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证比武足够精彩,就必须让所有豪杰在英雄榜的争夺后能够充分休息,因此群豪榜的争夺在英雄榜结束之后五日。
不过,要如何过这五天,却又是各人自己的选择了。
西子湖畔,自然不缺去处。不说扁舟上赏断桥残雪,哪怕是随意一处茶楼上品茗望远,也自是极好。
可事实上,这短短五天,却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安逸自得。
每逢这时,街头巷尾,大门派的小弟子们路上偶遇,又互相看不顺眼时便会就地拉开架势对战一番,这已是家常便饭,自然不在话下。但要仅是这样倒还好,可偏生这来参加大会的又总是有那么些想要出个风头的三教九流之徒。这样的人打上英雄榜自是无望,便只能借拉帮结派,以图在群豪榜上搏得一席之地。因此常常便在城中寻衅闹事,有时甚至趁人不备,偷袭暗算。而每年着了此道的侠士们也不在少数。
而此次天阁也一如既往的选择了各自游赏。
英雄榜争斗结束次日,时至午后,天已放晴。虽是如此,地上却仍是积雪重重,寒意不减反增。
纪玉棠房内,她捧茶盏坐于桌前,玉天阁几名弟子靠门站立。纪玉棠稍稍嘱咐了几句要当心贼人暗算,然后便让那几人散了。坐在旁边的纪天昀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便起身悻悻回了自己房间。方才几人虽察觉到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一言不发,但也不敢搭话询问。见她这样无精打采,眼下甚至蒙上一层淡淡的青色,倒像是几天都没好好休息的缘故。
纪玉棠只当是在气馁英雄榜的事情。
毕竟是她第一次参加此等武林盛事,来之前踌躇满志想要靠自己拼出些名堂,又不料安玉桐半路杀出来搅了局。当着天下英雄的面,那般轻巧的认输无异于侮辱。
也正是因为他,玉天阁在英雄榜损失不可谓不惨重。说不气是假的,就连沉稳如纪玉棠,也不禁对安玉桐,乃至青云山庄心生怨怼。
纪玉棠看了看桌上,纪天昀至始至终没有碰过的茶盏,叹了口气。
“真是死心眼的孩子,不过是场比武,虽是盛事,到底却是年年都有,钻那牛角尖做什么。”
“小姐不必担心,二小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身后雪瑶笑道,并为纪玉棠添上茶,“不过我倒觉得二小姐未必是??”雪瑶没有继续往下说,终了只是笑笑。
“什么意思。”
“属下只是觉得,被安少庄主气走的时候,二小姐也只是恼而已。”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照她的性子,越是这种时候,越该气的大呼小叫才对??”纪玉棠说着也有些急躁,“真是,明明是她姐姐,倒还要你来提醒我了。”
“小姐只是太在意二小姐了而已。”
纪玉棠也笑,但却是摇了摇头,不再接话。
她自认为算是比较了解天昀这孩子。虽说她总是在外人面前努力做出一副温婉沉着的样子,但却还是难免露出些女儿家的骄纵。可这一切在她作为姐姐的看来,都不过是表象而已。
说到底她还是个心思太沉的孩子。想的太多,说的太少,有事没事自己心里一个人担着,总是让人担心,自己却又不以为然。就像现在,她不讲,任谁也不知道她在苦恼些什么。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正因为对一个人太过了解,所以才觉得其实自己一无所知。
纪玉棠用指尖在茶盏上来回摩挲,杯中升起氤氲的雾气,在眼前渐渐散去。
她笑着笑着,却突然想起了曾经的贺英。她觉得自己真的,还是什么都不懂。
古人诗云,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西湖。
世人皆知,到杭州,不可不游西湖。因此即使百忙,人已到此,便宁可放下一切要事,也要乘过湖上画舫,周游一日才可罢休。
尤其雪后的景色更是美的空灵。
此时,湖岸上的榜单仍然张在那里,如女儿红妆般,为不施粉黛的西子装点出一丝婀娜。一抬目便可见远处山峦,郁郁葱葱,迷蒙静谧。而在那之中,灵隐古刹沉沉静隐,四周环以万状云烟,即使凡夫俗子见此,也不觉沉迷于此,静修禅心。水面上有几艘精致的画舫正徐徐的来回穿行,即使站在湖畔上也能远远听见那边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让人不禁想象那画舫中的歌舞升平景象。
而其中一艘画舫上,则正是青云山庄一众人等。
这画舫虽也是木质的船身,看似与其他的并无两样。样式却考究而不张扬,顶部铺青灰色琉璃瓦,四周檐部向上飞起,并在四角装饰有红色灯笼,所有窗子和船周的栏杆都雕着繁复的花样,看起来朴素文雅,又不失威严。
画舫内部则与外面不同,是一个装饰极为华丽的宴厅。厅中铺着上好羊绒质地的毯子,并以手绣巨大的牡丹图案,满目富贵之意。厅内两侧设两排食案,一众人席地而坐,开怀豪饮。大厅尽头便是主座,主座前的食案与众人并不相同,雕花的梨木价值不菲,背后竖一红木彩雕屏风,更是雅致脱俗。
而端坐在主座上,举杯浅酌的,正是安玉桐,身边跪坐着沧景为他倒酒。
“我敢说,从此以后,纪家必对少庄主记恨的紧吧。”祁天在自己位上盘膝坐着,身子微微向前探出,绘声绘色的给在座众人讲述着纪天昀的丰功伟业,“别说在擂台上,就是之前在湖边亭子里,那纪二小姐也是气势凛然啊,哈哈哈。”
说罢,众人皆笑,然后也不再这话题上继续深究,而是互相举杯,仰头饮尽杯中酒水,并继续畅谈。唯有雷琼抬头看了看安玉桐的方向,见主子面带笑意,满上后又向着下面举杯,竟是丝毫不在意自己被美人甩耳光的事情成为酒席谈资。
“不过说起来,那纪衍倒也并不似传闻中厉害嘛。”沧景道。
“我看也是,”靠门边的一人跟着附和,“少庄主几招便败他下阵,再不经打,玉天阁的大梁也不该是这样吧。”
“这确实不该,但看他当时面色,也着实不像有假。”雷琼道。
“他不过是想试探我。”沉寂许久的安玉桐终于出声,说着也放下了手中酒杯。
安玉桐这一开口,下面所有人纷纷也跟着放下杯盏,迅速安静了下来。
“想要试探我的实力,又以为照常理来说我不会让玉天阁太过难堪。”安玉桐说着便想起了那日擂台上,纪衍出招倒是毫不迟疑,只是力道不大,技巧不强,摆明要探他虚实。可他唇角一挑,下手不重,但绝不含糊。
高手之间便是这样,一瞬迟疑,胜负便分。
“可少庄主这样不给他留些面子,怕是之前与他商量的事??”雷琼皱眉道。
“我看未必。”祁天右手拄在食案上,抵着下巴,“少庄主不过是返回去试探了他,而且胜败本就常事。再者,少庄主能入眼的人,必不会狭隘至此。”
“可要想与玉天阁联手,终还是得再付出些努力吧。”祁天旁座的一名下属正色说道。
“努力?”安玉桐身侧的沧景笑了,她端直了身子,然后微微扬起下巴,傲气十足的样子倒像极了主子的真传,“青云山庄的少庄主要努力让他们欢心么?”
“沧景姑娘此言极是,是我疏忽,胡言乱语。”方才开口的那人面露赧色,只能低着头称是。
“沧景。”安玉桐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脸上表情也稍稍敛了点。
沧景见他如此脸色,赶忙对着刚才那人道了句“失礼”,然后规规矩矩的给安玉桐又满上了酒。
“来来,今日是来开心的,不说这些。”安玉桐朝着下面众人的方向举起了酒杯,“青云山庄,扬威天下!”说罢便动作豪迈的仰头一饮而尽,并将酒杯倒了过来示意。
“青云山庄,扬威天下!”众人也紧随着安玉桐举起酒杯,响亮的回应了那一句话后也各自将杯中的酒水喝了个干净。
之后所有人相视大笑,继续着酒宴,席间谈天说地,歌舞升平。直到入夜已深,灯火辉煌的画舫也久久没有靠岸。
人们往往在越是重要的时刻,便越是觉得光阴似箭。一转眼间,五天就已经过去,休整准备都已完成,这一年的武林盛世就要在这短短一天之内落幕。在这之后,必又是一段几家欢喜几家忧的时日,虽不会很久,但也必将是天下的谈资。
这一日的天气倒是舒爽,没有飞雪严寒,倒是冬日暖阳十分明媚。但毕竟是刚下过雪的天气,气温终究不高,因此前几天的积雪还是没有化掉。阳光在西湖面灵动跳跃,在积雪层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明亮而不刺眼,给人以十分惬意的感觉。
这会儿已经过了清早,但又不到正午,西湖附近却已经被围观的人群挤的水泄不通,因为大会已经是最后一天,因此人数甚至比之前更甚,就连擂台下这种危险的地方都已经站满了人。
擂台周围的坐席被分成了若干单独的区域,每一区都以单独的顶账隔开,以便各个门派分别就坐。这时候大赛已经进行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因为实力的参差不齐,刚开始的这一段比武进行的很快,在座的众多门派有不少已经落败出局,但就此离开却又着实有失风度,因此即便坐着也是如芒刺在背,但坐席上依旧一人不少。
其实真正需要争斗的门派本就不算多,而自从二十年前三大家崛起到如今,每年的群豪榜上也便只有三大家,和近年来风生水起的凤宸宫在争抢。毫不夸张来说,最后一天的赛程看的其实也只有这四家,而仅是他们的争斗大概就得耗上大半天。
但今年的情况,却让人不知道是该说有趣还是可惜,还没到最后关头,青云山庄却已经和玉天阁对上了,也就是说,这一次,不知是哪个门派有幸,终于能够在这榜首位置占上一席地方了。
这时的擂台上正在激斗。
两条人影你来我往,时而缠斗,时而腾起后退,每招每式都没有留手,直逼对方死穴,断其后路。每一次近身,攻来的剑都会准确的被格开,即使动作巧妙,但因为都是男子,力道足够大,加之运内力于剑上,剑身便总会发出低沉的悲鸣。哪怕是未必懂得武学的普通百姓,也未曾停歇的在台下喝彩,其精彩之程度,由此便可见一斑。
而与这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便唯有青云山庄的帐下。
玉天阁这一边,最前面的三张椅子上自然坐的是纪衍,纪玉棠和纪天昀,旁边立着芸牙雪瑶服侍,身后端坐着包括季鹰在内的四男一女,应都是个中高手,而其余弟子则聚在他们周围,持剑而立,注视着擂台之上,均是眉头微蹙。
“这雷琼,以前倒并没怎么听说过,没想到居然能压制住楚飞。”纪衍手中端着茶盏,却愣是将这茶水从滚烫放至温热,也没有心思喝上一口。
纪衍口中的楚飞便是台上正与雷琼缠斗的男子,也是玉天阁的得意门生。虽不是武林中顶尖高手,但在玉天阁一众弟子中已是青年才俊,放眼江湖之中,也是拿得出手的人才。
两派比斗便是各派五人的车轮战。
第一场事关士气,双方均是志在必得,而两边大将不可能先出来,所以派在首先上场的人虽不是压轴大戏,却也一定看头十足。
“本想先给青云山庄一个下马威,没想到??”纪玉棠话还没有说完,便只见台上楚飞已被雷琼一掌击中胸口后跪倒在地。
台下顿时一片喝彩如雷。
而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声之中,玉天阁与青云山庄倒反而没有什么反应。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青云山庄的众人若无其事,甚至面露着本当如此的微笑,而玉天阁众人则是一副受辱的神色,一个个越发的拧紧了眉头。
纪玉棠偏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纪天昀,本以为以她的性子八成没忍住就得跳起来了,但倒是冷静的出奇。可这转头一看才发现,纪天昀根本是在神游太虚,一双杏眼幽幽的向前方某处望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只是湖边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纪玉棠没有什么,这些天来多少也算是明白了纪天昀消沉的缘由,不得不说连她也是觉得有些可惜了。这几年来来纪天昀对季鹰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而季鹰虽没有表示,但也从不抗拒纪天昀的亲近,永远是那副温柔的样子,让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若是诚心来讲,季鹰年轻有为,自是能配得上纪天昀,纪玉棠自然也希望妹妹幸福,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两人终是无法走到一起的。
无法走到一起吗。
纪玉棠不知又是想起了什么,苦涩的一笑,也垂下了眉眼。
和玉天阁这边的压抑不同,青云山庄的那边虽然也没什么人讲话,但却是一派轻松。尤其是坐在最前方的安玉桐,两腿交叠,身子随意的靠在椅背上,手中依旧摇着他的缎面折扇。
仍是那副倜傥不羁的笑,明知不会有回应,却还是笑着看向那张因走神而显得呆滞的姣好容颜。
“少庄主,回魂啦。”一直立在旁边的沧景禁不住欠身对安玉桐小声提醒,字里行间满是调笑的语气,“纪二小姐那相思病思的定不是你。”
“你怎么知道是相思病。”一片人声鼎沸之中,安玉桐挑了挑眉,但马上又故作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着痕迹的将目光从纪天昀身上移了开来。
他换了个方向斜倚着椅背,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望着玉天阁那边换了一人上了擂台,自报姓名后便拉开架势与雷琼再次打开。
“我当然知道。”沧景笑了笑,她太了解自家主子,虽不忍戳穿主子那副明显装出来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还是卖了十足的关子笑他,“我还知道您那对手是谁呢。”
“哗”的一声,安玉桐将手中折扇合了起来,并以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向前探,动作一气呵成。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带着隐隐的危险神色。
已经没有必要再去问沧景,那所谓的对手是谁。
因为他看到了,不远处,本来一直在出神的纪天昀慢慢的将脸转了回来,眼神缓慢的随着台上的男子在移动,即使仍是一副木讷的表情,但那眼中流淌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掺杂的点点忧愁的温柔。
于是他也饶有兴致的将目光投向台上那男子身上。
“季鹰吗。”安玉桐还是笑着,将手中的折扇向旁边一递。
沧景欠着身子接了过来,身后的祁天等人则是伸手扶着额头直叫苦,每次只要是见到他这样的笑,就准没什么好事。
“真是,太有意思了。”安玉桐一边抬手将披风解了下来,一边对着纪天昀的方向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