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廷巴克图的神秘宝藏时，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还是个孩子。海达拉的家位于廷巴克图城里最古老的桑科雷街区。在桑科雷的大院子里，年幼的海达拉常听父亲低声细语地提起这些宝藏，生怕泄露了家族的秘密一般。那时，许多来自非洲萨赫勒地区[3]——那块从大西洋一直延伸到红海的辽阔而干旱的地带——的年轻学习者，纷纷来到这里，在海达拉父亲开办的传统学堂里学习数学、科学、占星术、法理学、阿拉伯语和《古兰经》。这所学堂实际上是由海达拉家宅院的门厅改造而成。三小时一节的课，一共三节，从拂晓上到傍晚，中间有短暂休息。海达拉学堂的这种模式可以一直追溯到16世纪非常兴盛的非正式大学，当时，廷巴克图作为学术中心盛极一时。在廷巴克图的这座房子里，一扇沉重的橡木门后有一间储藏室，里面排列着上了锁的锡制箱子，箱子里收藏着成千上万的手稿。海达拉隐隐意识到这些手稿的重要性，但对它们知之甚少。
海达拉的父亲有时会在储藏室里翻翻找找，然后从家族收藏里拿出一卷手稿——或是一册关于12世纪早期以来伊斯兰教法理学的著作；或是一卷13世纪的《古兰经》，记录在用羚羊皮制成的纸上；或是另一种12世纪的圣书，手掌般大小，镌刻在鱼皮上，装饰的金箔小叶流光溢彩，繁杂的马格里布体[4]都被照亮了。但海达拉父亲最引以为豪的，是少校亚历山大·戈登·莱恩的旅行日志原稿。莱恩是苏格兰人，是第一位穿越的黎波里和撒哈拉沙漠到达廷巴克图的欧洲探险家。1826年，莱恩离开廷巴克图不久，就遭到阿拉伯游牧民护卫队的背叛、抢劫和谋杀。莱恩被害几年后，一名抄写员在这位探险者的游记纸上记下了阿拉伯语法入门——这是个手稿循环使用的早期实例。当父亲将学生们聚集在他周围时，海达拉的目光往往会掠过父亲的肩膀，好奇地凝视着这皱巴巴的手卷。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慢慢了解手稿的历史，也学会如何保护手稿。海达拉会说马里桑海部落的语言桑海语——桑海部落主要定居在尼日尔河的北部，他在学校又学习了法语，即马里前殖民者的语言。而自孩童时代，他就自学了阿拉伯语，阅读流畅，对手稿的兴趣也日渐浓厚。
那时，也就是20世纪60年代晚期至70年代早期，廷巴克图与外界连通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河船，当尼日尔河水位高涨时，河面上会排满船只；二是一周一次的国有航空公司航班，飞往四百四十海里外的马里首都巴马科。海达拉在十二个兄弟姐妹中排第六，年幼的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座城镇的孤立和隔绝。他和兄弟姐妹以及朋友们一起，在那条连接廷巴克图西缘和尼日尔河的五英里长的运河里钓鱼、游泳。呈回旋镖状的尼日尔河是非洲第三长河，发源于几内亚高原，逶迤千余英里流经马里，形成众多湖泊和河滩，在廷巴克图下方曲折向东，再流经尼日尔和尼日利亚，注入几内亚湾。廷巴克图最热闹的地方便是这条运河，孩子们聚在这里玩闹，妇女们售卖着各种物品，商人们划着独木舟，舟里载满了从尼日尔河附近的农场里收购的瓜果蔬菜。这里也不禁让人联想起过去的血腥事件：1893年圣诞日，图阿雷格部落埋伏在芦苇遮掩的河岸，袭击并杀死了从尼日尔划船而上的两名法国军官和十八名非洲水手。
海达拉和小伙伴们的脚步遍布桑科雷的每个角落。桑科雷犹如迷宫一般，到处是布满沙土的街巷，巷子里林立着苏菲派[5]圣人的神龛，以及始建于14世纪的桑科雷清真寺——一座倾斜的泥金字塔，用一束束棕榈棍嵌在黏土中做成固定的脚手架。他们在清真寺前的沙地上踢足球，攀爬郁郁葱葱的芒果树。那时，廷巴克图的芒果树数量众多。后来，随着沙漠化向南部推进，许多芒果树逐渐枯萎、死掉，运河也渐渐干涸，被沙土填满。那时鲜有车辆，没有游客，也没有来自外界的纷扰。数十年后，海达拉回想起那时的生活状态，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
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的父亲穆罕默德·“满玛”·海达拉[6]虔诚、博学、富有冒险精神，深刻地影响着他的儿子。19世纪90年代末，满玛·海达拉出生于廷巴克图以东一百一十五英里尼日尔河左岸一个叫作邦巴的小村庄。他成年时，马里还未全部落入法国的控制之中。当时的马里被称为法属西苏丹，由不同的族群组成，地域辽阔，从南边靠近几内亚和塞内加尔的森林和草原一路延伸，经过北部干旱贫瘠的荒地，一直到达阿尔及利亚边境。撒哈拉沙漠中极为独立的游牧民族图阿雷格人曾进行武装反抗，骑着骆驼从沙丘中冲出，用长矛和利剑伏击殖民军队。直到1916年，图阿雷格人才完全被法国殖民者征服。满玛·海达拉在法属殖民学校掌握了阅读和写作后，就开始旅行和做研究的生活。他没什么钱，但还是能够让骆驼商队免费载他一程。而且他又有学问，沿途随意讲点学，如讲解《古兰经》或其他知识，就可以挣些钱养活自己。
十七岁时，他游历至廷巴克图沿河往东两百英里的古代帝国都城加奥[7]，以及沙漠绿洲阿劳安——这个围墙环绕的城镇拥有众多学者，又是古代盐商穿越撒哈拉沙漠的必经之地，因而闻名遐迩。怀着对知识的渴求以及了解世界的愿望，他游历过索科托，当时是19世纪强盛的伊斯兰王国的所在地，即现在的尼日利亚；拜访过亚历山大和开罗；到过位于白尼罗河与青尼罗河[8]交汇处的苏丹首都喀土穆，也到过喀土穆的姊妹城市乌姆杜尔曼[9]。就在乌姆杜尔曼城的河对面，英军少将霍雷肖·赫伯特·基钦纳指挥军队于1895年击败由伊斯兰复兴运动者和反殖民主义者组成的“救世主”武装势力，并在苏丹建立英国的统治。
在外游历十余年后，满玛·海达拉回到故乡。此时的他学问渊博，被邦巴的学者们任命为城镇的“卡迪”，即伊斯兰教法官，负责协调财产纠纷，掌管结婚和离婚事宜。他从苏丹、埃及、尼日利亚和乍得等地带回了泥金装饰手抄本的《古兰经》和其他手稿，丰富了邦巴城中的家族图书馆，这个图书馆里的书是他的祖辈自16世纪就开始收藏起来的。满玛·海达拉最后定居在廷巴克图，在那里创办了一所学堂，并通过从事谷物、牲畜交易挣钱，购买土地。他留下了自己解读星象的手稿和廷巴克图各族的族谱。该地区的学者常聚在他家，当地人也常去他家聆听经伊斯兰学者传述的“法特瓦”，即伊斯兰教令。
1964年，也就是马里脱离法国统治、获得独立的第四年，来自巴黎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代表团聚集在廷巴克图。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历史学家们阅读了两位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和哈桑·穆罕默德·瓦赞·扎亚提[10]有关廷巴克图的文字记载。伊本·白图泰也许是中世纪最伟大的旅行家，他在14世纪上半叶就访遍了现在属于马里的区域。扎亚提在16世纪被罗马教皇软禁，以利奥·阿非利加努斯为笔名进行创作。两位旅行家都描述了以廷巴克图为中心的盛极一时的手稿创作与书籍收藏文化。欧洲历史学家和哲学家一直认为非洲人是没有历史的文盲，然而廷巴克图收藏的手稿证明事实恰恰相反——当欧洲的大部分地区仍深陷中世纪泥淖时，一个复杂又自由的社会已在撒哈拉以南的地区兴起。1591年摩洛哥征服廷巴克图，手稿创作与书籍收藏的文化被迫转为地下活动，但18世纪时又得以兴盛繁荣，只是在法国长达七十年的殖民统治下再次消失。收藏家们将手卷埋藏在地洞和隐秘的柜子，或是储藏室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专家们决定建立一个收藏中心，恢复该地区丢失的遗产，重现廷巴克图当日的繁华，并向世界证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曾创造了无数杰作。教科文组织曾召集名人显要，鼓励收藏者们从隐藏之地拿出手卷。
九年之后，年过七旬的满玛·海达拉开始为艾哈迈德·巴巴伊斯兰高级研究院工作。研究院是教科文组织在廷巴克图创立的，并受科威特和沙特阿拉伯统治家族的资助。满玛·海达拉将十五册手稿借给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做第一次的公开展览。之后，他在城里挨家挨户敲门走访，试着劝说其他收藏家将秘藏的手稿捐赠出来。后来，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回忆道，满玛·海达拉参与的这场伟大的教育活动遭受到来自各方的怀疑和不解。这项工作激发了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的兴趣，但他没有想过要追随父亲的脚步。在他看来，这是份没什么前途的工作。
1981年，满玛·海达拉在久病之后过世，享年八十五岁。当时，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年仅十七岁。镇上重要的人物以及负责分配遗产的官员召开了一次海达拉家族会议。在位于廷巴克图桑科雷的家族宅院里，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他的母亲、众多兄弟姐妹，以及未能出席会议的几个兄弟姐妹的代表们挤凑在前厅，聆听满玛·海达拉留下的遗愿。老海达拉的遗产包括邦巴的土地、众多牲畜、经营谷物挣来的一大笔钱，以及收藏的大量手稿——其中有五千卷收藏在廷巴克图，大约八倍之多的其他手稿则收藏在邦巴的祖居。遗产执行人将老海达拉的生意、牲畜、房产、钱财全都分给了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及其兄弟姐妹。之后，遵循桑海部族的悠久传统，遗嘱执行人宣布，满玛·海达拉指定了一个继承人作为家族图书馆的管理人。他环顾了一下房间。各兄弟姐妹往前倾了倾身体，翘首以待。
“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遗嘱执行人宣布道，“这个人就是你。”
海达拉沉默了，这个消息让他很吃惊。虽然在十二个兄弟姐妹中，他学习最为勤奋，能流利地阅读和书写阿拉伯语，长久以来也展现出了对手稿的着迷，但他还是无法想象父亲竟然把照看手稿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这样一个年轻人。遗嘱执行人一条条列举着海达拉的责任和义务。他说：“你无权赠送手稿，也无权出售手稿。你的义务是保存和保护好它们。”海达拉不确定这个新的角色到底意味着什么，并对自己能否胜任这份工作感到担心。这个负担很重，这是他唯一清楚的。
1984年，海达拉的母亲在生病五个月后逝世。母亲的逝世深刻地影响着他。跟纪律严明的满玛·海达拉相比，母亲温暖而慈爱。六岁的时候，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就因与邻近的男孩打架而恶名在外。父亲为了管束他，便将他送到了撒哈拉深处的伊斯兰学校去学习。那所学校是一个非常简朴的营地，位于廷巴克图往北一百五十英里的地方。多年以后，海达拉常满怀感情地描述母亲在院子里的炊火旁劳作，给他做香喷喷的米饭、古斯米[11]和其他好吃的，并将食物装进一个篮子里，好让他的长途奔波轻松一些，也为长达一个月的古兰经课程提供食物。当母亲准备的美食吃完了，年幼的海达拉就拒绝吃饭，负责的族长会恼怒地用船将他送回廷巴克图的父母身边。
海达拉母亲的葬礼后不久，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的主任来到海达拉的家里，向他表达敬意。“我需要你来见我。”他对海达拉说，但并没有说明原因。一个月之后，海达拉没有出现。他仍沉浸在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完全忘记了主任的这一请求。主任派遣他的司机来到海达拉家里。“请跟我来。”司机说。
马哈茂德·祖伯主任在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欢迎了海达拉。研究院是一座石灰岩砌成的四方院子，摩尔风格[12]的拱形门廊环绕着平铺着沙子的庭院，庭院里栽着枣椰树和沙漠刺槐。祖伯只有三十岁左右，就已经被公认为北非学识最为渊博的学者之一。他最初在廷巴克图的一所法语—阿拉伯语双语高中当老师。后来在马里政府奖学金的资助下，到埃及开罗的爱资哈尔大学——世界最富盛誉的伊斯兰学术中心——深造，之后在巴黎索邦大学获得了西非历史方向的博士学位。祖伯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正是艾哈迈德·巴巴。艾哈迈德·巴巴是廷巴克图黄金时代著名的知识分子，于1591年被摩洛哥入侵者逮捕，并被当成奴隶运往马拉喀什。1973年被选为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的主任时，祖伯才二十来岁。他从科威特和伊拉克募捐到数万美元，用来建设研究院的总部大楼。随后，他从零开始，建成了档案馆——最初只有从满玛·海达拉的藏书里借来的十五卷手稿。
祖伯来自马里的富拉尼族，该部族传统上都是农牧民，沿着夹在廷巴克图和加奥中间的尼日尔河湾定居。祖伯身形瘦小，温文尔雅。他轻轻地抓着海达拉的手臂，带领海达拉穿过院子，走进他的办公室。“你看，”祖伯说道，“我们一直和你的父亲合作。他在收集手稿、教育民众理解手稿这些方面做了很多了不起的工作。我希望你也能来参与我们的工作。”
“谢谢，但是我真的不想加入。”海达拉回答。他正在考虑从商，或许追随父亲从事牲口和谷物的贸易事业。他想挣大钱，多年后他这样解释。他很确定，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整天在图书馆里忙忙碌碌，或是为某个图书馆工作。
几个月后，主任再一次派他的司机到海达拉的家里，将海达拉叫到研究院。“你必须来，”主任说，“我要训练你。你身上责任重大。”
海达拉再一次嘟囔着表达了对这个邀请的感激之情，但还是礼貌地拒绝了。
“你可是伟大知识传统的保管者啊！”祖伯坚持不懈。
该机构正面临着难题，主任告诉海达拉。过去十年，由八个搜寻员组成的团队开始了寻找手稿的一百项独立任务，十年来，他们在四驱车队的护卫下不停地穿越丛林，总共才收集到两千五百卷作品——平均每天不足一卷。之前法国殖民军队在该地区盗窃手稿长达数十年之久，手稿所有者们因此更加小心地保护着他们的藏品，对政府机构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艾哈迈德·巴巴研究院那些搜寻员的出现让收藏者们时刻警觉，提防自家的传家宝被偷走。“每当他们的车辆开进村落，村民们都会非常恐惧，将所有手稿都藏起来。”祖伯看着海达拉的眼睛，对他说，“我想，如果你能来为我们工作，对于我们搜集手稿肯定会有帮助。这会是一个挑战，但我相信你能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