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梦桐仍然没有说话，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情感俘获，人靠信念支撑着生活，而梦桐的信念也跟脚下的这片黄土地相连。那一年她才三十多岁，跟着她的老师谷专家来到洛川，首先让她终生难忘的是刘启运家窗子上那栩栩如生的窗花和那一家人和谐幸福的生活场面。梦桐被感动了，萌发了念书时许下的宏远：她想当一名作家，为黄土高原献上颂歌一曲。可是二十年过去了，梦桐仍然不敢把她的作品向世人公开，她被一种难以扑捉的臆想困扰，那就是灵魂。怎样把黄土魂植入自己的作品里边，让自己的文章和谷鸣的事迹一样，在这片黄土地上竖起一座丰碑。
刘玉琴说着说着睡着了。下玄月从窗子外挤进来，照着梦桐那张饱经沧桑的脸，鸡叫了，她竟然毫无倦意，许多意念一起向她袭来，在胸腔里重新组合，凝结成一股动力，她决定不走了，在这片黄土地上住下来，去完成谷鸣未竟的事业，为自己的《黄土人家》注入不灭的灵魂。
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刘玉琴和她的儿女们下地干活去了。梦桐一个人起了床，她看见炕墙上有玉琴写给她的纸条：饭在锅里留着。看你睡得正香，不好意思叫醒你。
梦桐起来洗了把脸，吃了玉琴留给她的饭，锁了屋门，信步来到谷鸣的坟前，她蹲下来，把谷鸣坟上的土用手绢包了一些。然后朝着万凤塔耸立的地方一直走下去。
走着走着一条大沟横在梦桐的面前，沟深林密，梦桐站在沟畔上有些犹豫，她闹不清先祖们为什么要把万凤塔修建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先皇们从繁华的京城来到这荒凉的地方祭祀苍天，肯定有什么蹊跷让人无法猜测，绝不会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难道祖先们预知这里人杰地灵？
梦桐茫然地环顾四周，突然她隐约觉得她脚下的这片土地摇晃起来，远山如黛，天与地连接的地方，涌动着碧涛万顷的海。
梦桐把眼睛闭起来，尽情地享受着幻觉给她带来的快感，感悟着生活的真谛，不尽灵感脱颖而出，鲜活的韵律踏着拍子跳跃在她的面前。
梦桐在沟畔上坐下来，掏出笔记本，不停地写。
三天后，梦桐把一份申请书交给洛川县委，她申请在洛川住下来继承谷鸣未竟的事业。
洛川县城，刘启仓和王娟住的地方，夜。
为谷鸣送葬以后，刘启仓和王娟默默地回到县城，默默地睡在床上。他们被一种巨大的悲伤所困扰，无法从那种突如其来的噩耗中恢复过来。
女儿刘佳佳在隔壁屋子里睡觉。床头灯开着，两人平躺在床上，谁都没有说话。可是两个人却都有说话的欲望。
终于，还是王娟打破了沉默，首先开了口：启仓。
刘启仓翻过身来，把王娟拥在怀里，结婚二十年了，他们还从来没有红过脸。就这样平平淡淡恩恩爱爱地过着，享受着生活所赋予他们的那一份快乐。今晚，一个艰难的决定困扰着他们，虽然谁都不说话，但是他们都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王娟：启仓，我想，咱们还是把孩子做掉吧。我想当局长，我想为洛川的苹果事业尽一份心。
刘启仓：我明白。我常想，正是苹果为我们做媒，我们才能走到一起，洛川苹果的大发展刚刚起步，现在不干，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王娟把头埋在刘启仓的胸前：这么说来，你同意了？
刘启仓用手抚摸着王娟的头发：我真的舍不得。
一行泪珠滚落在刘启仓的胸前，刘启仓捧起王娟的脸，用舌头把王娟脸上的泪珠舐干。
刘启仓：假如谷鸣不死，我坚决鼓励你把孩子生下来，那怕我们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我都愿意。谷鸣一死我突然明白过来，没有什么比我们终生所追求的事业更重要。我是主管农业的县长，你是苹果局的局长，争取在我们的生命即将结束时能够看见全洛川的五十万亩土地全都变成苹果园。
王娟：可是，我们给妈妈怎样交代？妈妈可是望眼欲穿的等着我们给她再生一个孙子呢。
刘启仓：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我的意思是先不要告诉妈妈。
王娟：万一妈妈知道了，会把所有的问题都看在我身上的。
刘启仓翻身把床头灯关掉，屋子里暗下来，他又翻过来重新把王娟搂住：王娟，你知道梦桐一生未嫁吗？她实际一直暗恋着谷鸣。
王娟：我知道梦桐一直在写一本书，书名叫做《黄土人家》。写了二十年了，还没有写成。
刘启仓：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当初我们俩个到西农大学习的时候，就把苹果和我们一生的命运结合起来了。今晚，我也不是劝你，咱们再多考虑几天也无所谓，有一句俗话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王娟：其实，我的决心已定下了。就是还有些犹豫。不要考虑了，晚做几天对我们两个都是折磨，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医院。
刘启仓把王娟抱得更紧了，口中喃喃地叫着：王娟，娟娟……
县医院妇产科，日。
王娟被从手术室推出来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走上前来和她握手的竟然是县委齐书记。
原来，齐书记打算把梦桐亲自介绍到苹果局，他给苹果局打电话，苹果局的工作人员说王娟做了刮宫手术。
梦桐紧随其后。王娟抓住梦桐的手，叫了一声：梦桐姐姐，眼角滚出了泪珠。
梦桐的眼角布满了鱼尾纹，有笑停在脸上，眼上挂着泪珠。
王娟向医院走时就她和刘启仓夫妻两个。他们谁也没有告诉。想不到当她从手术室出来时哥哥王和平和嫂子、姑姑和姑父、二哥和二嫂、还有李东和刘媛媛、刘金贵和贺红梅、王路生兄妹俩个都来了。刘媛媛和贺红梅把一大捧鲜红的康乃馨放在王娟的床头，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看样子大家都对王娟夫妻俩做出的这个决定表示理解。
齐书记关照大家好好照顾王娟，然后匆匆离去。刘媛媛削了一个苹果送到三妈嘴边。王娟朝二嫂招了招手，郑腊梅走到王娟的床头弯下身子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咱妈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她老人家哭了一场，哭完以后又说你们这样做是对的。不怕，咱妈一辈子遇到大事从来不糊涂。
王娟：这我就放心了。咱妈八十多岁了，千万不要叫老人家受委屈。
大家坐了一会儿，看见王娟手术后心情不错，陆续都走了，贺红梅却抓住梦桐的手，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两个从未见过面的隔代人成了忘年交的好朋友。她们信步走到医院旁边的小路上，小路两边全是苹果园。俩个年龄相差一代的女人互相之间敞开了心扉，越说越投机。
贺红梅：梦桐阿姨，我早都听说过你的名字，而且还知道你的一些故事。听说你正在写一本书，能不能叫侄女先睹为快？
梦桐：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踏上洛川这块土地，马上被这片土地所吸引，从那时起，我就想写一本关于黄土高原的书，结果一写就是二十多年，总感觉不满意，又说不上不满意的原因。谷鸣死时我突然明白了，二十多年来我苦苦寻觅的，正是黄土高原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