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金色包裹下，是层层流光中掩盖的女子。女子静坐于成千上万的金色光束之中，艰难地抵御着金光外道道黑液的侵蚀。她原有的一头金发已经半数染成白色，每次拨动金光挡下黑液，都会给她添上几缕白丝。
嘴角不断溢出血来，可女子绝美的面容在金光缭绕之下依旧动人。
“咳。”女子轻咳一声，却带出了一口鲜血，鲜血方出即化为黑，随即在涌上金光的绞杀下蒸干殆尽。
“烦人！”金光外不知是谁在烦躁地怒吼，随着这声低沉的喊声，黑液再度聚集，向万千金光中的女子冲去，然而未至三丈之内，便被金光拦下剿灭。
女子仍痛苦地紧闭着双眼，嘴角却微微扬起。
“孽畜......”女子说完，又是痛哼一声，硬生将胸口冲上的气血按下。“本以为你们天劫之类，能生出碧音那般的灵智已是极限，未想，竟还是小看了你们......那位至今躲在暗处的，想必更是已经接近化形了吧。”
那涌出黑液的尽头见短时之内奈何不了这女子，也渐渐放缓了攻势。闻言，那声音再度响起，但此时他的声音却已经焦躁无比：“太初，和我换命，你真的觉得值吗？”
女子睁开眼睛，如水眸子的深处刻满了金色的纹路，女子轻灵的声音响彻在这方天地：“于人间而言，无非是少了个太初，而对你们来说，可不仅仅是少了个洞欺那么简单。”
说完，女子的目光充满着凌厉，“时候到了，上路吧。”
女子伸出手来，酝酿多时的流光渐渐凝聚而来，在手掌汇成一道诡秘符文。
那声音似是明白大势已去，最后带着绝望和疲惫响起：
“就怕，有人不让你如愿啊。”
话音刚落，数千道流光急剧颤抖着，金光形成空间的一个角落突然崩碎，一把硕大无比的长剑冲破这一点的金光，贯入半条剑身。
这穿入一半的长剑一寸寸地深入，那是一把大的惊人的古剑，透体散发着古朴的气息，除了剑锋处有着古老符咒的铭文外，再无花哨之处。
女子看着这半把古剑，古井不波的眼中第一次映上了些许悲伤，但转瞬便她被隐藏去。右掌轻握，流光涌上，将古剑锁死，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千道金光发出悲鸣，但却仍由环绕保护的状态向女子右掌涌去。
失去了金光的保护，漫天的黑液冲击而上，将女子淹没。
就当一切归于寂静之时，一道指头粗细的光柱穿破如海般的黑液，直指苍穹。
本命天光，天光出，太初落。
光柱破天，狠狠撞入早已被黑雾笼罩的天空之中。
一声巨响传遍陆地上的每一个角落。
也惊醒了一个熟睡的少年。
......
“呼，呼......”
少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拭去额头上的冷汗。面前那面冰冷简陋的土墙，令他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又是这样的梦.....那家伙都走了五十年，竟然还不让我睡个安稳觉。”少年骂骂咧咧地爬了起来，不料脚下一个踏空，从木榻上仰了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哟。”少年痛叫一声，待他揉着脑袋睁开眼睛，一个年轻少女的脸庞悄然映入眼帘。
那少女负手而立，微微躬身，眨巴着双眼看着倒地的少年，目光中写满着担忧。
“师父，你这是？”
少年也不站起身来，就这么躺在地上，一脸地无奈地看着少女，打了个呵欠，老气横秋地教育道：“小玖啊，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孩子，怎能天天闯我的寝宫呢？”
被称为小玖的少女疑惑地皱着眉头，思忖再三还是上前去将少年扶起来，细声说道：“师父，你还没睡醒吗？咱们二十多年前就从太虚殿搬出来了，哪还有什么寝宫啊。”
少年按了按眉心，四下一看，果然只有一个简陋的有些过分的草屋而已。
“这样啊......”少年想了想，忽地一笑，“我忘了。”
小玖幽幽叹了口气，道：“师父，你都有点神志不清了。”
少年随手在木桌上拿了个果子啃了起来，听了小玖这话差点呛到。
“小玖啊，就算师父不住太虚殿，让你再也不能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骂师父啊。”
小玖轻轻摇头：“小玖何时在乎过什么锦衣荣华，师父你知道的，小九不是说这个。”
少年啃了一口果子，闻言莫名地陷入了呆滞。
过了许久，少年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冲冲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口：“对了小玖，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万灯节啊。这深山住久了想必你也厌了，师父带你回神域去看看，也好顺便过个节。”
在万灯节，古神域万家燃起红灯，稍施灵力其上，便有万千红灯飞上天去，将古神域的夜空映红。这天古神域无人在家修炼，而是纷纷上街去，交易仙器，买卖物品，摆擂挑战，算得上是古神域每年最热闹的一天。
说罢，少年起身扯来门上挂着的草帽戴上，兴致勃勃地冲出门去。
“小九，快跟上，已经快正午了，再晚可就要错过我们古神域万灯齐飞的盛景了。”少年的声音回响在草屋中，映着早已不属于他的朝气。
小九愣愣地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
“今天也是太初大人她，离开我们，整整五十年的日子......”
只见少年挂着草帽，穿着粗布短衣，一副农人模样，与身旁身着羽袍、宛若天仙的小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着装显得格格不入的二人走在街上，不免引得路上的旁人侧目。
“你看......你看那边。”
“好美啊，莫非是神殿那边的仙女？”
“那小子是谁，怎么有胆和仙女同行啊？.”
“看上去倒也算有些清秀俊朗，但再怎么说也配不上这位仙女啊。”
“这男的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这些杂言碎语落入小玖耳中，使得她微微蹙眉。轻轻看了一眼师父，他竟权当作没有听到，仍在兴高采烈地在各个商铺买东买西，不一会手中就抱满一大堆东西。
小玖扫过师父手中，大部分都是她曾经在太虚殿中最喜欢吃的东西，另还有一些低品仙器和劣质的宝石。毕竟这只是神殿之外的一个普通集市，只能找到一些品阶不高的仙器也是正常，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师父要买这些无用的东西。
只见少年笑嘻嘻地对她说：“我们先在外围逛逛，买些吃的。根据我精密的观察，每年万灯节的申时，神殿是堵的水泄不通，不过，只要再等一个时辰，大门那就会好走很多。”
小玖此时是满心疑惑，却怎样也猜不透师父心中所想。思索了好久，也权当他是放下了，虽然还是有些不太正常，也总归是......
“那个......小玖啊，我之前把红玉给当了，这些东西，先帮我放一下吧。”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小九微微一愣，却还是颔首应了一声，轻按下手腕上佩戴的那枚红玉，一道红光闪过，少年怀中抱着的那堆东西眨便被收入那枚小小的红玉之中。
你可还记得，这枚红玉，还是当年你送我的见面礼？这一刻，小九忽然这么想。
那年她十二岁。
太虚殿的玉阶很长，很远。冷风吹得她单薄幼小的身躯发抖地厉害。
她咬了咬牙，想起了父亲的话，坚定地踏了上去。
“什么？献君？哦，是轩华让你来的啊。”神殿上的那个男人，温和地笑着，伸出手指来轻轻点着额头。
小玖虽是下定了决心，但真面对着这个和太初齐名的男子，还是紧张地不敢抬头直视。
但这个机会是爹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换来的，为了自己，为了家族，这个时候也绝不能怯场。
“我......我是诗玖，我到此......是献君他......”
话刚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因紧张而沙哑地不成样子。而刚才的话竟也忘记了男子的尊称“太虚大人”，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小嘴，不敢再多说半句。
男子轻轻一笑，却是丝毫并不在意。
“叶轩华是故意整我呢，知道我不善调教徒弟，还不安好心地往我这送。不过既已来了，也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那......就叫你小玖吧。我这人随性，指不定，以后还要你来照顾呢。”
那时候的师父，温文尔雅，从不大声斥责她。
虽然从未见过他出手，也不知他修为高低。但也曾听神殿的人传说，师父他是实力丝毫不亚于太初大人的。
在师父的教导下，她的修为突飞猛进。而当修为到了一定的境界，她却能明确地感知到，师父他分明就没有一丝灵力。或许是受过重伤修为散尽，或许是传说过分夸大，但那又如何呢，每当看到那云淡风轻的师父，她的所有疑惑便消散无踪。
这样一过，就是两百年。这两百年里，小九渐渐明白。
即便他只是一个凡人，他也是师父。
但这一切，都随着太初的逝去，灰飞烟灭了......
就在这时，小九的思绪被一道不友好的声音打断。
“这种穷的连红玉都买不起的小子，也有脸与这位仙女同行？”
小九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身着红色长衫的男子，一把折扇轻握手中，一副书生模样，但说出的话却甚是难听。三个身着黄色长袍的侍卫立于其身后，想来应是这一片不知哪户有权有势人家的公子。
本以为权贵之说只有凡间才会有，谁曾想与师父退隐这些年，小玖算是看遍了神殿之外的诸般恶臭。只见她微微握拳，刚欲说话，身边的那个少年却突然窜了出来，推了一把那红衫男子的肩膀。
“喂，你知道我是谁吗？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砰！”
话还未完，男子身边的一个黄袍侍卫一拳轰出，少年的身体应声飞射而去，重重摔在地上，滑行了数丈之远，拖出了一道鲜红的血迹。
顿时，这条因红灯节而显得热闹的街道就更加热闹了。
“打人了打人了，快来看。”
“你看，那不是李家的二公子吗？”
“这小子惹到李家公子，怕是要惨咯。”
“也怪他自己，没什么本事还非要沾惹人家仙女，这次碰到李家人，可有好戏看了。”
“你找死！”小九回过神来，眼中闪过怒火，喝道。
右脚向前一踏，青石地面应声粉碎，一道气息震荡传遍整个街道，首当其冲的那个李家公子连同侍卫生生被震飞出去，砸到墙上，大口大口的吐着血。
“怎么可能？天神......你，你竟是天神境？”那李家公子一脸不可置信，震惊地嗫嚅着。
小九强忍下杀人的念头，根本无意理会这重伤的李家公子。目光在方才看热闹的人群中急速扫过，却已没有了方才那个熟悉的影子。日落之后，街上可谓是人满为患，寻人类的术法也不能随便使用，要寻一个走失在人群中的少年更是难上加难。
小九揉了揉额头，“算了，还是回去等师父吧。”
正回头欲走，小九忽地站住脚步，心中咯噔一声。猛地回头看向远方那座高楼，那正是神殿的中央处。
一股不安的感觉充斥了她的全身。
少年不知何时已摘下草帽，换上了一袭白衣，缓缓向太虚殿走去，每一步，都是十丈开外。
本来蓬乱不堪的长发此时已经雪白，披散开来，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还真是懒啊，我走之后，太虚殿竟然真的这么久都没有修过。”少年笑了笑，啧啧道。
一名侍女正在荒凉无比的太虚殿门前清扫落叶，抬起头来，恰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少年。
侍女认出少年来，睁大眼睛，差点就要喊出声来，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愣了一下，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对着大门内深深行了一礼，旋即轻轻将大门关上，上了锁。
侍女最后看了那大门一眼，离开了太虚殿。
数十年前，她方入古神域，选了太虚殿当一名侍女，当时选择太虚殿只是因为太虚殿人少，而她素爱清净。不过后来她才发现，即便太虚殿人少，也从不缺热闹，只因这里有一群热闹的人。
后来那些人散了，她却坚持要留在太虚殿。
她虽然在这里等待，却最不希望等到这个人回来，因为他回来，就代表着她再也不需要回来这里了。
而他回来了。
赤红染上了太虚殿的大门，一声巨响，大门震碎。碎块熊熊燃烧着散射而出，浓烟之中现出小玖的身形。
与之同行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的眼中写满沧桑感，不时透出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诡谲和阴森。
“小玖，你说，云闲他此刻就在太虚殿？”女孩稚嫩的声音响起。
“是，应尊大人，师父他一定来了这里。”小玖熄灭了手中烈焰，转头对女孩说道。
女孩打了个哈欠，眼神却逐渐转冷：
“得了，赶紧进去吧，还能赶上给我们云大爷送个行。”
“应尊大人，师父他......”
“进去说。”女孩摆了摆手，似乎心情颇有些低沉，提步便向殿内走去。
应尊震开内殿的门，三把古剑悬在眼前那白衣白发之人的头顶。
“......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连我一块剁死呢。”应尊冷笑道。
小玖跟了进来，一眼便看到了大殿之上盘坐的云闲。
“师父！”
云闲向她点了点头，念头一动，大殿上悬着中间的那把古剑从剑锋开始湮灭，数息之间，古剑消失的原处，化为一片虚无。
“梦生决的最后一诀么......竟被你说中了。”应尊望着那古剑湮灭处，喃喃道。
“你可要想明白了，就算可能扭曲因果，也未必会向着你想的方向运行。另外，即便你能复活，多半也不会再是原来的你了。”
小玖眼角噙着泪，她现在只想冲上前去拦下师父，但她明白这般情境，已然是不可能了，只得竭声向殿上喊道：“师父，你想甩开小玖，有千万种方法，何必要演那出戏呢？”
“若不是......若不是应尊大人对我说明真相，我可能一辈子都会被你蒙在鼓里。”
云闲淡淡的声音传来：“哪里有千万种方法？对你这个偏执的丫头，我分明只有这一种而已。”
“新夜。”云兼对应尊唤道，“当年的三大天劫，碧音、洞欺已灭，唯独那雨火至今不知所踪。”
云闲顿了顿，“这些年为了对太初那一诺，我无时无刻不在查它的下落，最后也只是知晓它遁入了凡间，轩华他气我不辞而别，不来也便罢了。雨火之劫，就交给你们二人了。”
应尊无言良久，最终也只是吐出了一句似是不合时宜的话：
“你......是不是喝酒了？”
云闲转头看向殿外，万盏明灯已经升到夜空之中，将殿内染红，接着向小玖笑道：“小九，今晚的万灯节，别忘了看。”
那块虚无界分出三道透明的细线，将身边剩余两把悬着的古剑吸入其中，第三道则缠到了云闲身上。
“老实说，第一次全力运转梦生决的最后一诀，不知效果如何。我的运气一向不错，新夜，再等我几十年，几十年后我一定带着太初回来。”云闲大笑道。
“这个时候，可回不了头了。”应尊也破天荒地笑笑，眼中忽然多出了什么，“别忘了你的承诺。”
“一定。”
一阵阵波动传来，两人的视野陷入一片黑暗，耳畔均是嗡鸣之声。
不知多久，那波动消失，再睁开眼时，云闲彻底湮没于那片虚无之中。
应尊有些愣愣地站在原处，而小玖早已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千家灯火，在空中绽放。
虹光历图，暮云酣畅。万灯齐飞，真不愧是古神域的盛景。
在某处高阁之上，躺着一个黑衣男子，漫天映染的红光下，他食指轻敲着身下的琉璃，深深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