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冬天总是过分漫长,一月的校园银装素裹,寒风像刀片一样在脸上阵阵刮过,学生们缩着脖子,拉紧了衣服领口,在楼宇间拼了命奔波,而这样惹人生厌的天气,还要统治这个季节很久很久。
望思玛穿着厚厚的羽绒衣来到校园的中央湖边,自从加入了乐队,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今天,她特意去学校食堂取了一些青菜叶子来喂湖里的小家伙们。
这些黑色的精灵似乎一点也不畏寒,整日悠闲地在湖面上成群游弋,见到湖边来了人,更是依次排着队游到岸边觅食,完全不怕陌生。
望思玛蹲在岸边,拿出塑料袋里的菜叶子一片片扔给它们,小家伙们也吃得甚欢,比起之前和裴忻坐在这儿聊天,她更喜欢在湖边独处,因为,她可以和它们说说悄悄话。
哥哥生前很喜欢黑天鹅,望思玛也喜欢,巧合的是,就连裴忻也都喜欢。
“黑羽,你说……”望思玛对着领头那只黑天鹅自言自语,“如果我哥还在的话,会支持我做乐队吗?”
黑羽一口啄去了望思玛手里的菜叶子,弯下长脑袋吃了起来,根本没有搭理她。
“你也觉得会是不是?”望思玛笑了笑,说完又扔了一根菜叶子到湖里,“这是我第一次组乐队,还用了你们的名字,你们这些申南的吉祥物,一定要保佑我们进决赛听到没!”
领头的黑天鹅扑腾了一下翅膀,用沙哑的声音“昂昂昂”叫了两声,望思玛被逗乐了。
冬日的阳光映射在湖面上,涟漪震荡,呈现出点点金光,她突然想起那天在蓝羽的楼道里,江峪在她颈间那突如其来的一吻,也许从更早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喜欢上了那张冷峻的脸,楼道里的时候,她深刻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喷洒在自己的脸上。
那一秒,对江峪而言也许只是声东击西打掩饰,对望思玛而言,却是咫尺之间明月升,她第一次和男生有了如此亲密的接触,并且,她竟一点也不反感。
“姐,你怎么又到我学校来了?”此时,湖边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细小的说话声。
“最近这一批货你都没有检查吗?怎么搞成这样!”一个女人责问道,“材料用得越来越差,浇铸的时候也没有跟着原版图纸吧?”女人越说越气,“特么捅了那么大的篓子!”
“姐,你别生气,我知道了。”男人回答,“后面的货我都让他们销毁了,这几天我已经联系了印尼的另外一家,这种事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再发生?再发生你就进去吧,老天也保不了你!”女人气愤道,“知道我为了摆平这件事花了多少钱吗?”
“是是是,我知道了。”男人唯唯诺诺安抚她,“姐,那这周六我来找你。”
女人未回答。
蹲在灌木后面的望思玛拨开身后的叶子偷偷瞧了一眼,只见一双红底高跟鞋来回踱步,然后带着“笃笃笃”的踩地声渐渐走远。
这双鞋,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望思玛转过身继续向黑精灵们投食,说来也奇怪,刚才的两人,不仅女人的鞋子看起来眼熟,怎么连男人的说话声都那么耳熟?
算了,本来偷听别人说话也不太妥当,两人离开后,望思玛也没有多想,依旧老老实实蹲在湖边逗玩着天鹅们。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她觉得有些累,塑料袋里的菜叶子也都扔完了,便要起身回去,今天下课早,一会她还要回去赶她那痛苦的缝纫机作业。
她沿着湖边一直走,春秋两季的时候,周围会坐满一对对谈恋爱的小情侣,冬天却什么人都没有,望思玛走到凉亭处,凉亭门口有个长凳,她看见凳子上坐着一个男人,男人身穿深蓝色夹克,还系了一条黑色格子羊毛围巾,他抽着烟,眼神中带着不安,瞧着很是沮丧,听见有人走过来,就抬头看了一眼。
望思玛认出了他,这个男人是何亚维。
两人对视了一秒,男人不知是否认出了望思玛,也上下打量了一下她。
这几天的何亚维可是被周围的人经常提起,一想到他跟假琴的事还没有撇清关系,望思玛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想低着头从他面前快速走过。
“等等!”男人叫住了她。
望思玛停下了脚步。
“你,是不是裴忻乐队的?”
“哦......”望思玛点点头,“你好。”说罢又想快速离去。
“等等!”何亚维又叫住了她,“那个,裴忻,她身体恢复了吗?”
“已经好了。”望思玛轻声回答一句,“比赛见。”
“听说,莫龄最近在查芬雅的假琴?”男人掐灭了烟头,突然问道。
望思玛的脸色骤变,这个何亚维......还知道莫龄?她的身体立刻紧张得像一块石头,站在原地杵了半天都不说话,难道,何亚维知道我们在怀疑他?
事实上,何亚维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怀疑到自己头上,但认识莫龄这件事,倒是真的。
裴忻、莫龄、何亚维三个人的关系,望思玛和陶贝贝并不知道,莫龄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她过去的感情问题,而裴忻则更不屑说这些无关乐队的废话。
“莫龄做家教,她的学生买到了假琴,自然要弄清楚了。”望思玛想了想,义正言辞回答道,“人家都找到她家里来了,能不报警吗?”
“报警?”何亚维深吸一口气,“果然那个姑娘是她。”何亚维茅塞顿开,同时又警觉地补充了一句,“哦,没什么,我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我朋友也买到了所谓的假琴,据说琴行已经给退了,对了,厂家说最近有一批次品流到市面上,你们买到的,应该是次品吧。”
何亚维说得没错,几家琴行联合报警后没过多久,芬雅那边就出了公告,公告上说公司发现了“次品外流”事件,但已经妥善解决了,牵涉到的人也已经被开除,现在,对方已经为这些买家走退换货和索赔流程了。
看似假琴源头已经水落石出,但江峪却不这么认为,他还对望思玛说过,这件事可能没那么简单,被开除的,无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背锅侠,即使没有乐器黑工厂仿冒假琴,芬雅公司内部仍然有几只藏匿于角落里的“吸血鬼”。
“你见过刚下过雪的草坪吗?”何亚维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望思玛身边,“天一亮,几百上千个人依次在草坪上面走,然后变成什么样了?很多纯洁的东西一旦沾染了社会上的东西,就自然而然变黑了。”他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琢磨的冷笑,“别误会,我指的是芬雅那些倒卖次品的人。”
“世界的本质是光明的,是人的无明而造成了他们自己内心的黑暗。”望思玛也不甘示弱,她表情凝重地看着何亚维,“如果因为生活中的一点点无奈或一时贪婪就投靠黑暗,未来只会越走越黑,连神都不会帮你!”
“说得好!”何亚维拍了拍手,“你这张嘴倒是文兜兜的,不比裴忻和莫龄差啊!”
望思玛没有答话。
何亚维又阴阴地冷笑起来,“对了美女,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关你什么事!”她翻了个白眼迅速跑离了河边。
河边的凉亭旁又留下了何亚维一个人,他从裤兜里掏出了火和烟,又点了一支。
他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想起了裴忻。
大二的时候,只要十心乐队不排练,裴忻就会拉着自己逛街,两个人可以从一条路的这头,一直走到另一头。
裴忻家境不错,从小心高气傲,也不看他人脸色,但自从上了大学,除了学费以外,基本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一毫,所有的生活开销,都是靠自己外面打工和乐队演出赚来的。
裴忻特别喜欢百货公司楼下的日式抹茶糕点,当时的何亚维,但凡有一点闲钱,就会跑过去买上一袋给裴忻。
他们喜欢在S市最繁华的路上走,一起感受这座城市坚实有力的脉搏,一路上,高楼林立,人头攒动,橱窗里的奢侈品更是玲琅满目,S市最繁华的马路上,就连一瓶最普通的可乐,也要卖到八块钱。
裴忻从来不会驻足于任何奢侈品店的橱窗前,不仅因为她知道何亚维买不起,更因为她对这些本来也不感兴趣,她心里唯一的奢侈品,只有十心乐队。
和马路上挽着男朋友胳膊的女孩们不同,裴忻在这条路上从来都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何亚维则会不自觉地挽起裴忻的胳膊,生怕把自己走丢,在这场爱情角力的拔河赛中,裴忻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而何亚维,就像一只丑小鸭。
她从未要求何亚维给自己买任何名牌衣服或名牌化妆品,但何亚维知道,裴忻平日的吃穿用度,即便不是奢侈品,也至少是品质精良的东西,毕竟,她的身后有一个比下有余的家庭。
他是爱裴忻的,尤其在舞台上演出的时候。裴忻长得漂亮、思想独立又有性格,唱歌的时候更是光芒四射,跟他在一起的这些年,数不清的男人疯狂地嫉妒何亚维,何亚维喜欢这种感觉,这是他人生二十多年里为数不多的,虚荣心爆棚的时刻。
但同时,何亚维又是自卑的,身为男人,谁不想一辈子宠着喜欢的女孩,给她物质上的保障,让她托付终身,但是,现在的他根本做不到,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即使一毕业就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也只能保证三餐吃饱,至于以后是不是能把裴忻娶回家,何亚维想都不敢想。
“若是跟了这样的自己,生活只会剩下难以调和的阶级矛盾吧!”何亚维一直这么认为。
所以,从大学三年级下半学期开始,何亚维就把人生的重心放在了赚钱上。
他需要钱,很多钱,他要填补家用,要养活自己,还要给裴忻可靠的未来,几场大型演出下来,因为自己的某些“小动作”,乐队的收入有了大幅提升,何亚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人生的突破口,他渐渐明白,小小的地下音乐界如此,步入外面的社会亦是如此:唯有积累人脉,攀附权贵,才能赚更多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