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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印红

何大草

何大草,本名何平,1962年生于成都,1983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在期刊发表小说两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刀子和刀子》《盲春秋》《所有的乡愁》等八部,以及小说集《衣冠似雪》、散文集《失眠书》。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

印红一家,住在一座天主教堂内。一九六六年夏天,神父被红卫兵赶走后,礼拜堂做了市委机关的大仓库,堆放办公桌、椅子、文件柜,还有可借给干部家用的床、茶几、方桌,以及自行车、开水瓶、洗脸盆、撮箕、扫把……上边都有块小标牌:行政处。

太阳天,阳光穿过脏兮兮的彩绘玻璃,仓库内气流旋转,五色迷离,一时宛如大剧院,人已散去,舞台灯光还落寞地亮着。

库门还是一百年前用老楠木打的,坚如城门,平日紧闭,挂了把大锁,万夫莫开。

印红的父亲,是仓库保管员,钥匙就吊在他的裤带上,足足七寸长,半截露到衣服下,一甩一甩,相当惹眼。

印家五口人,老印、印娘、印红、姐姐印丽、弟弟印小军,就住在仓库边的一间大屋内。

教堂在明藩王府旧址的西侧,建于晚清,竣工已是民国,是罕见的中西合璧式,像一座南方私家园林再加公馆和碉楼,很肃穆,也很森然。红卫兵唱着歌,闯进教堂打砸、横扫了三遍,肃穆没有了,森然还在;屋顶、墙上长出荒草,还多了些萧索。随后,两堵新砌的红砖墙,把教堂圈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成为仓库和印家的住宅。

一部分做了街道小厂,加工铁器,成天敲打声不断。

还有一大部分没人管,任由它荒芜,叫花子白天黑夜都可以进来睡大觉。却很少有人来:那种冷冽的荒芜,会钻到人的骨头里。

老印五十好几了,穷苦人出身,被抓了壮丁,起初当国民党的兵,淮海战役被俘,又当了共产党的兵。他上过朝鲜战场,还参加过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但没放过枪,一直干后勤,做保管员。转业了,也做保管员。凡入库的家具,铁的、木的、纸的……均有公家的印戳,从没丢失过一件。就是老鼠钻进去了,不拿领导批的条子,也休想钻得出来。老印的同事、顶头的科长,都敬他,又有点怕他。他黑、矮、敦实,短脸大口,木木的,说话不好懂,有很重的乡音,像河南话,又像山西话,不像四川话,有人说可能是印度话,或者印度支那话、印第安话……总之,和他说话很费劲。他也干脆少说话。

那间五口同住的印家大屋,从前可能是神职人员的阅览室,或者教民休息处。老印用木板、纸板把它隔成四个小间,做父母的一间,两个女儿一间,幺儿一间。还有一间空着,放了口军绿色的旧木箱,喷着部队的番号,可能是装弹药或压缩饼干的,算是老印的一个纪念品。印家没有厨房,一个蜂窝煤炉、一个自砌的柴火灶,还有一张很沉的四方桌,就搁在街沿上,做饭、吃饭都在这儿。屋檐有一丈多宽,避雨,透气,春夏秋三季还好,冬天吹风,很冷,但没别的法,就硬扛。扛过立春,人就舒展了。咋个说,比起从前挤在西御河沿街的棚户里,也是好多了。

街沿下是块花园,有两棵棕榈、一棵黄杏。树下种了茄子、扁豆、番茄、小葱和蒜苗……还有一群鸡在菜丛中游窜。鸡是印娘养的。行政处照顾老印的关系,把她从七十里外的农村安置到炊事班打下手,洗菜、刷锅、熬稀饭、蒸馒头,还喂猪。食堂喂了三十多头猪儿,节庆日杀了,给黄皮寡瘦的干部们打牙祭。印娘人高马大,动作麻利,事再多,没一件不做得服服帖帖的,猪儿一天天看着上膘,乌黑、溜圆。炊事班长不止一回夸她。她说:“芝麻小事,比起乡坝头,嗨!”

印娘在机关喂猪,在家喂鸡,漆黑的是澳洲黑,白的是巴白鸡,全身金黄、肥的叫九斤黄,还有永远只有拳头大的河南电爆鸡,是用电孵化的,长不大,但精悍,而且母鸡不间歇地下蛋,终生不做鸡婆子。鸡屎撒在土里,菜都长得肥嫩。有天印娘拔萝卜,萝卜须带出一枚有链子的十字架,她顺手就搭在了晾衣绳上。

晾衣绳挂在两棵棕榈之间,晾衣服、被单和幺儿的尿片。

幺儿八岁多了,短脸大口,酷似老印,但白胖了许多,吃得多,喝得多,每晚必尿床,尿了就大闹。老印再困,也必披衣起床,亲自给幺儿换尿片,换完了,还在幺儿屁股上啃一口,呵呵笑。幺儿大哭,哭得越响亮,老印越舒坦。

印红的姐姐叫印丽,一九六六届高中生,比妹妹高两届,个子比妹妹高一头。论模样,印丽站在人群中,即便是乱翻翻的大操场,谁都会一眼就看到她。高挑,头昂着,有两道男人似的浓眉,额前一排披披妹,衬得眼珠子巨大,水汪汪的,却故意微虚着,显出一丝睥睨。论成绩,她不算顶拔尖,但读书多,同学读《红岩》《青春之歌》《家》,她已在读《红楼梦》、鲁迅文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而且文笔好,她写的读书札记《套中人醒醒吧》,发表在《中国青年报》,很让全校师生震动了一回。她还是校女篮的主力,短跑一百米创过十三秒二六的全市中学生纪录,教育局局长、体委主任联合给她颁的奖。她是很可以骄傲的,也颇有几个女生甘愿做她的跟屁虫。男生呢,仰慕是自然的,爱慕呢,就不敢了。

同学们晓得她爸在市委工作,就问具体担任何职,她谦虚一笑,说:“这个,就不值得说了。”啥都没说,也就更神秘,高不可攀了。悄悄为她写了情书的,也就悄悄撕掉了事。偏偏有个戴黑框眼镜的才子,知难而上。他是个军队子弟,雅好写诗,自视也高,就仿雪莱体给印丽写了首情诗,但诗递过去,石沉大海……这,是让他颇为饮恨的。

红卫兵初起,印丽是全校的组织者,草绿军便服,白色大翻领,头发扎成一股结实的粗辫子,袖子挽到胳膊肘,总是置身于人群的中央,鼓动、演说、呼口号,活像五四运动的青年领袖。只不过,五四青年的标志是,胸前搭一条白围巾,而她是戴一条鲜艳的红袖套。

有天下午,印丽顶了烈日,率一拨儿红卫兵,闯进了贡米巷二十七号市委家属院。这是座院中套院的大院落,住着从书记到部长、处长的百余户家属,屋后簇拥着皂荚、银杏,门前种着向日葵、喇叭花,木格子窗户挂着翠绿的帘子。印丽看着,嘴角就浮起一丝丝冷笑。她下令揪斗宣传部的一个副部长,但他已被另一拨造反派揪走了。她就亲手把他女儿拖出来,剃了阴阳头。

那女儿哇哇大哭,又踢又咬,印丽骂了声:“×你妈!”反手就是两耳光,把自己的手都扇肿了。

那时候,印家还挤在西御河沿街的棚户里,冬冷、夏潮,父母、小弟住楼下,姐妹二人住阁楼,一张床,两人同挤。但印丽情愿打地铺。紧挨着地铺的,是一摞摞堆放整齐的书,小说、历史,中文、俄文,过期的《大众电影》。枕头下,塞着日记本。

印红偶尔抽本书出来看看,印丽见了就呵斥:“不准动!一动就乱了。”

印红把书默默放回去,还低头把书仔细码一遍,看不出一丝动过的痕迹。

那些书,除了《青春之歌》《卓娅和舒拉》是印丽攒零花钱买的,其他都是找人借的,借了没还。不算赖,书主人也没催,还告诉她,好书耐得读,读一回、两回还不够。

书主人姓佟,学生们习惯称之为佟大娘。佟大娘不老,三十几岁吧,但个矮、精瘦,加上背微驼、头发花白,就显老了。她原是南方大学数学系最年轻的讲师,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本该发配农场改造的,因为是家中幺女,父亲又是四川医学院的牙科专家(据说曾给毛主席拔过牙),两个哥哥则在研制战斗机的“9C98信箱”做工程师,组织上网开一面,把她搁到了这所中学来。

佟的身份不是教师,也不是厨师、门卫、清洁工……很模糊,算打杂。譬如,高二的数学老师分娩了,她去顶两个月课。初三的物理老师去师院进修了,顶课的也是她。她还顶过英语课、化学课、音乐课……她嗓子有点哑,音量大不,唱德沃夏克《妈妈教我的歌》,却把所有学生都镇住了。佟的名声在师生中口口相传,而她却迅速地老了。架在她鼻梁上的眼镜,厚如瓶底,成了老的象征。佟大娘的称号,也就从那时被叫了起来。

私下里,佟大娘不跟同事往来,也没有学生下了课还环绕身边。她漠然的表情,似乎也在告诉别人,就这样吧。

她也很少回父母家,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家人。平日,她住在校内单身宿舍里,那是一幢红砖筒子楼底层的单间,光线暗,也潮湿,还放了两张小床,她和一个教政治的年轻女老师合住。好在政治老师已在谈婚论嫁,未婚夫是个老红军的儿子,面善、好心肠,但轻微智障,说话就淌清口水……她还有一点点犹豫。老红军家住独院,房子多的是,专门让保姆给她收拾了一间。未婚同居是非法的,居委会、派出所都要严管。但此事颇为例外,一则并非未婚同房,一则老红军门前谁敢来放屁!她也就乐得夜不归宿了。

佟大娘书多,自己床下堆满了,就扔在政治老师的床上。

过了几年,她的右派帽子摘了。校长在大会宣布时,她当众把眼镜也摘了,一脚踩成粉碎。所有人都看呆了。印丽后来问过她为什么,她说:“摘了帽,脑子轻松;摘了眼镜,让鼻梁也轻松……平等吧。”印丽简直听糊涂了。

踩了眼镜的佟大娘,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可她不虚眼,眼里也没迷茫。看不清对面走过的人是谁,又有啥关系呢,反正,她也没几个人要招呼。

印丽认识佟大娘,是念高一下学期时。语文老师得了急性肺炎,佟大娘来顶课。头一堂是点评语文老师患病前布置的作文:《我的美丽家乡》。印丽语文一向很好,作文尤其出色,每有佳作,语文老师都会抢着拿到各个班去念。佟大娘似乎也有耳闻,所以就首先点了印丽的名,让她朗读自己的文章。

印丽读完,一片安静,几个跟屁虫还拍了拍巴掌。印丽站在那儿,得意而又故作谦虚,眼巴巴看着佟大娘,等待着表扬。

佟大娘淡淡一笑:“我听不出你的家乡美丽在哪儿,全是形容词,空洞的抒情,废话连篇。我甚至听不出,你的家乡和别人的家乡区别在哪儿。重写吧。”

全班炸开了,嗡嗡乱响。印丽先是吃惊,继而眼窝噙满泪水,差点大喊:“你这个摘帽右派!”但她拳头攥出汗水,还是忍住了。佟大娘等教室安静了,又说:“印丽同学尚且如此,其他的估计也好不了。通通都重写。”

“那你说咋个写?”印丽咬牙道。

“大题小做。写窗台下,你每天浇灌的一棵树;街边露天茶铺里,喝茉莉花茶的几个老大爷;或者,你妈妈星期天炒的蒜苗回锅肉,加了太和豆豉、郫县豆瓣,座墩肉炒到起灯盏窝儿……这些细细碎碎,才构成了你家乡的美丽。”说着,她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已快中午十二点,大家都饿了,蒜苗回锅肉的香味似乎就在教室里飘浮,好多同学嘴里都冒出了清口水。

印丽把从前的作文本都撕了。她重写了《我的美丽家乡》,描述从自家阁楼上望出去:狭窄马路和低矮棚户之间,站着一棵高出屋檐的老泡桐,树皮粗糙,像斑斑裂痕的手背。可一到春天,它就会在绿叶生长前,开出粉嘟嘟的紫花,一串串的,挂满枝梢,把阴黢黢的西御河沿街,全都映亮了。老泡桐后边,隔了小街是另一家阁楼,每天清早,窗户会嘭地推开!一个揉着眼屎的少年放出一窝灰鸽子。鸽毛会飘到这边来,脏兮兮的,还有股鸽粪味,很讨厌。但是,鸽哨把人的视线带得很远,到天际线的那边,这又是叫人喜悦的。

佟大娘说她:“有进步,你相当不傻嘛……只是路子走偏了。”把她叫到单身宿舍,奖励了一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丰子恺翻译,还是一九五五年初版的。佟大娘说:“一九五五年,我大学毕业还不久,刚在中科院院刊发表了《论圆周率的无限和有限》,又在《人民文学》发表了诗歌《短歌行》,还以为自己可以做很多的梦……真的是做梦。”

印丽就问她咋成为右派的,她看了下印丽,眼睛刀子般一闪。“那时的我,就像今天的你,咋个都会成为右派的。有啥道理呢?没道理。”

印丽打了个寒战。这间阴潮的小屋,让她冷得像泡在冷水里。

但,这之后,她还是常去找佟大娘借书。每次去,佟大娘好像都正等着她,书都挑选好了,进屋就递过去,也不让座,倒水,意思是:反正你也不久留,拿了书就走。

不过,也颇有些例外。印丽读了不懂的,也只有跟佟大娘交流。“安娜·卡列尼娜,她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佟大娘斟酌着字句。“应该说,是个悲剧的女人。”

“她的死,值得不值得?”

“我也说不清。但她为自己活过,这是值得的。”

“她是不是很像扑火的飞蛾?”

“不。她就是火。”

印丽每次借了书回来,都会很兴奋,然而也很沉默。晚上坐在地铺上,背靠墙,想自己的心事。忍不住的时候,也讲给印红听。

“佟大娘这种女人,最适合做啥呢?她说我就像当年的她,那我又该做啥呢?反正我不做右派。何况她那么丑,我咋个会像她!笑话。”

印红低头听了,默然。印丽并不想听回答,只是需要跟个人说话。

默然和低头,是印红在姐姐跟前习惯的姿态。姐妹同校,印红不止一次听同学说她:“你简直不像印丽的妹妹。”她听得懂同学的潜台词,很想反问,不像妹妹,那你说像啥?但她也只默然一笑。像啥,不像啥,又咋样了呢,姐妹俩依然在一口锅里舀饭吃,在一间阁楼上睡觉。姐姐宛如一团强光,亮得人睁不开眼睛,头晕,害怕。印红就常躲着她,上学、放学咋个也不一块走。印丽在台上领奖、发言、接受哗哗掌声时,印红显出心不在焉,尽量把自己收缩起来……收缩到悄无声息。

但,这也是很不容易的。她虽说比姐姐矮一头,却比姐姐胖一圈,十五岁后,她总肚子饿,一顿饭要吃三大碗。母亲说:“幸喜得,三年灾荒年过了,要不然,只有当饿死鬼算了。”干饭把她的身体撑大了,丰满而结实。她的头埋得低,胸脯却比姐姐,也比所有女同学挺得高。尤其是,她的衣服,都是姐姐穿旧的,姐姐合身,她则紧绷得膨胀。上课被老师点名起来发言时,她嘴笨,成绩又一般,常磨蹭半天找不到话说,只好傻站着。而且,她跟母亲在乡下住过些年,乡音始终没丢干净,那儿虽距省城只有几十里,但在岷江以西,属南路话,口音重,“不”就总是念成“波”,老遭人取笑。这也是她不到非说不可,就宁可闭口的原因。

老师、同学都盯着她,教室里静静的,背后有女生叽咕:“不长脑子,只长那儿。”“那儿再长,会炸开扣子吧?”她脸烧红,觉得自己要哭了,眼窝却干干的,到底没有哭。

好在她发言机会少。主动举手,这是从未有过的。

同桌的男生,对她还不错。可他长得像个瘦猴子,姓白,绰号白伙食,白伙食就是白吃饭、不长心、乱说话的傻瓜蛋。他父亲是钟表匠,他就吹嘘是中将;他母亲在耀华食品厂当工人,这个还好,家里不缺糖吃。他常塞给印红两颗硬糖、酥心糖。印红有点忸怩,但还是吃了。

要好的女生,也有两个,但只限于放学路上讨论下炒醋熘莲花白、干煸四季豆。她们都是长女,放下书包就做家务事。印丽是个例外,不做饭,不洗碗,连衣服都是印红给她搓。这个,印红也不晓得咋回事,好像从来就是这样的,天经地义。幺儿出生,老印夫妇也算老来得子,视为传家宝。可一家人,高高在上的,还是印丽。老印不大敢跟大女儿说话;印娘倒是要说,可说得心虚,生怕没说对,大女儿瞪她一眼,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

印红夹在姐姐和小弟弟中间,早已认命。她叫印红,可心里把自己改叫了印灰。不是灰颜色,是烧成了灰烬的灰。

印红有晚睡了一觉醒来,听见印丽还在地铺上翻过来滚过去,就伸了头去看,正看见印丽瞪着大眼在看她,吓了她一跳。

“我入团遇到问题了。”印丽说。

“……”

“说我跟摘帽右派走得太近了。纯粹是嫉妒……是陷害。”

阁楼上长久的沉默。印红破例回应了一句:“姐,波怕。”

印丽扑哧一下笑了。“波怕?是不怕。我只怕你永远改不了。怕啥呢?印家根正苗红,爸爸当过革命军人,现在还……把守着革命的大门呢。他们算老几!”

过会儿,印丽长叹一口气。“不过,我还是避一避,入了团再说。佟大娘给我留了本书,你明天帮我跑一趟。拿了书就走,啊?”

印红黑暗中赶紧点头,怕她没看见,又嗯了声。这是印丽头一回有求于自己。

佟大娘开了门,见是印红,也不惊讶,一手夹着烟卷,一手在小床上捡了本书递过去。印红莫名退了半步,很恭敬地叫了声:

“佟老师。”

“是她的妹妹吧?我这儿,就她来过,她不来,自然是她妹妹了……你不是她姐姐吧?”

“我是……印红。”

佟大娘笑了下,她是难得一笑的。“印红,你有意思。”她挪过来一把硬椅子,顺手倒了杯水放在矮柜上,自己坐到床沿去,安静地抽烟。

矮柜上有只青花瓷盘,摁着许多的烟头。女人抽烟的不很多,但印红不奇怪。随母亲住乡下时,外婆也是早晚抽烟的,一手端了水烟袋,一手拿草纸捻子,不停地吹燃、点烟、吹熄,再吹燃……外婆清瘦,眼窝红红的,颧骨也红红的,戴顶黑丝绒小帽,帽前嵌了块绿翡翠,双腿间还夹一只竹烘篮,很像电影里的老地主婆。这话,印红不敢说。佟大娘抽烟的样子,跟外婆是很不相同的,也像在哪儿见过的,但不是电影,也不是生活中,然而很熟悉,就是她设想中,女人抽烟应该的样子吧,很有文化,又有点邪味,人还是好人,却让人不大看得透。

印红摩挲着手里的书,她该走了,但她还想再坐会儿。这间小屋,她听印丽说过无数次,感觉很神秘,也离自己很遥远。此刻就坐在小屋中,近是近了,可感觉它依然像个谜。墙刷得很白,窗帘半拉,也是白色的,两张小床,一张被子折叠整齐,一张码着书。墙上没挂画,却用图钉钉了一幅字:

读书破一卷,

下笔如有人。

这让印红很困惑,但又不敢问。枕头边,放了本黑壳精装的旧书,她自然也不敢拿过来看看。

屋里飘溢着浓浓的烟味,却不呛人。印红吸了口气,莫名暖融融的。

一个人不说话,一个人找不到话说。

长久的沉默后,印红磨蹭着,站了起来。

佟大娘也站了起来。她指着那杯水:“喝了吧。”

印红把水都喝干了,看看佟大娘,觉得她瘦小得像用一把谷草扎成的,轻飘飘,可以随手拎着走。不过,她头发虽已花白,却相当旺盛,一丝不乱,厚实而有光泽,似乎是跟她很不相称的。

印红拿回的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很薄,七十来页。可印丽读了个开头,就倒扣在那摞书的最上边,像是趴着沉沉入睡了。这跟她从前借到书就手不释卷地阅读,大为不同。印红小心翼翼问她:“波好读?”

她回答:“不想读。”

再想问她为啥不想读,可是没敢问。

印红一个人在阁楼时,偷偷把《白夜》拿过来读了读。读得头痛。不是不想读,也不是不好读,而是读不懂。她唯一读过的小说,是《高玉宝》,听老师在早读课时逐日朗读的。其他的读物,都是课本上的短文。她把《白夜》很慎重地放回去,同时想到了佟大娘旺盛头发覆盖下的小脑袋,那里边该装着多少旁人不懂的学问啊!只有印丽,才能在那儿随意进出,和佟大娘谈笑交流。

可是,印丽不打算再去佟大娘的小屋了。过些天,她让印红把《白夜》还回去。“就说我很忙,谢谢她了。”

“你忙啥呢?”印红喃喃道。

印丽瞪了她一眼。

“那,你还借波借书呢?”

“这个……她拿给你,你就拿着吧。”

“入团的事,莫问题了吗?”

印丽又瞪了她一眼。她赶紧闭嘴。

佟大娘看见印红来还书,似乎也没有惊讶。她手上还是夹着烟卷,一手掂着《白夜》。“喜欢不喜欢呢,印红?”她没有提印丽。

印红很为难地摇摇头。“读波懂……外国人的名字好长,记波住。”

佟大娘笑了下,有点像假笑。“我给你倒杯水吧。”说倒水,其实是泡了杯茉莉花茶。她把烟卷叼在嘴上,慢慢把茶叶抖进杯子,先倒了小半杯开水,轻轻浪了浪,再把杯子小心地斟满,放到矮柜上,朝印红那边推了下。

烟卷的烟子,可能熏到了佟大娘,她眼里有了泪水,在眼窝里酿着,终于没有流出来。

这是午后一点半,校园、宿舍都安静得很,楼梯口偶尔有个人打喷嚏,简直响亮如放炮,让人暗暗地心惊。印红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好烫!但她不叫、不吐,硬把茶水吞了下去。口腔、喉咙、肚子一股烧灼,痛得眼泪鼻涕一齐涌上来。

她和佟大娘相互看了看,泪眼对着泪眼,不觉都笑出了声。

“瓜女娃子。”

“她也老是骂我瓜。”

佟大娘吸完一根烟,又顺手点燃了一根。印红瞟了下烟盒,是中华牌。

“有点奢侈吧?我就这么点享受了……管他呢,呵呵。”佟大娘的嗓音,印红这才注意到,果然是传说中的破嗓子,慢,嘶哑而低沉。

印红傻笑了下,说:“她这段时间忙得很。”

“……”

“忙着准备考大学,每天睡得好晚哦。”这个理由不会错。

佟大娘不接这个话,只淡淡道:“她后颈窝那颗痣咋样了?”

“……”轮到了印红说不出话来。她从不晓得印丽后颈窝有颗痣。

佟大娘用下巴指了下小床。“上回来,她困了,就倒下来睡午觉,不晓得做了啥梦,半醒不醒地,就在后颈窝上抠,把那颗痣抠得血淋淋,黑痣都成红痣了……还流泪,又不哭出声。”说到这儿,黯然叹了一口气。

印红听得头皮发麻,肚子一阵抽搐,差点就要吐。

“我给她擦洗了,还给她吃了一片安眠药,这才消停了。只有睡眠才能让她温顺下来啊,睡熟了,蜷缩起来,就像一个……很乖、很乖的、初生的婴儿。”

印红愣愣地望着雪白的床单,折叠整齐的白铺盖,白枕头边半塞一本黑壳精装的旧书……她简直想象不出,印丽蜷缩在这张小床上的样子。甚至,她记不起印丽睡在地铺上的任何细节了。

“你走吧,”佟大娘说。

“能波能,”印红吞吞吐吐说,“借本书给我,好懂的那种。”

“多读书,会把脑子读坏的,就像我……我的书,还有很多在她那儿,你应该可以找到本好懂的。”

“要还是读波懂,我可以来问你吗,佟老师?”

佟大娘虚眼把印红看了很久。她虽然近视,却是很少虚眼的。“不想入团了?争取顺当入个团,毕业了,也顺当找到个工作……今后再不要来了。”

印丽入了团。接下来就是考大学,首个志愿是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

她在学校图书室偷偷撕了张画报,贴在自家的阁楼上:哈军工巍峨的苏式主楼,宽广的大操场,队列整齐、全身戎装的年轻学员正在晨练……红太阳在远方升起。晚上复习功课时,她会不时瞟上一眼,心里很踏实。

哈军工的首任院长,是大将陈赓,可见其门槛之高。跨得进去的,必备三个条件:出身好、成绩好、身体好。这三个条件,她自忖条条符合。

她告诉印红:“进了哈军工就是军队的人,管吃、管住、管穿,就连裤衩都是军绿色,毕业就是女科学家、女军官……可惜军衔制刚刚取消了,不然咋个也是个中尉吧。反正比爸强,他转业才是个少尉呢,一辈子挤在这个穷旮旯。你说对不对?”

印红自然应该是沉默。然而,她没有。她说:“波对。”

印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波对?啥子是不对?”

印红从书堆中抽出一本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这些书都算白读了?当初,还说要当作家呢。”

“你敢翻我的书!”

“波是翻……我是读。反正,你也莫用了。”

印丽严厉地看着印红,慢慢笑了起来。“你瓜!佟大娘还没当作家呢,就当右派了。要是当了作家,戴十顶右派帽子都不够。”

“帽子早就摘了嘛。”

“所以说你瓜。”

瓜就是傻。印丽很不傻,然而,大学还是成了泡影了。临近高考,高考却被取消了。

不过,印丽倒一点不沮丧。校园里红旗招展,她虽没上成哈军工,却穿了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戴了红袖套,做了红卫兵头头,每天都带着一拨人造反,忙得很。

印红问她:“你咋那么高兴呢?好像天天在过节。”

“造反嘛,咋不高兴。造了反,我们才有出头的日子。”

“造哪个的反?”

“帝修反、封资修、官老爷,一切压在我们头上的不是东西的东西。”

印红默然一会儿,忽然说:“姐,你后颈窝是波是有颗痣?”

印丽很吃惊地瞪着她。

“我想看一眼。”

“呸!谁也别想看我的身子,除了我的爱人。”

“爱人?”印红很迷惑地咕哝一声。

“爱人咋个了!闹革命也要有爱人,有家庭,还要生娃娃。”印丽说着红了脸,是激动,并不羞涩。

“闹革命?”印红又咕哝一声,继而笑出了声,“说得硬像还在打仗似的。”

“你瓜。比打仗还要激烈,你不会懂的。”

印红承认是很不懂;同时也很疑惑。她是想上大学的,就算考不上,念个师专也可以,嘴笨当不了老师,就去图书馆做个管理员也不错,可以不花钱读很多书。学校已经停课了,印丽每天忙着造反的时候,印红就躲在阁楼上读被她冷落的书。耐心读过两三页之后,居然就能跟着人物往故事深处走。

高尔基的《在人间》,她读了两遍了,还忍不住再读。人名长了的确不好记,她就抄写在一本旧作文本的背面,再补充点人物的简介和经历,偶尔还有自己的几句感想,结果越写越长,差不多成了浓缩版和札记本,想忘也都忘不了。

《在人间》中有三个女人,她印象是最深的。一个是慈祥、坚强的外祖母。一个是借书给少年主人公看的裁缝的妻子,她像个瓷人儿,却开启了他的文学之门。一个是也借书给主人公看的寡妇,她美丽、奢华而且很放荡,却被主人公暗称为玛尔戈皇后,通过她的手,他读到了普希金的诗。书中引用的两句,印红也在心里反复念叨着:

那边,在人迹不到的小路上,

印着人们没有见过的野兽的足迹……

她从诗里,看到了外婆家门外的河滩、大沼泽。

阁楼外已经乱到沸腾了,印红充耳不闻,沉溺在书中,偶尔傻笑一声……哭,这倒是没有。

印丽相当不满。“印红这回是真的瓜了。”吃晚饭时,她对父母说。

父亲自然不敢开腔。母亲却难得地替二女儿抵挡了一下:“瓜人有瓜福嘛,管她呢。”

印红埋头吃饭,好像说的跟她无关。

而印丽也很少回家吃饭了。她常跟红卫兵在外边吃革命大锅饭。

印红觉得这样过日子也不错。她快把阁楼上的书读完时,印家搬入了废弃的天主教堂。

印娘对新居的热情,活像古代的朝臣告老返乡,终于又踏上了故土。她脱了鞋袜,光脚挥锄,在神父的园子里育秧种菜。幺儿跟在母亲屁股后边,她点好一窝种子,他就撒上一泡尿。天晓得他的尿咋会有那么多。印娘兴头上来,还会冲大屋里叫一声:“印红!”

印红抱着一本书,蔫耷耷地走出来,眼珠子迷茫地转一转。

“你也撒泡尿,来!”印娘指着一畦刚开紫花的茄子。

印红过了一会儿才听懂,脸烧红,咕哝声“有病啊”,转回屋去。身后,印娘响亮地大笑着,幺儿也拖着清鼻涕傻笑。

印丽对搬入教堂,表现得相当漠然。两姐妹的房间宽敞多了,她不必再打地铺,然而,并无喜色。每天早晨,她穿着没领章、帽徽的军服,戴了鲜红的袖套,走出教堂,去造反、闹革命……她自己也觉得,这有点滑稽。

印红不然,嘴上不说,对以教堂为家的享受,实在比她母亲还多一些。每天,她有很多时间趴在窗前,或屋檐下读书。故藩王府前的广场上,红卫兵、造反派的游行日夜不停,锣鼓、口号、鞭炮声隐隐传入教堂来,印红觉得日子更安静,也更安逸了。印丽的心思,她不明白,也没敢去过问。

学校的校长,这是当权派,印丽他们已经批斗过了。随后列了一个教师名单,都是教学权威,跟权沾边的,也挨着斗。

把这些权威都斗了一遍后,戴黑框眼镜的红卫兵小头头就说:“还漏了一个,佟大娘!不仅要斗,还要剃阴阳头,坐喷气式飞机。”

印丽反对。“凭什么?她不是权威,就连正式老师也不是。她当过右派,但帽已经摘了。”

“摘帽右派,等于隐形右派,就更该批斗了。可见她隐藏得多深,人有多黑,毒害有多大。”

“这是啥逻辑?”

黑框眼镜笑而不答。他穿的军装,没有印丽的新,却是他父亲穿过的,四个兜的干部服,军帽也是洗旧了,还故意戴斜点,眼镜后的眼睛,也略斜着看人,仿佛有种能洞穿秘密的微笑。他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中佟大娘的毒,比谁都深。”

印丽脑子蒙了下,强笑道:“污蔑战友是犯罪的……我印丽根正苗红。”

黑框眼镜也笑道:“你不是印丽。”

印丽呸了一声,很想直接甩他一耳光。

“你也不是马丽,你是玛利亚!”他顿了顿,看着印丽的脸发白,有汗粒从额角、鼻尖渗出来。“圣母玛利亚!你中毒太深了。那套资产阶级的慈悲心,还是放到天主教堂去祈祷最合适。”

印丽自念书起,就以父亲的出身为骄傲,又以父亲的工作为秘密。她不邀请同学到家玩,家庭住址秘而不宣,有时候放学回家,还会故意兜圈子,迷惑同学的视线。搬入教堂守仓库,更是三缄其口的。黑框眼镜的话,故意说一半,留一半,似乎是迫使她承认,自己是那么的虚弱。她做出很坚定的神态,问他:“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想说,去把佟大娘揪出来,打倒,再踏上一只脚。”

“你说到做到,你就去啊。”

“不,你带领我们去。我们从来都跟你走,对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了印丽。

印丽哈哈大笑,突然打住!“跟我走?!红卫兵只有一个统帅,就是毛主席。我们只跟毛主席走!”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朝向了黑框眼镜。

印丽得理不饶人,厉声追问道:“请问,你是什么意思?阴阳怪气,转移视线,想把我们往哪条歧路上带?不错,你父亲是革命军人,可你的母亲呢?你的外公、外婆呢?查三代,查八代,经不经得起查?!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不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你就会被你隐藏的、自己都不晓得的阶级偏见、阶级歧视,甚至阶级仇恨所蒙蔽,最终走向革命的反面!”

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似乎又豁然开朗。黑框眼镜脸上忽红忽白,汗也出来了,于是摘下眼镜,拿手帕仔细擦了,缓过气来,冷笑道:“我是什么人,等会儿看我如何对付反革命分子就晓得了。”他喝了声“走”,径直就奔教师宿舍而去。几个人追在他屁股后。印丽犹豫了一阵,也带人跟了过去。

印红读完莱蒙托夫的诗《祖国》,望望窗外,幺儿正光了屁股,蹲在一窝萝卜苗上拉屎。母亲扶着锄头,笑呵呵,说不出的喜悦。她就呆想,这泡屎、这响亮的笑,该就是我的祖国吧?莱蒙托夫的《祖国》中,列举的也就是村路、白桦、草房、喝醉了的农夫的笑谈……这些个,我也可以写的嘛。

她就在旧作文本的背面,写了起来。不是诗,只是些记录,很详细地写了幺儿几次拉屎拉尿的过程,还写到了秧苗在施肥后生长的情况,自然,这里边就有了些描写,还有了些议论。譬如:“弟娃吃得多,拉得多,粮食通过他的肠子,就变成了肥料,虽然臭不可闻,却茁壮了庄稼……那么,说弟娃浪费粮食是不对的,可是,说他是造粪机,好像也不对,那该说他是个啥子呢?”写到这儿,她自己也笑了。咬了会儿笔头,接着写:“他啥也不是,弟娃,就是爸妈的幺儿。”写完了,读了两遍,觉得全是废话,想撕又舍不得,就摊在桌子上。

印丽回家,捡起来迅速扫了一遍,笑道:“你懂什么是祖国?祖国是什么?”

印红不敢回答。

“祖国是鲜血换来的光荣。”

印红嗫嗫嚅嚅地抗议:“这是莱蒙托夫说的,可他用的是否定……”

“他想否定什么?你说!”印丽声色俱厉地瞪着印红。

印红吓了一跳,不觉就退了半步,等着挨骂。

然而,印丽的表情颓然松弛下来,叹了口气。“鲜血只能换来鲜血……我累了。”她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睡了。

她还穿着军服,但眉宇间一点英气也没了。确如她说,累了。也许不只是累,额头、颈子都是汗,汗结成了盐,头发散下来,乱乱地粘着,有一丝还咬进了嘴角。嘴角有污迹,白衬衫的领子也有污迹,还见了红,不晓得是不是血?军帽,进门就没看见头上有,手里也没有。她从小喜欢唱:“砍头只当风吹帽。”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歌词。这会儿,她的头还好好的,帽子却吹得不见了。

印红看着摊在床上的印丽,呆呆地,觉得她很不像印丽。

印娘在屋檐下喊:“吃饭啰,吃饭啰!……比喂一窝猪儿还麻烦,波识好。”

印丽翻了个身,侧睡,面向着墙壁。

印红凑过去,小声道:“妈喊吃饭了。”没动静。“妈喊吃饭了……你吃波吃?”

“波!”印丽大叫一声,吓得印红浑身一哆嗦。

印丽的背上,有一大团都湿了,是汗。汗的边缘,有一圈白色,是蒸发的盐分。

晚饭时,印红给印丽夹了半碗青笋丝凉拌折耳根、半碗干煸四季豆。饭后端进屋子,她还在睡,但从侧睡变成了大趴着,像只舒展了的大青蛙。军服脱了,衬衣、长裤也脱了,只剩了条小背心和小裤衩,像汗津津的绳,捆着她裸露的身体。印红已经记不得,上回看见印丽的光身子,是什么时候了。

印丽的脸很瘦削,大眼、小嘴、尖下巴,脱了衣服,却是让人吃惊的丰腴和白皙。窗外的光线开始变暗了,这反倒让印红看见,印丽皮肤上一层汗毛在晶晶地闪烁。从后颈窝往下,汗毛逐渐变短,却更密实、有力了……但,印红没有看见,佟大娘说的那颗痣。

顺着脊柱,印红的目光往下扫,越过印丽的小背心,一条弧线滑下去,还是没有,脊柱再一翘,荡进了小裤衩。她不死心,吸口气,屏住,伸出两根指头拈住裤腰带,向下一拉!那颗黑痣突然跳了出来……随后,才看见两瓣粉蛋一般的屁股。黑痣比五分硬币还要大,有着触目惊心的黑,不是墨黑,不是非洲黑,是黑得起腻,还长了一撮油黑、鬈曲的毛。

印红抽了口冷气。佟大娘咋个看到的?

印丽反手把小裤衩拉上去,咕哝句:“不要乱来。”印红愣了会儿,又把小裤衩拉下来。印丽再次反手把裤衩拉上去,咕哝着,多了些忸怩:“不要乱来嘛……”她是在说梦话。

印红退到自己床沿上坐着,看着熟睡的印丽,直到夜色浓了,啥也看不见了。

印丽收拾了几件衣服,用她爸珍藏的军用背包带,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铺盖卷,就挤了北上的火车,大串联去了。印红把她送到火车站。

站台上歌声嘹亮。

印红说:“能赶上毛主席检阅红卫兵吗?”

印丽大声道:“能,当然能!”却把嘴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我才不在乎……游山玩水是第一。”

“你……也太反动了嘛。”印红吃了一惊。

“你还没看过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吧,毛主席在我们这个年纪,就是东走西走,东看西看的。”

“看啥呢?”

“去看看佟大娘吧……她活不了几天了。”

“她挨打了吗?”

“看看她吧,你读她的书,欠她的情。”

“你不欠吗?”

“我?”印丽摇摇头,“两清了。”

星期六,印红刨了几口晚饭,就骑了父亲的公车去学校看望佟大娘。公车,即公家的自行车,机关借给干部使用的,用杂牌零部件拼装,结实到又笨又重,轮子全是二八圈的,大得像蒸汽机时代的火车轮。印红当初学骑公车时,踩到底了,脚尖还够不着踏板呢。虽然这样,骑在车上,她还是能体会到少有的速度感、飘飘然。家里的油盐柴米肉菜,都是她骑了公车去买的。

印丽从不骑公车,嫌丑。还说了句风凉话:“幸好是公车,压不垮。”印红半天才回过神,她是嘲笑自己胖。

校园里光线还好,西边还有太阳的余光,月亮却已浮在天上了。天色薄蓝,晴得很正。除了到处贴满了大字报,四周都还很安静。操场上,孤单单一男生,握着木头大刀东挥西舞,正是印红的同桌白伙食。

白伙食冲她叫了声:“逍遥派!”

她不搭理。

他又说:“明天大游行,我走头排……你来吗?”

“波,我有事。”

“有事?这么晚了还往学校跑。”

她脚下使劲一踩,嗖地就过去了。

宿舍楼里外也都贴着标语、大字报。很多人家吃完了晚饭,在洗碗刷锅,听收音机。佟大娘的门大开着,标语、大字报一直贴进了屋里,几面墙、床头、柜子上,都有。但,屋子收拾得很整洁。靠窗的藤椅上,佟大娘戴了顶男式灰帽,闭眼坐着,没茶、没书,手里夹着一根烟卷。印红刚一跨入,她就察觉到了。

“印红吧?”

“嗯。”

“坐吧。”

印红在床沿坐下来。

“是她叫你来看望我的吧?她还记得我……我还好,除了头发剪掉了,书只剩下了一本,啥都没有变。”佟大娘声音平静,但嗓子被烟呛了,很费劲地咳嗽了几声。“经历过变化的人,变化也就是一种平常了。”她又咳了几声,没有痰。

印红似乎听懂了,但不晓得怎么接她的话。

枕头边,还塞着那本黑壳的精装书。

那顶男帽下,佟大娘脸上的表情、皱纹、伤痕,都看不大清楚,但印红能感觉到,她眼睑下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

“他们打了你吗?”

“用皮带抽。”

印红吸了口冷气。

“还好……她没有动手。”

动手的,是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小头头。佟大娘被踢倒在地上,他用皮带抽,抽累了,就研究枕边那本黑壳的精装书。书里没一个中文。小头头成绩不坏,很快认出,这不是英文。他问印丽:“是俄文吧?”印丽看都不看,就说:“不是。”其他人凑过来,优等生、劣等生,都不认识。黑框眼镜火了,他把书向佟大娘扬了扬。

“这是啥子文?你说。”

“德文。”佟大娘跪着回答。

“内容?”

“圣经。”

黑框眼镜哈哈大笑。“难怪啊!你的心就是泡着这种黑书泡黑的。”他在书上吐了口痰,再一把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踩了不过瘾,再一脚踢到佟大娘跟前。“念!”

佟大娘双手捧起书,从封面开始,念了一段德语。

“翻译出来!”

“《资本论》第一卷,作者:卡尔·马克思。”

屋子里冷得像冰箱。所有人的目光,都刀子般盯着黑框眼镜。他怒号:“你刚才还说是圣经!”

“全世界共产主义者的圣经。”佟大娘说着,把书放到床上。封面还留着黑框眼镜的痰,扉页上有乌七八糟的脚印。

“骗子、疯子……你说,你说了谎!”黑框眼镜的声音开始发抖。

“可以拿到专政机关去鉴定。”佟大娘很坚定地回答。

大家都看着印丽,等她一句话。

她说:“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敢说谎?”

几个男生冲上去,把黑框眼镜扑倒了。女生开始呼口号。胳膊被扭断的声音,很清脆……他跪在佟大娘身边,放声大哭。

印红把《资本论》拿在手里抚摸着。“你天天晚上都读吗?”

“怎么会。读了,也读不懂。”

“你波懂德文吗?”

“我懂。可是,这就像人们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即便每个字都懂,可还是读不懂。”

“可,为啥还要放在枕边呢?”

“因为……它成了我唯一的守护神。”

“那一天的事,你已经预见了?”

佟大娘不答,换了个话题。“她还好吗?”

“走了,大串联去了。”

她哦了声,默然好久,咕哝着:“走了好,走了好……走了,就不必见我了。”

印红想起印丽的话:“她活不了多久了。”可看起来,倒还不至于。

佟大娘抽完一根烟,又点燃一根。“可是,我还真想看看她……的家呢,当然只是个奢望了。”

强烈的烟味让印红有点头晕。她说:“可以。”

“怎么会可以?”

“我爸陪我妈带弟弟回外婆家去了,明天才回来。”

“这个,听起来有点偷偷摸摸啊。”

“没啥啊,你又不偷东西。”

佟大娘愣了下,哈哈大笑,差点被自己的笑声噎住了,随后就使劲地咳嗽。“印红啊,再没人有你瓜啊,金瓜。”

印红把佟大娘扶上公车后座。天色已经深灰转暗,白伙食还在操场握刀徘徊。看见印红的车过来,他喊了声:“明天大游行,你来嘛。”

印红拿一只脚支着车。“我有事。”

“你来嘛。”

“我波来。”

他看了看佟大娘,但啥也不问,只重复:“来嘛。”

印红叹口气,说:“我能来就来。”

他呵呵笑起来:“那就是要来了。你一向说话算话的。”

公车驶出校园,街灯斑驳,几个小娃娃在街沿边捡撞了灯泡落下的水爬虫,拿回去好喂鸡。佟大娘说:“明天你去嘛。”印红说:“我波去。他是个白伙食。”“他不是白伙食。他比哪个都聪明。”“咋个看得出来呢?”“这还需要看!听都听出来了……你去吧,他不坏。”印红不说话。

进了教堂的侧门,印红架好公车,伸手来扶佟大娘。她一把把她推开了。

印红还没回过神,她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佟大娘的手冷汗涔涔的,不住地哆嗦。教堂里的建筑,黑黢黢的,园子上的那块夜空,则已从深灰暗黑,转而为湛蓝,厚实而又锃亮。月亮爬到了顶上,从屋角望上去,有如山高月小。

“对不起,”佟大娘说,“刚才有点心慌……这会儿好多了。”

她们在屋檐下的饭桌边坐下。印红给佟大娘倒了杯开水。菜畦里传来青涩的植物气息,还有幺儿淡淡的尿骚味,活像刚刚施了肥。鸡们在竹笼里咕噜噜喘息,大概是打呼噜吧。有只公鸡突然脖子一梗,喔喔长鸣!印红过去踢了一脚,骂道:“活颠倒了!”

佟大娘扑哧笑了,咯咯咯地。印红有点惊讶,没想到她会笑得像个小姑娘。

她指了指仓库。“是礼拜堂吧,小时候我来过,唱诗。”

“你是信天主的吧?”

“我只是爱唱诗,管风琴伴奏……好美的回忆。”佟大娘摸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进去,慢慢、慢慢吐出来。“美的,我死活都爱……是有点贪心了。”

印红默然无语。

佟大娘把烟抽完,喝了半杯水。印红扶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灯光下,两张小床,白色床单,恍然有点像跨进了佟大娘的宿舍。佟大娘看着那张没有铺盖的床,轻声道:“这是她睡的?”印红点点头。

佟大娘很难得地把眼虚起来,似乎是要看得清晰些。随后,脸上就有了舒坦的笑纹。“我好像看见,她就睡在床上的。”

印红哆嗦了一下,感觉好冷。

佟大娘走向空床,坐到床沿,再侧身慢慢躺上去。她把两腿舒展开,脸贴在床单上,吸了口气,像抽烟,但更轻些,也更深长些。

“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串联回来了,我就跟她一起来看你。”

佟大娘脸上又漾起了笑纹。“我那些书,你都读过了?”

“读了一些,我笨,读得慢,一本书要读几遍,半懂波懂的……”印红的脸烧起来,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忸怩。

“你还写了点什么没有呢?”

印红把一摞作文本递过去,说:“写在背面的。”

佟大娘依旧侧躺着。她把本子从前面读,读完了,才读背面的。读得很仔细,读着,读着,她坐了起来。

印红听到“波”的一声!这一声很轻微,却在后来的记忆中,愈来愈清晰。

佟大娘的一滴眼泪落在了本子上。

她读完了一本,没有再读,把一摞本子递还给了印红。

印红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换了。“你的书,等过了这阵,我再还你。”

佟大娘摇摇头。“你留着吧……我啥也不再需要了。我要死了。”

“……”

“乳腺癌晚期。”佟大娘又笑了笑。笑声跟刚才不同,很干涩,像只老鸡婆。“好笑吧,偏偏是乳腺癌,我还没有……奶过娃娃呢。”

“……”

“想想这世上活得不甘心的人多的是,也就没啥不甘心的了,是不是?”

“波!”

“你哭了?”

印红呜呜地哭着,像小时候挨了母亲一顿鸡毛掸子,哭声不大,却相当委屈。

“算了,算了,我都无所谓,你伤心啥呢?送我回去吧。”

佟大娘握住印红的手,站起来,却好一阵没有把手抽出来。她盯着印红的眼睛,缓缓道:“你会成为一个作家的。”

“我……”

“我不会看错的。”

“你逗我。”

“我只逗过她……一个人。”

公鸡又在鸡笼中喔、喔、喔——地叫起来!印红扑哧笑了,笑着抹了抹眼泪,眼泪咋个也抹不完。

佟大娘出了门,又回头看了看,嘴里喃喃道:“我的天,整整一段幸福的时光……难道这对人的一生来说,还嫌短吗?”

印红还要过些年,才会蓦然发现,佟大娘最后所念的,是《白夜》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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