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屏夕再醒来时,她知道,她此刻已身在松鹤宫了。
她觉得,自己装模作样的天分,也许是有来头的。
太后等人进到这幽闭之庭后,派了太医院的院判和王决明一同诊治,诊治出来的结果自然与王决明所说相差无几。
屏夕此刻虽然紧闭双眼,却听得清楚。
太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先是叫来了半真庭的管事,指责他们监护不力,公主尚未定罪,到半真庭静居,怎能如此苛待公主呢?且幼子虽然有一半慕西贼人血统,但尚有一半乃是尊贵的楚宛皇族血脉,怎能连累稚子夭折呢?如此后,便将他们悉数发落了。
接着,太后可怜屏夕遭受这般磨难,心下不忍,便立即下旨恢复了屏夕公主的身份,肯定了她为国深涉险地,以身涉险,覆灭慕西之功。
至此,天下人深信不疑:屏夕公主为征讨慕西贼人,亲身涉险,取信慕西,再谋杀之。是以为天下除恶,乃大义之举。然因中有奸人挑拨,致使楚宛以为公主叛国,待罪而归,深陷困顿,终致郁结染病。
屏夕此前一直睡着,当她醒来,身边的人立刻通传了太后,不一会儿,太后携云微一同前来。
是了,她昏睡时,在旁服侍的人,不是云微,是太后的亲信,名叫春见的。
她装作失忆,可云微却是什么都记得的,太后未必会放过她,屏夕有些担心。
她还记得幼时曾非常依赖这位皇祖母,虽然太后很是威严,但当她与屏华发生争执时,太后总是会向着自己,她总觉得太后是最公正亲善之人。
至于她的母后……虽是皇后,风头不比朱贵妃,权威不比皇祖母,对她也甚是冷漠。不管自己做什么也不会博得母亲夸赞,她幼时很不解,多年如此,屏夕有许多猜测,却不敢相问。
幼时的自己,从竹溪初初入宫,她想表现得处处完美,得父母喜爱,得诸人赞誉,却不想,她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往昔……若从竹溪开始,她宁死不进宫,始终陪伴爹爹在侧,又会是什么样?她会否如今是一乡野妇人,耕田劳作,生儿育女?
可是,不可能的吧。
她的哥哥容瑏亲携禁军护卫,宝马雕车,数十名婢仆等候在竹溪山下,只为接自己回宫,她能对抗吗?
何况当时她已经反抗过了,只是她的爹爹狠心,怎么也不肯听。
她叫他爹爹,常怀生却说,我不是你爹爹,我是你的姨夫,以后,你的爹爹是皇上。
她是被哥哥容瑏抱上马车的。
她从未想过一个乡野小女会是金枝玉叶,这些出现在话本里的故事,原本应该与她无关。
马车里,她一次次掀起帘子想要再看看竹溪,却因渐行渐远,不见了爹爹的影子,也不见了竹溪的山。
屏夕突然明白了,自小,爹爹就待她不同。
那时,爹爹和旁人都是唤她阿夕的,她的名字就是阿夕。
他们住的村里,只有一位教书先生,村民一起筹钱建了一个学堂,村里的孩子都去学堂读书。一开始,屏夕也在,后来常怀生就不让她去了。
屏夕很不高兴,她每天和小伙伴一起,很是开心。因为除了每天一起去学堂,他们还会一起在路上玩一玩,有时去溪边叉一叉鱼,有时去树上捅一捅鸟,也有时在草地里逮虫子。
村里的孩子们都会玩闹在一起,对读书之事并不上心,毕竟读书再多,也还是考不出去的,最后都是继承家业,种农为生罢了。
常怀生见屏夕日日回来都是一身泥泞,对于捉鱼捕鸟之事俨然已成能手,如此不务正业,若再不制止,将来那边的人来接她时,见她这般心性,该如何看她?
一开始,屏夕是极不愿意的,她已经和小伙伴说好明日下了学堂去后山找一找蜂窝的,若今后不再去学堂,不就再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了吗?
“不让我去学堂,总要有一个理由,爹爹若能说服我,女儿便不去了。”
“爹爹觉得,学堂这夫子的学问太低,你又是聪明的,不能再让他教了。”
“可是我学问再高又有什么用呢?我听说隔壁的阿虎哥小时候最会背书,现在还是在耕田种地,前日我去讨教他何为‘性本善’时,他半天也答不上来。”
“你与他们自然不同。”
“我和他们有何不同?”
“……”常怀生见对面小女儿如此难打发,便只好认真说道:“因为,你是我常怀生的女儿。”说罢,他就走到卧室,打开锁住的柜子,拿出许多卷轴。
这尘封住的卷轴已经有些泛黄,却是被精心装裱过的,可见珍贵。
常怀生将它们一幅幅展开,里面或诗或画,仿若出自名家之手。这十几幅字画,皆是回忆。常怀生不忍回忆,敛了心神,问向屏夕:“这些如何?”
“爹爹这般问我,如同向和尚问梳子。”
“这些都是你爹年轻时的作品,这些只是留下的,其他的都卖了,而且卖的价钱很好,一幅画抵得上咱家一年的收成罢,你以为咱家这些年靠什么维持生计的?自然是爹爹早年卖字画的收入。否则咱家论地不如别人,论人力不如别人,吃喝如何能比得上其他农户?”
屏夕虽看不出这些字画的好坏,却知道一幅画抵一年的收成,该是个多么厉害的字画啊,她为爹爹叫好,道:“这些字画太好了,堪称绝品,爹爹有如此手艺,世间罕有。”
“你说的着实夸张了些,虽算不上罕有绝品,却能称上佳作。所以,我常怀生的女儿,怎能如此愚蒙呢?从今之后,你便跟我学吧。”
“我有爹爹就好了,不必学这些,且我看其他娘子们,都是不认得字的。如今学堂就我一个女孩子,已经是异类了。”
“异类之言,不必再说,你只需知道,你和他们是不同的就行了。明天我们便开始吧。”
常怀生说一不二,即是慈父又是严师,屏夕叫苦不迭,却未能博他一刻心软。
常怀生只在课业上对屏夕严厉,在其他方面,确实极疼爱的。
比如有一次屏夕生病,病中想吃蜜汁猪蹄,她爹常怀生冒雨去镇上的屠户家里买,一连做了四只猪蹄。还有一次过年时,屏夕终于能出去和伙伴们玩,却见他们人手一个木雕灯笼,甚是精巧可爱,她便央着她爹给她做,她爹随后出门一整天,直至快要睡觉的时候才回来,她饿了一天,就在她饿的想哭时,看见她爹手里拿了一个木雕灯笼,比其他伙伴的更大更好看,她终于破涕为笑……
如此六年,屏夕十岁,被容瑏接回宫里,她才知,平日里爹爹说的不同究竟是什么。那时,她才知道自己不叫阿夕,原是叫做屏夕。
屏夕在进宫前已经换好了公主服饰,一路上也有宫中女使教习规矩,她在大殿叩拜帝后,看见了她的亲生父母。
她很是紧张。
这是传闻中至高无上的人,却是她的父母。
她以为他们能够像爹爹,不,是姨夫,她以为他们能够像姨夫那样疼爱自己,甚至应该比姨夫更加亲厚,却不想,她渴望的,从来没有得到过。
……
眼前是昔日里,被诸人敬重的慈爱祖母,如今在屏夕看来,却是最会杀人诛心的魔。她必须如同未及笄时,少女天真且依赖的样子。
若太后信了,她便是屏夕公主,得太后宠爱。若太后不信,她便面临生死,再无后路。
“皇祖母,夏泽可曾来瞧过我吗?我听云微说,我与夏泽已经解除婚约了,夏泽也已经另娶他人了,可是我为什么不记得呢?且我总觉得自己头疼,眼睛也很不舒服。夏泽是因为我的病,才与我解除婚约的吗?”
“夕儿,你确实生病了,你的眼睛才刚刚敷过药。接下来的话,你一定不要太震惊。”
于是,太后就将她“失忆”的这几年,半真半假的讲述了出来:“是这样的,你及笄之后,马上就要跟夏泽完婚,可此时慕西使臣来访,求公主和亲,屏华擅自改了御诏,将和亲公主换成了你,朝堂之上宣旨,事成定局,已无法更改。你不愿和亲,来找我,我便将女儿玉佳公主的故事告诉你,她在慕西受了很多苦,又惨死在慕西王刀下,希望你能够成为暗探为玉佳报仇,除掉慕西王,你同意了,在慕西生活了六年,终于博得了慕西王的喜爱和信任,最后联同楚宛里应外合,毒杀慕西王,引楚宛攻打慕西,覆灭慕西。但因为有人暗中挑拨,让我们以为你已经叛国,于是你以叛国之罪被押送上京,可我们不忍心处罚你,就将你暂时安置在半真庭,可半真庭的人办事不力,苛待你们,你因回京路上便已染恶疾,又遭受苛待,病情加重,未得到及时医治,伤及脑部,便失忆了。如今,真相大白,造谣和苛待你的人都已经受到处罚,你仍旧是尊贵的公主。”
“原来,我竟然丢失了六年的记忆吗?我从醒来便想着夏泽,想来我还是喜欢他的,可是他已经成亲,我也已经是残败之身,我们再无可能了吧。”屏夕甚是伤情。
“夕儿是大义之举,如今民间还有百姓为你兴建公主生祠呢,你此番受了许多委屈,哀家甚是心疼,今后你便住在松鹤宫吧,哀家会好好补偿你的。”
“谢谢您,可是,我还是想见夏泽一面,我忘了六年是如何过的,如今看来一点也不可惜吧,我该有多不开心,才会忘了六年的异族生活啊。如今,我不记得和亲,不记得改了婚约,我只记得夏泽的誓言,只记得我刚过及笄之礼,已经是待嫁之身了。”屏夕说一半哭一半,就如同当时她深夜在松鹤宫时,痛苦不堪的样子。
太后觉得,夏泽是可以见的,便让夏泽带着他的儿子来松鹤宫请安罢。
她也好看看,屏夕见了夏泽和他儿子,又会是何模样。若是真失忆,自然真情流露,别有哭诉,一番恩怨下来,闹也是调情的闹。若是假失忆,那便只有恨了。尤其是,他带着那个儿子来,定是会让屏夕想起她刚刚夭折的孩子。丧子之痛,仇人就在眼前,还特意带了自己的儿子前来,不可谓不寻衅。太后身为人母,若她儿子一朝有难,她又如何能忍?
太后觉得自己思及此处,尚不能做到平心静气,何况是晚辈屏夕。
太后自然看轻了屏夕,如今的屏夕哪里还是天真少女,毫无城府呢?
她与赫齐相伴多年,自然学得赫齐模样,一举一动,言语声色,便都是赫齐。
如今屏夕将自己活成了赫齐的样子,越像一些,才会觉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