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起火灾的那天夜里，先是飞来一只猫头鹰在树上怪叫，镇上相沿的说法是在“催人上路”，当时，老寒吼就感到不祥，顺手的石头扬过去，鸟没打着，石头返回来在他的脑门上打了个青包。接着，就听见两只约会的猫的肆无忌惮的尖叫声，踩碎屋瓦的声音，追逐着从高处落地的声音，然后，就听到老鼠踩着碎步来了，溜上了油缸，在高梁秸的缸盖上来回踱步，小跑或暂息。那时，老寒吼已用热毛巾捂着脑门睡了，因想到明日要到仲丁七十大寿的诞上去帮忙，才朦胧眼神儿睡倒，就有一只蚊子不远十里前来奔袭，他又起身点了一根白蒿草的火绳，蚊子一远，就睡着了。
子时火起，先从镇外的一片荒沟起燃，然后被风连扫十里，火星被送到了镇上，燃起了柴草，木屋，甚至马牛羊……老寒吼是火烧到屁股门的时候才醒来的，睁开眼睛的那刻嘴里口吐脏言：“妈妈的！”
他以为是老鼠来叼裆里的那东西去下酒，才一起身，就被烟呛了，急看时，房子都烧得歪笑了起来，也顾不得许多，光沟子就往外惊逃。院外也无去处，周边凡连屋带院都起火了，又有急时风刮来，把火带到路前路尾，老寒吼已无处可避，忽然想起后院有一眼因淹死一只猫久已不用的深井，忙翻墙往后院逃去。好在辘轳井具尚在，忙打水灭火……
那一日，火烧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三十三家，死七人，猪五口，驴九头，老鼠成万，猫狗几十，鸟类上千……若不是至天快明时来了一场急时雨，镇上还有许多人将变成烤肉。
天明时清点，查找火因，才发现那日是老龙生日，但镇上的人除了当日的寿星仲丁，谁也不知道这事。说是几百年前的老陈事了，原来在荒石滩那一带有座龙王庙的。庙的起因，还是先人中的一个赶路，在路上捡了一块古砖，砖上用朱砂刻画着一些咒文，据说是龙王云云，便立庙为神。以捡神的那一日为神的生日。又便说镇上有人行事不当，冲了龙王云云。又便联想到许多异人异行，首当其冲的是黑寡妇，说她大中午的光着沟子在通谷河里洗澡，又说使拔拉的老婆子使拔拉脚曾在龙王的旧庙上洒尿，便又说一队穿戴不合常的外乡女人路过那里……
当其他人都平息下来了的时候，老寒吼还光着沟子从井里爬了上来，独他被烧得一干二净，连件裤衩也没有留下。众人才说到使拔拉脚，她却正有事来找老寒吼，问他去东十里铺怎么走，猛走近，看见一个被烧得焦黑的光身子男人，尖叫一声儿就往回逃。使拔拉正跟在她的身后要去议论官事，众人合议着要齐出些钱粮帮火烧的众家暂且度日，看见自己婆娘惊走，忙问因由，急切间又口舌结胡了说不利索，待自己赶近前一看，拍手笑道：“老寒吼，原来是狗怂你啊！”
老寒吼见有人来，忙求着要件遮羞的衣衫。使拔拉一边打发使拔拉脚去拿他的旧衣，一边又笑道：“狗怂东西，这下可正应了你光棍的景，光的跟一根棍一样。要不要我传黑娘娘来，她正差一根闩门的棍呢。”
别人都还在忧愁，二杆子老寒吼却唱了。他坐在被毁掉的屋瓦堆的最高处，啃着一块别人施舍的干饼子，正在唱乱弹，唱了个欢！
空谷传音，他在高处一唱，半个镇的人都听到了。都说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这人哪来的精神？
唱完了，他颓坐着，勾着头和老二算帐。“一一，二一，七六五四三二一。一二一，二二一……”
直颓坐到黄昏，他都没有动一下的意思。到夜静，他才伸了一下发麻的双腿，叹一声：“我的个娘啊！我的一双杆拐腿。”
忽然，他抬头看见一个黑影自雾里缓慢地摇晃着走来了，似是传说中一直在镇上绯徊不去的山羊。但说到山羊，镇上人始终认为它就是一只从来不会变化的山羊，不过，老寒吼喜欢叫它老山羊。那会儿，他不知又犯了什么病，对着黑影子大叫了一声：“老山羊，老山羊，狗东西，是你吗？快别吓人了，到亮处来。”
黑影似乎犹豫了一下，稍作停顿，又似退了两步，站住不动了。就那样，在老寒吼的注视下，黑影静立着，像永恒。老寒吼也不动，他一动，老二就从破裤裆里探头出来吓人来了。两只却后余生的浑噩的老鼠从土堆里钻出来，正向老寒吼坐的地方进发，它们在觅食，在一片尚有暖气的土堆中寻找快乐。
有一柱香的时间，老寒吼忽然觉得后背发凉，他隐隐有些儿怕，于是，他又大喊一声：“呔！”一边喊着，一边向黑影扬去顺手的土块……
记忆的断线被接上去了——他记得那天晚上他也扬起了石头……然后，熏蚊子的白蒿绳……难道……难道说火是从自己屋里烧起的？……
那么，是谁打翻了他盘在瓷盘里的火绳——平常，他总是把火绳挂在高处的，那一夜，他不知为什么想到了火灾，就盘在了瓷盘里……老鼠？猫？一个黑影？……
一个黑影。老寒吼忽然生出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勇气，他抓起一根棍子，赤脚向黑影站立的地方进发——他迫不住了，该来的来了。
“是时候了。”他将木棍在身前探出，急走着，想扑击那个黑影。他说：“老天爷啊，是时侯了。”
他是半闭着眼睛蒙冲过去的，就像古代水军难以驾驭的木舟一样，胡乱冲撞了过去。“呔！——”
但是，他停住了。尽管他冲过去时眼都没敢睁大，却听到一声极柔极细的声音。“老寒吼，”黑影说：“你瓜怂好大的胆子！敢这样冲撞老娘。”
不是黑娘娘，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位女性，但那声音却熟极了，在他的耳边上悬着，却想不起是谁来……
他收势，停住脚步，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团黑影，像老山羊一样的一团黑影。他感到黑影是活的，在动，在缓慢地远离他，但他无法断定它是什么。那时，他的胆子突然定了下来，眼睛变得前所未有地明亮，耳朵也能聆听到细微处的声音。
黑影在退走。在退走时，似乎转身看了老寒吼一眼，他在黑影中捕捉到了一刹的电闪，犹如冒火的目光。老寒吼还清楚地记得，十七岁那年，当他在黄昏的阴暗里独自迎面面对他喜欢的一位女士时，他的眼睫间忽然闪了电，也许是她的，她的眼睛里火里扑闪。多年以来，他总觉得这是一种奇怪的记忆，但今夜，他又一次获得了验证。
他没有动。天地突然间变得清明起来，他看见——他所谓的黑影不过是一片箭箭高树的投影，那里，什么也没有。那么，人声来自何处？他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自说：难道我的脑子坏掉了？
他折身回去。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大大咧咧地坐着一个正对他微笑的陌生人。他说：“先生，你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吗？”
“你是？……”老寒吼有一种豁出去了的想法，他被今夜的怪事给弄糊涂了。
“凡是脑子没毛病的人都会想我。”男子慢悠悠地说：“我是青石牛镇的钱疙瘩。”
确实！没有人不想念钱疙瘩。
“我脑子就有毛病。怎么啦？”老寒吼冷笑着，说：“我就从来想不起青石牛镇的钱疙瘩！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我就是钱疙瘩。”男子仰面边打哈欠边说：“我巴巴的来，是要告诉你放火贼的事儿。”
“放火贼？”这回轮到老寒吼吃惊了，道：“难不成还真有什么放火贼？”
“来喝一口吧。”钱疙瘩举起酒葫芦，道：“这种事，还用说吗？”
“不用说，你跑来干什么？”
“告诉你放火贼的事。”他看老寒吼没有接酒的意思，收回去自喝了一口道：“我在青石牛镇的集上偷听到的，三个放火贼，其中一个叫大有。”
“大有？”老寒吼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谁？”
“大有就是大有。”钱疙瘩又哈欠连天的说：“再过些年，你就明白了。另一个叫蛇夫人，第三个就不清楚了。”
大有？大有。躺在炕上的老寒吼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桩怪事，虽然镇上人的结论是火自荒草沟燃起，但是，他知道一个无法为外人提起的事实——有三个放火贼……
那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没有说过蛇夫人的消息，但也压根儿没想到身边的大有。跟着他娘先夫的儿子大壮的名字，叫了大有。
第二天，老寒吼去了老鸹沟去找沓婆子。这个女人是个老巫，因为说话总是沓三粘四的，所以人都叫她沓婆子。一进门，她就把他拦在当院，冷笑着说：“你别问了。我知道你来问火的事。火天大有，火自天上来，天火烧了你的屁股门。”说着，沓婆子就低头找顺手的家当赶他。
老寒吼怏怏不乐地往回走，忽然听到山腰上坐着的两个清闲老汉在论道。其中，戴着一顶破草帽的干骨头老者道：“它婆子就是蛇婆子，蛇婆子就是舌婆子。你说她是沓婆子也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