仰无关——它们关于时间，是时间的精灵。它们是被春天的神打发到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来的神的使者及神的孩子们。
“种瓜吧。”山羊对木瓜说：“燕子到了。”
但，这是个人们不再建造传统屋檐的时代，燕子们都衔泥把家安到什么地方去了？
“嘿，我说，木瓜。”山羊用蹄子敲打着大地以图引起木瓜的注意，“你在发什么呆？关于猫头鹰，是我们这一周要带给朋友们的内容。”
“可是，”山羊不满地说：“木瓜，你在听吗？今天晚上，我们要一起到猫头鹰家的山岩上去。你得事先给手电充电，准备火把……”
木瓜还沉浸在对燕子们的往事的追忆之中。不久之前，小镇上还有人认为燕麦是从燕子的粪便里生长出来的。还有人认为是小麦——小镇上的人一直叫它们莱麦，有人误解成了“来麦”。直到耿直的山羊纠正说：燕麦，就是燕地的麦。
“不！山羊。”木瓜很快就表达了它的忧虑，“到那些无人的山沟里去，我不怕，难道你不怕狼吗？”
很久之前，木瓜树上曾经落过一只猫头鹰，它在木瓜的树巅上盘桓了两三个月的夜晚。深夜，它们突兀，刺耳的叫声吓到了木瓜，以至于让它不太情愿和这种鸟发生太多的联系。
山羊反驳说：“木瓜，你开什么玩笑？难道一只山羊会怕一只狼吗？”
说到底，山羊是怕狼的。那甚至和一只或一群具体的狼无关，而和山羊记忆里从祖先们那里传递来的那只狼有关——刚才，在听到狼的名字时，它就打了个哆嗦。
“这是个狼被驱逐了的时代！”
对山羊们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时代。虽然，狼群彻底离开小镇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当然，这段时间里不时有附近某地有狼进村的消息传来，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知道狼曾群栖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卧在亚麻树下或混在羊群中，或在几米外和人们互相猜忌着对望。连警惕心颇高的山羊也快忘了将要去的那一带地方在过去曾叫做狼窝边上。
狼窝边上是一个巨大的土壕，它由雨水不断冲涮侵蚀而成。深幽的沟边直立的土壁上生长着一些孤独的大树，猫头鹰的家就在那里。其上或其下，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狼王曾带着它的孩子们和猫头鹰做了吠叫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同时将那里视为理想家园的还有成群的乌鸦。但在狼的眼里，它们是让狼群无耐的恶邻，乌鸦们常常在狼群回窝之后的清晨在狼的窝前或头顶上投掷粪便，并对狼们警告似的吠叫置若罔闻，落到狼群活动的空地上来争食。
那个地方，对每一只生活在小镇上的山羊来说都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其上或其下的密林和草地也曾被牧羊人长久地掂记。
悲剧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山羊还记得那些传说中的一个或数个。当一只狼扑倒一只山羊，群狼前来争食的时侯，哭泣的牧羊郎敲打着破旧的羊皮鼓企图驱赶狼群……
“如果害怕狼，这世上就不会再有羊了。”
山羊是如此坚定，让木瓜都不好意思起来。“好吧，我的朋友。”它摇晃着自己的脚手和脑袋，说：“我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这种恶鸟带给大家观赏呢？”
“不！傻孩子。”山羊重获自信，轻笑着说：“我们所指的猫头鹰不单纯是自然界里的一种鸟类。我们也不是在做关于猫头鹰的记录片或科幻片。我，古老小镇上的小山羊想要大家认识的是小镇上的人们世代生活中的猫头鹰。”
山羊这么说，木瓜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因为，它们——那些居住在山岩上的洞穴里或高树上的猫头鹰是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当然，”木瓜在山羊面前不好意思显得太无知，它连忙补充说：“还有蝙蝠。以前的人们是不会驱打，更不会以它们为食的。”
“是的。只有那些不可理喻的外地人才会吃它们。”
既便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全部居民里面，已不再有太多的人知道这一点——他们的祖先曾一度几乎把每一种鸟都视为“神的孩子”，其中，只有麻雀是个例外。它们会被从屋檐下或洞穴里的鸟巢里捉出来，用泥巴包了，放在火坑里烤食。
“那时的人有很多忌讳。”山羊在直播间里说：“他们不但不会伤害或吞食鸟类，也不会伤害或吃猫吃狗。”
“那是野人做的事情。”它神情严肃地补充说：“一些可恶的事情是新近在一小撮人中发生的，他们和我们有不完全相同的信仰。”
“这是个被毁灭和被重建了无数次的小镇。除了一些大家隐约知道和熟悉的东西成为它重建不倒的基础，还包括你们不知道的——这是一个关于巫婆和万物有灵的小镇，它的历史可能达到了数千年之久。”
没有人怀疑山羊所说的话，它关于古老的叙事——关于一个小镇得以最初被建立和存绪的理由。
也就在那个时代，在小镇逋一建立之初，有狼被打发到小镇附近的山野中来，老鼠则被派往了人们的家中——它们获得了在完好的墙壁上打洞的权利，狗也跟来了，后来，猫也被打发来了。
小镇上生活的人们，从一开始，他们的日子就注定了不会孤单。如果有一只老鼠在他们栖息的屋顶上跳舞，或一条蛇随时会从门缝里溜进来的话。至于狼，如果饿极了，怂极了，它也会在人们的墙壁上刨洞，虽然有可能得到的是一顿棍棒的暴打。
这就是山羊要告诉大家的关于山羊和木瓜的小镇。
让人烦扰的是——它们的直播受到了镇上一群年轻人的干扰，在他们看来，山羊和木瓜告诉人们的不是真实的小镇生活和小镇故事。他们中不再有人和一只燕子或一窝喜鹊建立特殊的感情。甚至，他们中有人会捣毁新屋檐上因无屋梁而不够牢固的燕窝，赶走燕子或喜鹊，因为它们把粪便拉在了他们的门口。
“嘿，伙计，那是一种迷信。”
红鼻子的那个年轻人说，“我们不再相信那一套东西。垃圾！”
山羊委屈极了，但木瓜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它冷静地说：“我的朋友，你难道没有觉得你所说的语言和别处不一样吗？”
“丢人显眼！”年轻人不屑地说：“这是土话，你能在外面的世界拿得出手吗？”
“不！”山羊也清醒了过来，“小镇的语言就是小镇的历史。这语言有多独特，小镇就有多独特。”
年轻人吃了一惊，“真的吗？你们是说历史？”
“是的。”山羊说：“那些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在黄昏再也不会返回的人，他们曾以为他们的家乡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山羊和木瓜一起向年轻人展示了这座建立在猫头鹰的预言之下的小镇的历史。它包括它们拍摄到的一段关于猫头鹰栖息地的视频，一段关于猫头鹰在小镇上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的地位的视频，它由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的回忆构成并由他亲口讲述。以及由山羊和木瓜亲口叙述的它们的祖先是如何来到这个孤独的小镇上的视频。
“我们是忘了什么吗？”
年轻人眼神忧郁地问他的伙伴们。山羊替他们回答说：“这个宁静的小镇并不像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感受的那样简单。它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保存了过往的一些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的记忆。如果，你们中有人陷入了恋爱……”
年轻人们不好意思地哄堂大笑——而这一点，正是由小镇的存在在他们的思想中形成的一种情绪。有可能就是无数禁忌中的一种。因为在别处，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已几乎不会再在恋爱之前保留这种害羞的恼人的情绪——它被视为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年轻人生活中的一部分。
“那么，我们中会有人在恋爱中不是用手机而是在歪脖子树上挂一只裤衩给心爱的姑娘传递讯息吗？”
一个年轻人问他的伙伴们，“在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你们会如何恋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