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不久,芷园又开诗宴了。
朱淑真初来临安时镇日闷闷不乐,于是就以文会友,一开始完全是玩乐打发时光。
后来她和皇后相认,她有心为朝廷选择人才,于是越发交友宽广,不想皇帝知道了却觉得她这样做有失体统,还大发雷霆,要治魏玩鼓动之罪,虽然她救下了魏玩,也成功地说服了皇帝皇后只要她的身份不败露诗会可以继续举办,但是这事也给了她一个警示。
朱淑真心中愁绪百转:皇家天威实在难测,父皇此时疼惜她,但是若为了皇家体面,就算要杀她,未必下不了手,如果她足够聪明,当初就不该和母后相认,如今想要全身而退已经难了,她好不容易和朱训庭确定心意,可不想有什么变数。
朱淑真站在前首,此时她不禁庆幸自己的脸用面纱蒙住,不致泄露自己的复杂的情绪。
压下纷乱的思绪,朱淑真扬声说:“各位,今天的诗会开始了,小妹不才,先献丑,希望能够达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场面话说完,朱淑真口占一首。
鹧鸪天——
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
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
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
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
下面的人纷纷献出自己的作品,这些词良莠不齐,最好的一个中年士子吟出的。
鹧鸪天,当日佳期鹊误传。
当日佳期鹊误传,至今犹作断肠仙。
桥成汉渚星波外,人在莺歌凤舞前。
欢尽夜,别经年,别多欢少奈何天。
情知此会无长计,咫尺凉蟾亦未圆。
可惜,这词虽好,却不是原作,而是晏几道的作品。
一开始就说好的,以“鹧鸪天”这一词牌名作词,主题不限,可咏景、可托物、可抒情,但是必须是自己的作品,这中年人剽窃别人的成果,实在可恨,朱淑真于是出言相讽:“前人评价晏几道说‘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我看这位兄台,才未余而德不足,才待捐,德需补。”
读书人讲究的是才德兼备,而且德远胜于才,才能不足是一回事,但是德行不得有亏欠,知道这词不是原作的并不止一人,于是众人皆笑。
那中年人被朱淑真一讽刺,恼羞成怒地说:“在下再怎么不济,也比某些不顾廉耻,镇日在男人堆里面抛头露脸的女人好多了。”
看不起朱淑真的人大把,这样当面破口大骂的还真只有一个,大厅里当场陷入了沉默中。
一旁守着的下人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去将胆敢欺负他们主子的人大卸八块,但是朱淑真没下令,他们也不敢造次,只好在一旁对那人怒目相向。
突然,角落里传来了一阵笑声:“哈哈哈,真是好笑!我道哪里来如此嚣张的人呢?原来竟是一只禽兽偷了一身衣冠来参加诗宴!”
这摆明了不带脏字地骂人家是衣冠禽兽,大厅里响起了如雷的哄笑。
中年人恼怒地问:“谁?谁缩头缩尾地躲在角落骂人?”
角落里的人站出来,是朱训庭,对于在场大部分人来说他还是生面孔,幸好经过多日的调理,他的“猪头”已经消退了。
中年人气急败坏指着朱训庭说:“你算哪根葱?竟然敢这样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朱训庭撇撇嘴,一副不屑地说:“****不同道,我也不是公冶长,怎么会知道你是禽还是兽。”
笑声再起。
中年人气得暴跳如雷,说:“你有种报上名来,我秦某人不会放过你的。”
这时厅里有人小声说:“姓秦的最仗势欺人了,这年轻人可要小心了。”
朱训庭听到了那人的提醒,却不放在心上,大大方方地在:“我,做不改名行不改姓,朱训庭。”
“你等着,以后不要遇到我。”说完,姓秦的灰溜溜地走了。
大厅又再次回复了刚才的热闹,仿佛刚刚的插曲不曾存在。
朱淑真悄悄地走近朱训庭,说:“在临安,你人生地不熟的,你不该轻易得罪他。”
这芷园虽然是朱淑真的,但是对外的名义是右相家的别庄,敢到这里撒野,肯定有些来头,再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感动于他出言维护,但是也怕他有危险。
“我只想为你出头。”朱训庭坦然地说,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当年朱淑真替他出头的心态。
这话让朱淑真十分受用,却没有表露出来。
这些天朱淑真一直对朱训庭若即若离,朱训庭不明所以:那天她明明听到他的话了,为什么却表现得如此冷漠?难道她已经不再爱他了?或者她还是没有原谅他?
拒绝接受她对他旧情不再的可能,他鸵鸟式地决定将她的行为当成对他心有余怒,然后抓住一切机会和她相处,寻求她的原谅。
于是朱训庭将朱淑真拉到角落,硬要她和他聊天,朱淑真倒是没有拒绝。
两人虽然多年未见,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陌生,反而相谈甚欢,可惜,不久谈话就被破坏了。
“居士,你是主人,躲在这里和朱相公聊天,似乎不妥吧?”一个艳丽无双的女子突然凑上来插话,一开口就是咄咄逼人,甚至无礼。
朱淑真微笑着说:“我和大……朱大哥相谈甚欢,竟忘了招待各位,是我疏忽了,让马小姐见笑了。”
好险,差点漏嘴了!朱淑真暗自庆幸,她叫惯了朱训庭大哥,还好及时转弯,否则在人前出破,总会惹来不必要的猜疑。
朱大哥?朱训庭挑了挑眉,凑近朱淑真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真儿,其实我一直很想听你叫我的名字的。”
朱淑真轻推朱训庭凑近来的头,瞄了他一声,警告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要乱来。
两人这一来一往,状似调情,惹得前来搭讪的马小姐不快,觉得自己被冷落忽视了,她硬生生地挤进两人之间,对着朱训庭说:“朱大哥,听你的口音不像临安人士,不知道你祖上哪里?”
朱训庭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女人没有什么好感,却只能虚应,谁知一旁又冒出了数位女子,加入话题,一时间朱训庭竟被围住脱不了身。
“朱相公,你真是博学多才……”
“朱公子,年轻有为,将来必成大器……”
“……啊,朱大哥,你是怎么做到?你实在太厉害了!”
“朱官人,你初来临安,想必对临安不熟,若是不嫌弃,奴家带你四处走走……”
朱淑真被排挤在人外,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朱训庭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在中间,她明白朱训庭生得身长七尺、美如冠玉、俶傥花心,会得众家姑娘倾慕也属正常,但是恋人眼里容不得一颗沙,明白是一回事,真正面对的时候是另一回事。
“小姐,您不去赶狐狸精?不怕大少爷被抢走?”嫣红凑过来问,小姐怎么这么淡定,她可是记得之前小姐替大少爷拆桃花的手段——其实在何芙蓉上门之前,还有不少对朱训庭有好感的姑娘以各种借口上商行或者朱府打算接近朱训庭的,结果都被朱淑真用各种手段吓跑或赶跑了。
摇了摇头,朱淑真说:“赶得了一时,赶得了一世?抢得走的留不下,真的被抢走了,只能代表我们无缘。”
这些年不是白活的,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无论是处事的方式还是对爱情的见解,她都成熟了不少,知道男人如掌中沙,握得越紧溜得越快。
魏玩说现在该是她摆谱的时候了,要她不要太轻易原谅他,她一笑了之——她的怨她的恨早在得知他心意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但是,原谅他不代表她还会像之前一样,一心扑上去、痴缠不已,恰恰相反,她会和他保持必要的距离——之前不敢确定他对自己的感情才患得患失,现在既然确定了反而不能缠得太紧避免他厌烦,这也是这些天她对朱训庭若即若离的原因。
所以,现在她虽然恨得不跑上前去,将所有觊觎他的女人赶出去,却强压醋意,什么也没做。
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来她的心机越发深沉了,不知道他发现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您还真看得开,可别是口是心非,到时候又自己躲起来哭。”嫣红摇头,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前后变化这么大。
朱淑真笑了笑没将嫣红的警告放在心上,她相信朱训庭不是这样轻易见异思迁的人,而且被众多女子追逐对他来说不是享受而是折磨。
朱淑真抬眼望去,果然发现朱训庭的不耐——虽然表面上他还是一派悠闲自得、斯文有礼,但是多年的相处,她非常熟悉他的情绪波动,别以为此时他那微翘的嘴角代表愉悦,那是他极度紧绷的象征。
凡事适可而已,她该去解救她的男人了。当朱淑真见到一个女子竟然大胆到拿手去拉朱训庭时,脸色微沉,决定她的好风度到此为止。
然而,不必她出马,已经在爆发的边缘朱训庭三言两语就将一群别有用心的女人打发走了,由此也可见倒贴的女人不是没有,但是只要男人心意坚定,就不会被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