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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夙怨启澜危

修武会结束后,各大门派陆陆续续离开嵩山,有些青年才俊借机会友游山,在嵩山多逗留了几日。为了定香的伤势,司空乱斩逗留到九月初八。两行人既然共来,自然同回。

牵马离开客栈前,一名貌似落拓的剑客从树后走出来。他手中的剑用布匹包得严严实实,头发从耳边随意挑了两缕系在脑后,一派“我自江湖来”的气息。

将缰绳抛给力儿,她举步迎上那名剑客,“要一起回去吗,子嗔?”

燕子嗔,化地五残之一,今日这身落拓打扮倒真叫人认不出来。

“我只能陪你们一小段,前面路口我要左转。”燕子嗔轻笑,靠近她,放低声音:“陆堆的事暂时解决了,一路上不会再有杀手。”

她垂眼叹气:“华流又欠了那人一个情。”要让秋风十二楼撤销追杀,不知那位楼主向华流提了什么要求,而华流答应了。

“关于这个,我家窟主让属下转告须弥窟主:您大可放心,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他自有分寸。”燕子嗔挤挤眼,向远远走来的伽蓝僧人瞟去,“定香他们下来了,您也该启程了。”

她循着燕子嗔的视线偏目看去,见定香脸色不算太苍白,点了点头,转问:“友意呢?”

“在陆堆输得差不多的时候,夜多窟主就离开了。”

说到陆堆,她蹙起黛眉,“严献寿那边……”

“须弥窟主请放心,子嗔办事,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燕子嗔双眸一亮一敛,光芒尽收。

她点头,那牵马的陆堆瞥去。陆堆站在力儿旁边,抿紧了唇不知想什么。当日他能全身而退,真要感谢化地部众。都说让他先扔烟弹再浑水摸鱼,他偏要先跳出来刺杀,结果是武艺不精被侍卫挡下,烟弹成了逃遁的救命稻草。隐在人群中的化地部众趁机将陆堆拉到暗处,与他对换衣服和剑,让他去茅厕绕一圈再回观赛席,那名换装的化地部众则将追击的侍卫引到山腰密林,再隐匿行踪气息,让他们无功折返。

“还有一事。”燕子嗔移步到她身后,让自己面对树干,以防其他人看到他的口形,倾身在她耳边低语:“我家窟主查到,下单给秋风十二楼追杀陆堆的人,是严献寿家中的总管。陆沐霞手中握有严献寿的秘密,照情形应该交给了陆堆,严献寿想灭口。”

她抬头沉思,并未觉得燕子嗔的靠近有何不对。在远远等候的伽蓝僧众看来,他们几乎贴到一起去,亲昵得旁若无人。

等她回过神,却发现燕子嗔挂着古怪的笑,眼角不知在瞟哪里。她皱眉偏头,伽蓝僧人已牵马等在不远处。

弹扇震响,她嘻嘻一笑,“子嗔,你觉得我长得丑吗?”

燕子嗔赶紧收了笑,低头,“子嗔怎敢。”

“那……”她慢条斯理踱了两步,眼波灼亮,妖华横生,“你娶我可好?”

轰隆!晴天霹雳!

燕子嗔全身僵硬,脊椎从上凉到下,感觉自己从里到外焦黑焦黑的。

“子嗔?”司空乱斩斜目飞撩,娇多媚煞。

“须弥窟主,属下知错了!”燕子嗔只差没抱头痛哭。他刚才只是起了一点点的意让定香误会……绝无轻薄须弥窟主的意思。他怎么敢!

司空乱斩原本只是调笑,见他反应过大,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嘴角一抽,背手昂头,“怎么,娶我让你生不如死吗?”

燕子嗔见她脸色微变,身形突地一矮,竟是单膝跪下,沉声敛息:“属下不敬,请须弥窟主责罚。”

“……”

跪,不动。

“起来吧……”她瞪眼摇头,“我又没责怪你。”

燕子嗔垂头不动,直到她提步离开,才慢慢站起,牵了自己的马不远不近跟在他们身后。一路策马,燕子嗔果然在分岔口和他们告别。司空乱斩一行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她专找林阴多的地方走,完全没速度。

等到腹中饥饿,众人在一片小坡林驻马,正好坡边有座六角亭,红漆残脱,依稀有些年代了。众人系马入亭,各自找地方坐下。定香坐在柱子边,头微微昂起靠着柱子,盯着亭顶横梁,不知想什么。

在力儿布置干粮时,司空乱斩突然开口:“陆堆,你爹有什么秘密告诉过你,你最好在出这个亭子的时候给我明明白白说清楚。”陆堆受惊抬头,听她续道,“说不清楚,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血色一下子从陆堆脸上褪去。这话的意思,是要赶他出七破窟?

众僧不知出了什么事,视线齐齐向陆堆身上聚集。陆堆又被他们盯得局促难安。惊慌之下,心头突然升起一股愤愤自责的怒怨,气道:“爹连夜让崔叔叔带我逃命,哪有什么秘密告诉我。”

她并不因陆堆的愤语生气,又问:“没给你什么东西或是藏东西的地点?”

“爹只让我跟着崔叔叔,好好活着,不要想着为他报仇。”

“你身上有纹什么奇怪的花纹或图案吗?”她只能往其他方向猜。

“……没有。”

“你爹以前有给过你什么礼物之类的?”

“没有……”陆堆大声了两个字,突然像被人卡住脖子般刹停,急急从颈间扯出一根红绳,上面吊着一块玉佩,“这……这是爹两年前送我的生辰礼物,说是从一位道长那里求来的,能保我平安,让我一直戴在身上。”

司空乱斩伸手。陆堆盯着她的掌心呆怔半晌才回过神,赶紧解开绳子,将玉佩放到她手上。

值钱!这是司空乱斩握住玉佩的第一念头。

翻来覆去端详,她估算雕琢的工艺和玉体本身的价值。只是她这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在陆堆看来却是对他的怀疑和对父亲的猜测,当下心头委屈,站起来走到亭柱边,赌气道:“须弥窟主是怪我输了修武会吧。”

呃?她有听没有懂,心思全在玉佩的花纹上,随意嗯了声。陆堆却当她承认了,狠狠一拳捶向亭柱,既委屈又莫名,恨道:“都怪我笨!我是笨蛋,我轻敌,学艺不精还想学人家报仇,我笨!我笨!我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说着说着,竟然气得拿了脑袋去撞柱子。

定香就坐在柱边,抬手扶住又要撞上柱子的脑袋,低叹:“陆兰若,并非你学艺不精。学武不能急进,和两个月前相比,你的剑法已经大有长进。”

陆堆可怜兮兮地咬住下唇,“我输了那么多场……”

一边的画岸听不下去,无奈出声:“你其实一直在输。”见陆堆莫名其妙,他向司空乱斩的方向看去,确定她无意阻止他揭秘,这才继续道:“我想……大概从第一场武会开始,七破窟的人就隐在暗处出手帮你了。比如说,你真的以为自己能胜过庐山派的元佐命?你真的以为你能从沧浪门掌门手上取胜?”

两句“真的以为”,让陆堆直接从灰心跌入绝望的深渊。

原来他那么菜啊……

蓦地,司空乱斩叫他名字,等他回头后将玉佩抛还,“收好。我要的时候你再给我。”在陆堆将玉佩重新挂回脖子时,她后面半句话也出来了:“陆公子,你最好不要瞒我什么。出了这个亭子,要是我从其他人嘴里听到你‘又’、‘突然’想到什么事,我保证一定是你自己去解决。”

陆堆讷讷低头。从定香的视角可见少年含屈微红的眼角。

丑相看不过眼,出声相劝:“陆兰若年少无知,窟主何必吓他。”

司空乱斩正要反呛丑相,转目之际瞥见定香正注视她的一言一行,脸上是不赞同的表情,一时哑住。妖眸凝流半旋,有意的,无意的,就将唇边的讥语吞了回去。

力儿趁机递上干粮。身为一个沉稳大度的侍女,她已练就坐怀不乱。

为了照顾定香的伤势,司空乱斩将回程调得很慢。但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在九月十四进入伽蓝地界。

绕过铺满落叶的山道,伽蓝众僧下马,丑相向司空乱斩合掌一揖,谢过,带领弟子上山。她骑在马上不动,目送他们踩上青石道。

片刻,力儿从腰边取出哨子吹响,未几,数名七破窟部众从前方跑来,垂头问礼后,牵了僧人骑过的马离开。

不过眨眼,青石阶上已没了那道青灰的身影。她悻悻扁嘴,拍马,慢悠悠来到渡口。

渡船早已泊在岸边,盛秋山远尖尖,色泽深青,霄汉云白,偶有白鹭飞过。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窟主回来了!”

“窟主!窟主!”

“窟主啊,我们真怕您乐不思蜀呢!”

“是啊,把我们都忘了!”一群衣袖艳丽仿佛彩虹的俏丽女子掠步迎来,不等她下马,直接鞍前马后叽叽喳喳。

司空乱斩嘴角一抽。这些……是她须弥窟的侍女。

“窟主,您终于舍得回来了。”三名清俊公子负手站在渡旗下,笑容狰狞。

司空乱斩脸皮一跳。那些……是她的得力助手,“彩虹公子”中的大公子令狐迟、三公子令狐凰和四公子令狐绿。

深深、用力地吸一口气,她尽可能慢吞吞地下马,做好了被炮轰的准备。

事实上,身为须弥窟主,属下对她从来都是尊敬有加关怀备至并牵肠挂肚。炮轰是炮轰了,只不过没她想象的那么夸张。

回窟后,她立即向玄十三禀明途中发生的一切。提到秋风十二楼时,她沮丧长叹:“我尊,华流究竟答应了那家伙什么要求?”

“……也不是华流……”只说了五个字,玄十三陷入沉思。浓长的睫帘垂下来,掩去一双青色莲眸,打下一片薄薄的阴影,那阴影中依稀有些疲态,让人不辨情绪。

她静静坐在他身畔,陪以宁静。

眼羽微动,玄十三从遥远的记忆中抽回心神,淡淡一笑,“如果玉佩上真有什么玄机,交给冰代去查吧。”

“遵——明——”尖细盘缠的花腔在门边响起,满脸油彩的女子妖妖娆娆曲腰一拜,迈入厅堂。

戏彩掩面,正是饮光窟主计冰代。

她身后,跟着茶总管、郦虚语、翁昙、闵嫣,随后步入的则是各窟宠辱不惊、珪璋特达的侍座。

“我尊,化地窟主因事在外,无法赶回来。”化地窟侍座忍行子依职向玄十三禀明缘由。

“无妨。”玄十三浅笑,转看计冰代,“你既然已经‘遵命’,我就不多废话了。”

“时——”精致勾描的凤目斜斜一撩,花腔蕴长。

司空乱斩抬眼看横梁。

不意外的,在茶总管的好奇追问下,一群窟主伙同一群侍座开始讨论嵩山修武会,或真或假,或鄙或赞,一时天花乱坠,一时天马行空,一时语笑喧阗,一时言简意赅。她无奈一叹,放软身子靠上椅背,听着他们的打趣,忍俊不禁时笑上一笑,将缠心的愁思暂时抛开。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他身是如来清净坐,心是如来清净禅,会,会不得,见,见还难,她该如何?月照空山,尚得满山绿意,久坐阶沿,可见苍苔染色上人衣,水中书字,却了无字痕,她又能如何?

一缕红霞从西边的花窗投射进来,林光澹荡,偶有林鸟拂阁低飞。

已近黄昏……

当疲惫袭上心头时,一却都索然无味。

被善友捉着在千沙界议了几天事,听了一堆各地生意的盈亏分析,察看了几十本各地掌柜递交的账本,在一些通路上做了取舍……司空乱斩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忙碌时倒还好,等到无事时,她总觉得很累,累得她很想趴在地上不起来,不听,不言,不看,不想,不动。

她从来没有被这种疲惫感袭击过——想要去放弃某些梦寐以求的东西,想要把某些情绪从身体里面赶出去,可偏偏就是磨心磨肝的痛,割舍不了。

那并不是身体上的劳累,倒像是……心倦……

她想放弃。

放弃什么?

坐在千沙界里反复问自己,答案却怎样也无法从脑海里浮现。

就这么坐在亭子里发呆,盯着通幽博士在案桌上爬来爬去,当力儿跑来告诉她“今日是九月二十日”时,她还摸不清状况。

“今天是释摩兰上伽蓝挑战定香的日子啊。”力儿一脸担忧地瞅着她,“窟主,自从嵩山修武会后,释摩兰在江湖上放话,他不但要七佛伽蓝输得心服口服,还要为中原佛门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她将通幽博士的肚皮翻过来,瞧它四爪乱蹬,憨态可爱,不由幽幽一笑,“七佛伽蓝是我尊看中的对手,要是被一个天竺和尚轻易地掀风起浪,以后的窟佛赛就不用比了。放心,释摩兰的武功是不错,但以他一人之力绝对赢不了七佛伽蓝。”

“我尊很好奇释摩兰会怎样给七佛伽蓝清理门户。”力儿皱起眉头,“商那和修说,夜多窟主、扶游窟主、厌世窟主、饮光窟主、茶总管都准备上七佛伽蓝看热闹。”

“……”

“我们要不要也去?”

她双目幽远瞪视力儿,瞪得力儿讪讪低头手足无措时,才轻轻应了声:“去吧……”

半色罗裙,额点紫钿,和力儿一起抵达七佛伽蓝时,正好辰时过半。她有点奇怪,为何一群人围住山门?走近,却见释摩兰坐在伽蓝山门前,闭目禅坐,红袍和尚一字排开,其他人交头接耳,正低声议论什么。

没见到我尊,倒是闵嫣和郦虚语占了香枫树下的阴凉,一干部众则分散四周。闵嫣冲她招手,她从人群后绕过去,才靠近就被闵嫣一把扯过去,“乱斩,怎么这么没精神?”

她扯动唇角,算是笑了笑。

环顾一圈,她发现山门边站的不仅是伽蓝僧人,还有一些不是穿着伽蓝僧衣的和尚,有几位披了袈裟,看上去和句泥的品味差不多。多看两眼,居然让她看到少林主持、武当和江湖六大剑宗的掌门。

不用她问,虚语已经在耳边解说起来——释摩兰已经坐了两炷香工夫,据说是在陈述伽蓝罪状之前要等一个人;那些披袈裟的都是各个名寺古刹的主持,少林和武当是释摩兰特意请来当见证的,剩下的就是看热闹的。

“当然,也包括我们。”郦虚语笑眯眯追加一句,愉快地表明她们也是看热闹一员。

她撇嘴,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云照身边的人飘去。句泥和几位禅师跏趺而坐,三香护法、五岸侍者静立其后,有台和他的师兄弟站在定香后侧方,眼观鼻,鼻观心。

才几天没见,怎么瘦得如此厉害?她暗暗担忧,黛眉不觉拢起,在紫色花钿上纹出一个小小的川字。

释摩兰突然睁开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在扫过香枫树时停了一停。垂眼一笑,他拍拍僧袍站起来。与此同时,句泥和众禅师也慢慢从地上立起,等他发难。

“你们中原武林讲求公正,所以本座特意请来少林、武当。”释摩兰向前走了两步,对句泥道:“句泥主持,本座要在天下人面前揭露你七佛伽蓝的伪善!”

句泥合掌低诵:“般若我佛,身正则德正。伽蓝有何过错,国师不妨直言。”

“好!”释摩兰环顾一圈,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罪,你伽蓝教执不严。第二罪,你伽蓝知戒犯戒。第三罪,你伽蓝欺瞒众生。”

句泥叹气:“凡事讲凭依据,还请国师莫要血口喷人。”

“依据?”释摩兰微微一笑,“各位要看依据有何难,只看定香护法肯不肯交出来。”不等众人反应,他再道:“本座游历中原,还从来未曾听过如此荒谬之事。七破窟须弥窟主,与七佛伽蓝定香护法……阿弥陀佛,那些淫词艳语本座不提,相信各位也听过不少。”

他这一提,在场不少人暗暗点头。

少林主持忧德大师摇头,“不过是些江湖传闻,空穴来风之事,国师何必勉强执着。”

“大师此言差矣。”释摩兰合掌一揖,声如焚音,清朗悠远,“镜照诸像,不乱光辉,鸟飞空中,不杂空色。若非定香护法把持不定、犯戒在先,何像能乱镜,何鸟能染空?佛云:有为空,无为空,毕竟空。定香护法,你觉得呢?”

定香向句泥看去一眼,见年长的尊者眼含鼓励,动唇一笑,轻轻颔首领命,慢步越过前排的众位禅师走到释摩兰前方,“国师,你今日上我伽蓝,是赴嵩山修武会之约,若是以武论道,贫僧愿意奉陪。若只是胡言乱语,恕贫僧无礼了。”

释摩兰笑容不变,却反问:“那定香护法改与本座对质吗?”

“有何不敢。”

“八月十九日,你在哪里?”

他略略回想,答道:“在赶赴嵩山的路上。”

“当晚在哪里?”

“应在泌阳。”

“泌阳何处?”

“投宿一间客栈。”

“与何人?”

他静默无语,一双深灰的瞳子盯着释摩兰僧袍上的一点,似在研究他这个问题有何深意。思索半晌,他并不觉得当日行程需要隐瞒,便坦然道:“与须弥窟主一起。”

喝——人群中响起吸气声。

“国师不必咄咄逼人。”丑相踏前一步,“当时事出有因。江湖多事端,贫僧与定香、有台、画岸、蛇岸、添岸、足岸、也岸分成三路,定香与须弥窟主一同前行,贫僧知道。”

“知道?”释摩兰拂袖轻笑,“只怕丑相大师不知道。定香护法,是你自己坦白,还是让本座帮你坦白?”

修长的身影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释摩兰绕着他踱了几步,讽道:“定香护法是怕了?”

他心弦一动。

心弦动,必有事发生。无垢之眸徐徐抬起,直视释摩兰。那晚投宿并无大事发生,她从窗子跳到他的房间,戏语数句,留下一把扇子便离开……

香枫树下,闵嫣以口型问司空乱斩:你做什么啦?

什么也没做——她以口型回答。

定香蓦然睁大眼,注视释摩兰良久,眼中混杂了疑惑、不解、懊恼、犀利、冷漠……这些混乱的情绪在瞳内扑朔迷离,最后化为一道黯然之光,敛入眼底最深处。

他表情一变,在场众人都留意到了。

司空乱斩徐徐眯眼,歪头打量释摩兰,不知他从哪里笃定那些所谓的“依据”。但他语有提到自己,她怎能听而不闻?抬脚正要上前几步,腕间突然一紧。

有人拉住她,是——

我尊?她眼有疑惑。

待在这里——玄十三眼中的清冷如此说着。

她蹙起眉头,深吸一口气,徐徐吐出,将心头的烦乱捺下。

定香仍然直视释摩兰,不过表情柔和许多,似想起什么,又似了悟什么。蓦地,他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国师躲在哪里?”

释摩兰抿嘴,“定香护法肯承认了吗?”

定香垂头注视袍袖,抬手抚了抚,并不答他什么。

释摩兰久等之下耐心大失,冷哼:“看来定香护法是打算抵死不认了。”见他无言,释摩兰心火忽起,扫视众人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托物于掌,他让众人都看清了那是什么——

折扇。

一把寻常的黑柄折扇。

双眸凛然一缩,年轻的护法忽然摇头笑起。

八月十九那晚的确没有大事发生,只不过,他不小心暴露了一个秘密,他的、秘密。以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个秘密,等他发现自己身上藏了秘密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然后,他决定将这个秘密继续藏起来。

隐藏秘密的代价很沉重,有时候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他必须背负。原本他打算将这个秘密带到骨灰里,永不现世。如今看来,似乎成了奢求。

秘密被揭露后,也就不再称之为秘密了。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可以解脱?

“扇子是我的。”司空乱斩终于忍不住出声,“释摩兰,你想玩什么花样,我都奉陪。”

释摩兰听了她的话,一时昂首大笑,笑过才道:“须弥窟主,本座要多谢你。定香护法还没承认,你倒先承认了。”

“承认?”她傲骄地抬起下巴,冷眼睥睨,“我有什么不敢承认。”

释摩兰慢慢打开扇子,一行娟细的墨迹出现在扇面上。人群中有人低念:“菩提无心,花亦无情。”

“我写的!”她不顾玄十三的命令,折腰步缥缈谲幻,掠身夺扇。

释摩兰虚晃一招退开,笑得风仪无边:“须弥窟主不必心急。看完后面的,你就会感谢本座了。”

手腕遽地一抖,折扇弹开。

众人睁大眼,却只见到无字的一面。

释摩兰盯看扇面良久,慢慢转身,对伽蓝众僧笑道:“定香护法的字迹,想必众位不会陌生。”

句泥和诸位禅师看清扇面上的题字,脸色皆是一动。

释摩兰很满意他们表情的变化,再将题字的扇面转向众人。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曲扇悠悠,娟瘦的字迹后是两行简草。

两行简草……

两行简草……

两行简草……

司空乱斩怔在原地,断点的思绪反反复复,仿佛被困在深渊的尽头。倏地,双眸一瞪,如遭电亟,满耳朵的电闪雷鸣。

原来……原来只是断句……

原来、原来后面还有两句!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原来他也是……

“唯愿此生……花落菩提……”释摩兰轻念八字,将扇子送到定香眼前,“是你的字吗,定香护法?”

他盯着扇面微微一笑,“是。是贫僧的字。”

“你知戒犯戒,还有什么话说?”

过多的解释在此时听来都成了狡辩。他也不以空色色空呈口舌之利,偏了偏头,无垢净眸仍然盯着扇面。那双眸子净得太纯粹,纯粹到掩藏了绝望和呼吸,晶亮异常,“贫僧无话可说。”他瞥了释摩兰一眼,转身面对伽蓝僧众,“弟子知戒犯戒,令伽蓝蒙羞,恳请主持责罚。”

他一人犯错一人担,与伽蓝无关。释摩兰兜了这么大的弯,又请来少林、武当、诸寺主持见证,不就是想要这个结果吗?他就如了他的愿,又如何。

“定香护法倒是敢做敢当。”释摩兰在他身后低笑。

他看到句泥一瞬间为难的表情,又见云照欲言又止,不由惭愧垂眸,但声质朗朗:“国师刚才所述伽蓝三大罪状并不合适。弟子的师尊已仙逝多年,此事主持和诸位禅师并不知情,算不上‘教执不严’。贫僧犯戒有错,但并非所有伽蓝弟子都‘知戒犯戒’,这一罪也不属实。国师说我伽蓝‘欺瞒众生’更是无稽之言,七佛伽蓝广开方便之门,禀持公心,为武林做过什么,为世人做过什么,勿需自夸。”

人群中,曾因困苦、走投无路而受到伽蓝出手相助的人轻轻点头。

“阿弥陀佛!国师,定香所言倒也在理。”少林主持忧德合掌长诵,语有感慨。

释摩兰听他有维护之意,无声冷笑,直指句泥:“如果不知情可以抵消教执不严,那本座今日倒要请教:对犯戒弟子,七佛伽蓝会如何处置?”

句泥注视跪在前方的年轻护法,垂眸一叹:“云照,犯戒弟子如何处置,依规处置吧。”

云照也是满脸悲怒,恨其不争,几度张嘴都开不了口。但百双眼睛盯着,他无法徇私,他必须有个交待。捺下心头狂涌的失望,他沉声道:“但凡伽蓝犯戒弟子,须受杖责三十。定香身为护法堂首座之一,知错不敢,有错欺瞒,现革去护法一职。定香,你可知罪?”

“弟子领罚。”

“请法杖!”云照示意身后武僧,不料释摩兰突然大喝——

“且慢!”

云照皱眉:“国师认为不妥?”

“原来七佛伽蓝对恶行弟子的惩罚如此之轻,实在令本座失望,对中原佛道非常失望。”释摩兰闭目长叹,“若执法不严,以后何能规束弟子?如何为天下表率?”

云照对他的咄咄逼人心生反感,面含厉色,冷道:“国师难道不曾听过‘小惩大戒’吗?”

“当真只是小惩大戒吗,云照禅师?”释摩兰不屑一顾,“你敢说你没有心存包庇?”

云照怒然拂袖,上前一步就要理论,却被句泥伸手拦住。他听句泥说:“依照伽蓝护法堂规矩,犯戒的护法不仅退职受杖,还要废去所学武功。定香,你既认错,你可知错?”

“弟子知错。”

“你一向禅心持定,如今误入歧途,枯朽也有教导不严之过。既然你已知错,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他还能回头吗?世无双全法,人生不初见。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低垂的俊颜掩去唇边一搂苦笑,他向慈心的主持深深叩首。

长长一礼后,他慢慢站起,抬手直点胸口大穴,那架势……

他竟然自行散功!

且不说“三香护法”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仅是嵩山修武会上他与释摩兰的一战,已让不少人折服。一身修为,傲视武林,他居然就此废去,轻易得毫不迟疑!

他怎么舍得?

“不——”司空乱斩转眼掠到他身前,抬掌欲阻,可惜,迟了。

他几十年的修为、丹田内的纯正罡气如倾波倒海窜入四肢百骸,游走全身,从破开的****倾巢而出。气动衣袍,强大的气息将她震开丈余远。

当灰色的僧袍徐徐垂落在脚边,他轻轻吐口气,突然掩唇轻咳,血色飞快从脸上退去。

“定香!”她怒吼。

他望着她,蓦地一笑。笑容不苦,却牵动人心。那淡淡浅浅的笑,似乎述说着一种解脱,一种长久以来身负重荷的放下。可他的眼神仍然无垢无尘,清净到她根本无法感觉“唯愿此生,花落菩提”是他所写。

让他犯戒的是她,是站在他前面的这个自己,可他无情无垢的眼哪里有对她动心的情愫?拜托他可不可以给她多一点情绪?

他只看了她一眼,越过她走向山门台阶。原来,法杖已经请出。执法杖的人是慧香。

“师弟,有劳了。”

慧香听到“师弟”二字,脸色一变。

他伸手解开颈下盘扣,动作缓慢,准备受杖责。通常,伽蓝弟子受杖会脱下僧袍,以免污血染了僧衣。不料回过神的她勃然大怒,“不准脱!”

转又指责——

“你们这帮为老不尊的色古锥,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居然让他肌肤外露,成何体统!你们不知道非听、非视、非言、非动吗?你们有没有礼仪廉耻?”只差没说一句——他全身上下都是我的。

闵嫣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猛拍胸口。

定香的背影明显有点僵,远远都能看出来,更别说站在他四周的师兄师弟。慧香站得最近,见他表情尴尬,一时间自己也怔怔呆呆,不知如何反应。

旁观者中有人低叹摇头:昔有护花使者,今有护僧佳人,实在令人敬佩啊敬佩。

她想拉起他,胸口突然一麻,脚下失力瘫软向前跌去,扑入他怀里。她心火大盛,瞪圆了眼睛。这番投怀的画面看在旁人眼中却是公然的挑衅。他无奈偏头,俊美风流的夜多窟主正站在他右侧,弯腰,自他怀中抱起她,一言不发退到香枫树下。

僧袍,终是没再脱了。

“闵嫣!”嘴还能动。眼睁睁看他受刑,偏偏自己动弹不得,她气得牙痒。

“乱斩乖……”闵嫣在她耳边轻语,“我尊说了,这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闹剧,不能错过。”简言之,七破窟要袖手旁观。

——我尊?

她心乱如麻,全无主意。法杖一下一下打在他背上,却像击在她心上。

恨死他!恨死他!为什么在她疲惫得想要放弃的时候,他却让她知道?他不是无动于衷,他也可以升华!为什么他只说“菩提无心,花亦无情”?当时饭仙寺,听这八个字从他冷淡的嘴里说出来,她恨死了。若不是释摩兰今日抖出来,她只怕一生都不会知道。

——唯愿此生,花落菩提!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他最可恶!他最可恨!

“师兄,别打了!”有台冲上前拦住慧香。慧香本就不忍持法,被有台一挡,立即放下法杖望向句泥。有台跪下,眼角发红隐隐有泪光,“师父,弟子愿代师兄受过。

句泥垂眉无奈,“因果来报。有台,你起来。”

“师父,师兄在嵩山修武会上已被释摩兰打伤在先,他伤势未愈,昨天弟子还见师兄吐血。他只是不想我们担心,没有告诉我们。师父,师兄已自废武功,无罡气护体受这三十法杖,岂不是雪上加霜!师父,弟子恳请代师兄受过。师父!”

“有台,定香的过错你无法代替,起来吧。”句泥语调轻缓,但话中的责怪已现出难得的严厉。他转目看向慧香。慧香纵然千万个不愿意,却无法当众违背主持的命令,颤抖着举起法杖。

杖刑继续,司空乱斩再也忍不下去,拼力挣扎。闵嫣见她下唇咬出一道血迹,心中痛惜,曲指想解开她的穴道。然而,两只优雅如弦的手指却轻轻按在他手背上。

那手是玄十三的。他瞥了闵嫣一眼,将他的手压回去。

闵嫣略有不解,但没有违逆玄十三的意思。在七破窟里,我尊的命令就是命令,他不用去怀疑,亦不会去怀疑。

三十法杖之后,玄十三袖尾一动,亲手解了司空乱斩的穴道。

手脚一松,她即刻纵身上前,挥袖退开围上前的僧众,屈膝扶住他,“定香!定香!定香!定香!定香!”一时之间似乎语无伦次,只会叫他的名字,脑中只有他的名字。

他循声偏头,眸中的涣散聚集了一些。可他却慢慢推开她,挺直背脊,双手掌心向上放于身前,向句泥和诸位禅师规规矩矩扣首。这个头扣得并不响,却非常慢,非常尊敬。

随即,他慢慢直起腰,对她展颜一笑。

她全身血液沸腾。

蓦地,他抬手掩嘴,猩红的血从指间流出来,人已无力向前倾倒。她顾不上其他,手忙脚乱拥紧他,心跳得厉害,混合着颤抖和害怕,“定香……你没事吧……”有台刚才说他旧伤未愈,昨天还吐血,如今又自废武功……别吓她,千万别吓她啊……

她想叫庸医,想叫扫农、扫麦,无论厌世窟的谁都好,只要能治他。可是,她没动。她不敢动,不舍动——因为他的手第一次那么轻那么柔地覆在她脸上。

“抱……歉……”他只觉得全身气力被抽尽,就连抬手想……想抚一抚她的脸……也那么困难。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两个字:抱歉。

此生不负如来,注定寥负卿心。道貌岸然的枷锁他背得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可以放下。

长久以来,她之于他就如天际的曼殊沙华,那么耀眼,那么灼目,仿佛除夕夜下璀璨的烟火,可他触不到,此一世都不可能触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漠视她,将那不可能的牵挂和情愫压在心底最深处,牢牢锁住。

她说:迟早我要扒了你的袈裟!

她说:定香,你别当和尚了,暴殄天物呢!

她说:芙蓉临水照,但见绿头鸭。

她说:真的想和你……刻一块三生石……

她说:定香,是不是我长得像泥佛那样,肉圆圆的,你就会喜欢?

她说:如果香可以定住,人呢?

她说:不见是相思,相见是心痛。你说,是相见好,还是怀念好?

……

他一直在拒绝。

虚伪?呵,他真的很虚伪,虚伪得道貌岸然。

伤,治与不治对他并不重要,武功,留与不留也无关紧要,而装作对她的不在意,是一种比六趣轮回还要苦痛的折磨。

他已有弃世之心。

树暗苍苍,红尘三千丈,丈丈断人肠。若有来生,他希望他们能用另一种身份相遇,不要像黄泉的彼岸花,有花无叶,有叶无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花叶永不相见,是情苦。

唯愿此生——唯愿唯愿,仅仅是“唯愿”。

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她的容颜,可依稀所见却是一张慌怒交加的脸。这么凶……为什么想看她的笑脸成了他最后的奢望……

“定香……定香……你别吓我啊……”她捧着他的脸,绝望颤抖地叫着他的名字。

她的脸越来越模糊,他想唤她“乱斩”,可是他再也没有多余的气力,就连睁眼也成了一件艰难的事。眼皮很重,很重很重……跪地的身形慢慢软下,慢慢贴近她,慢慢将头枕上她的肩,慢慢……合上眼睛。

压抑的死寂弥漫全场。

她抱着他,一动不动,脑中一片空白。

“师兄?”有台惊慌地扑过来,却被司空乱斩一掌推开。

心口……不跳了……

鼻息……消失了……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心口阵阵跳痛,仿佛肺腑里的空气被人抽干了一般。

“力……力儿……”她轻唤,等沉稳大度的侍女满面担忧地走过来,她吩咐:“他是我的。把他带回去……回嘲风弄月楼。”

“是。”力儿谨慎小心地将尚有余温的身体扶过来。

她挺腰直立,魅影快比追风卷向释摩兰。释摩兰以为她要以难,震臂欲挡,不料只是眼前一花,手中空了。

她站在释摩兰身后,垂眸凝视这把只值几文钱的折扇,缓慢地、小心地、仔细地一格一格收好,仿佛手中是吉光片羽、旷世奇珍。

力儿已将定香抱起,在众人惊异一名少女有如此大的力气时折回树下,已有部众分开人群为她让道。

“且慢!”云照大喝,“你要把定香带去哪里?”

她挥手让力儿离开,转身直视云照:“当然是带回家。”

“定香是我伽蓝弟子,须弥窟主莫要……莫要……”云照强忍悲痛,不想定香在死后也被流言纠缠不得安宁。

将折扇装进裙侧口袋,她走到两名部众走,双掌一摊。两人明白,立即将手中的剑抽出递上。手腕轻动灵辉,剑光旋转,冷犀刺目。

一剑竖于身后,一剑横于胸口,她抬眼扫视众人,妖眸幽暗难懂,娇多媚煞,“谁要阻拦,一起上。”

无人出声。

她冷笑,“释摩兰,你今天来七佛伽蓝根本不是赴约。闹这么多事,想必你也准备了很久,辛苦了。”妖眸浅浅眯起,“我说过,你想请教,我全力奉陪。”

“本座……”释摩兰才开口,剑影迎风扑面,白花花一片,似东海狂波,噬人魂魄。

释摩兰被她攻得措手不及,闪避之余略显狼狈。红袍僧人见国师受袭,顿时群起围上。

司空乱斩的剑犹如两道天界灵蛇,自成一体,又密合无间,双剑掠舞,似惊鸿,如游龙,就如两人同时对敌一般,惊鸿游龙盘缠交织,杀气冲霄汉。

众人暗惊:想不到七破窟一名窟主就有如此绝妙的剑术,那玄十三岂非……

司空乱斩在江湖上名气不大,甚至没人知道她会用剑。

她会,而且,双手都会。

如果做事需要一只手,人们通常习惯用右手。有些人是左撇子,便习惯用左手。还有一些人,在右手运用如常之下刻意练习左手,但需要一段长时间的坚持。可是,就是有一种人,天生聪慧,左、右两手皆灵活如常——司空乱斩就是这种人。

化地窟主祝华流就不止一次感慨:乱斩天生就是用剑的高手,在剑术上,她可以比任何人都要任性,因为她有这个资格。

有时候,由不得你不嫉妒——天赋!

惨叫声声,围攻的红袍僧人纷纷倒地翻滚,他们手腕、足踝上各有一道伤口。这种伤口不会取人性命,却让他们的四肢再也无法承受过大的重量。

她挑断了他们的手筋脚筋?云照不忍再睹,卷起袈裟掠入阵中,挡去伤人的剑影,以纯厚的罡气震开剑尖,迫使她收招退后,“窟主何必伤人!”纵然云照心恨释摩兰,可他也知无故伤人不对。

“蛇鼠一窝!”她冷冷丢出四字,双剑向后一抛,虚影缥缈,人已远去。

玄十三不知何时失了踪影,闵嫣比个手势,七破窟部众齐齐退离。倒是郦虚语留在原地,目睹众僧对释摩兰做法的不赞同,目睹释摩兰辩驳后甩袖离开。

“菩提无心,花亦无情,唯原此生,花落菩提……唯原此生……花落菩提……”郦虚语轻声低喃数遍,偏头一笑:“想不到……定香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你说是吗?”

她身后,一抹高大的身影静立不动,冷寂的表情,眼底隐隐有些惆怅。

是日,七佛伽蓝古钟长鸣,久久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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