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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五. 忒帝厘

钮獵白突然抬起头,充满恶意的看着这神秘的女人和熊,仿佛他们听故事的同时扮演了判官的角色。

“你们以为那时的我很开心么?因为没了父母的枷锁,嗒幕终于不必被装扮一新,塞进狼狗车里,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老头子为妻?当时一切都糟透了:没错,洪水是隐去了,但地穴的人头只有先前的七分之一,绝大多数的粮食和工具也都成了泡影。我们这些幸存者瑟缩地圈坐在每一任酋长发表重大讲话的广场里,又冷又饿,充满悲愤和不平:神明们为何如此残酷,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降下灭顶的大灾,而且只贻害了地母的遗腹子,也就是我们这些凡人?”

“你是怎么——你是怎么得出洪水是只针对你们这一结论的?”学者少见的对某人的言论表示稀奇。

“我们摆脱悲观情绪,好不容易凑成一支先遣的队伍。由于洪水之前我就是族中最无畏且强壮的武士,洪水后更是无人能同我相提并论,我理所应当地被推举做这支肩负凶险但重大使命的队伍的头领。我们给自己立下的使命就是:出奇制胜,掠夺那些依然沉浸在洪水带来的悲痛中的其他聚落,掳来他们所剩无几的人口,食物和武器供我们活下去。是是是,我知道我们是在做残虐的勾当——我的用词已经如此显意——就是要为了生存不择手段。这点连当时我们最小的成员,年仅十二岁的俾剜都都心知肚明。但既然上天先对我们不公,也就别怪他的造物上演这一幕幕丑剧。”

“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哦,我正要说呢。当我们一行人走出地穴,来到天空下时,眼前的一切让我们目瞪口呆——我们本以为会看到斑驳的泥流掺杂着碎石覆盖原先洁白平整的冻土大地,但眼前的大地同洪水来前毫无二异;我们本以为地母的其它子女也受了卷席,应当随地倒着毛熊,焦尾狼,甚至是疯象的尸体。实际上我们确实看到了其余的“弟兄姐妹”。但它们都不是尸体。我看到的是这一生中最壮观的兽群:规模甚至远超过我人生中见证过的最浩大的那片——那是地母挤出了极浓郁的**的一个遥远的夏季。一行人都说不出话,仿佛身处梦境。”

钮獵白见学者和熊都沉默不语,就接着讲述他的事迹。

“我们彼时恍惚着,甚至有想过“一切都是天神们的恶作剧”。可怖的洪水场景只是幻觉,实际上它根本没有发生过。我们埋下的亲人实际上只是人形的石块儿,他们的真身正留候在附近的一片宝地,那里存放着所有我们消失不见的粮食和道具,他们见我们来了就会一拥而上,给我们拥抱和亲吻,所有人最后载歌载舞,将我们的财产装满滚车,回到黄金国去。”

“可当我们来到邻近的一个聚落的地穴里时,这妄想就立刻化为了泡影。这个聚落活下的人比我们的多,但大多缺耳断臂,不成人形。他们仍忙着我们已经忙活完的哀悼亲人的行迹。我凑过去了,不顾同伴的劝阻。我看见那整只右手只剩拇指的母亲怀抱着一个面目全非的尸体,唤着“泽让”“泽让”——她儿子的乳名。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上个冬天我随同父亲造访过这个聚落,和现在这个躺在女人怀里的孩子一起打过铁器。他父亲叫暴系,是杰出的铁匠,五十五岁才和他第三个妻子炳埃得了这个儿子。”

“然后你的族人做了什么?”稍作沉默后,熊问纽獵白。

“我向这些人表示了同情,称黄金国也遭了同样惨烈的祸殃,希望两个聚落能暂时结盟,相互支持,共同走出末日的阴影。”

“你们改变了侵略的主意?”熊似乎松了一口气。

“没有。我们当晚就溜出他们给我们安排的临时木板房,割下了他们现任头领的脑袋,霸占他们所剩无几的食物,强迫每个人做了为黄金国卖命的奴隶。”

“想法始终如一。”学者把这个心思暗地传给巨熊。它此刻看上去不怎么……积极。

纽獵白继续讲述着他的经历。

“以这个被征服的地穴为据点,我们开始四处寻找其他部落的踪迹。结果印证了我的猜想:地面上没有一个活人,只有偶然发现的腐烂败坏的人体;地穴狼藉一片,有的干脆被落石永远堵塞地堵住了穴口,过去那么久里面的人再无生还的可能性。加上黄金国总共十二处地穴,也就是十二个聚落,少数挺过来的也是残败困苦,寡存人丁。大多数则是彻底消失,世上再无这些部落存在的证据。”

“所以,我问你们,渊博有识的异乡人——”纽獵白又唤起他积压的怨气,语气越发激动,“这一切能不能证明,神明降下的灾祸摧毁了凡人和他们的居所却奇迹般地绕过了其余造物以及它们的领地。这能不能证明这是只针对我们的滔天恶意?”

“令人信服的阐述。”学者揉了揉眼眉,“但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当然……我还没提到我流浪在外的原因。”

纽獵白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要轮到他一生中最大的悲剧。

“忒帝厘。是他。洪水过去一年后,我们在地面发现的第一个活着的人。那天我和嗒幕坐在距离黄金国不远的荒崖上眺望风景。顺便一提,我那时已经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新的酋长。正当我闭眼感受着微风吹拂脸庞带来的惬意时,旁边的嗒幕拽了拽我的手臂。”

“‘你看,下面好像有东西在缓缓移动。’她对我说,‘好像还是个人呢。’”

“‘没必要管。’我依然双目微闭,对她的奇特不以为意,‘大概是站了一天岗的人换班休息。’”

“‘可那个人好像衣衫褴褛……哦,天呐,他在手脚并用的匍匐前进!’”

“听到这里我总算重视起来,立刻睁开了眼睛。这个人就是忒帝厘。他那时的情况比……此时的我还要凄惨。”

纽獵白耸耸肩,语气平淡,听起来没有对那个叫忒帝厘的人的一丝同情——但似乎也不怎么同情自己。

“我和嗒幕及时赶到,阻止了族人用铁镐钩破他肚肠的常识。当然如果我能预料到未来会发生的事,当时断然不会阻止。但我过去就是那么做了,作为凡人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现实。事实就是:我不仅救下了这个人的命,还把他带到了黄金国里,让人帮他洗浴更衣,卧床疗养。我迫切想知道这个神秘的幸存者是谁,来自那个部落,经历过了什么。待他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我设了一桌宴席,邀请这个陌生人到我家做客。嗒幕自然也在。起初他非常拘谨,甚至一度不肯坐在凳子上,我只好让两个男客人按着他肩膀强迫他入座。由于没了血污的涂抹,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非常英俊。如果曾经见过这张脸那我肯定不会忘的。然而我头脑里并没有见过这副面容的记忆,这说明他的确不属于这附近的聚落。然而他的脖子上也戴着九牙圈,这说明他至少也是地母的子民。”

“‘黄金国的酋长,名为纽獵白。’我率先开口向他介绍自己。”

“‘我……我……叫忒帝厘。’他开口时的样子比不开口时还怯懦。”

“我哈哈大笑,劝慰他不要紧张,这里没人或野兽会伤害他。他猝不及防地面朝我跪下,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我走到他跟前,用双臂把他架起来,说是举手之劳,无需多谢。‘如果非要感谢,那也得是我的妹子。’我指了指在座的嗒幕,‘是嗒幕先发现了你。没有她估计我要在悬崖上大半天的瞌睡,回来时只能顺路瞧见某具被四分五裂的尸体。’”

“满座的客人哄堂大笑。忒帝厘也腼腆地笑着,把双臂在胸前折成一个叉,朝嗒幕鞠躬行礼。嗒幕也微笑着冲他点点头。”

“宴会上我们吃着笑着,聊的很开心。从谈话中我和嗒幕得知忒帝厘是住在比这里还要北的地方,他的聚落名叫‘高嘁’。他记事起就不记得父母的存在,由族中的一个长老抚养长大。长老像对待自己的亲骨肉那样照顾他,忒帝厘也十分尊重爱戴这位长老,他眼里唯一的父亲。然而十六岁那年他通过重重考验,成为一名正式的猎人时,忒帝厘兴奋的回到家想第一时间告诉养父这个好消息。他也确实见到了他的养父——对方正睁大双眼,躺在床上休息。长久的休息。”

“然后他的经历我们就很熟悉了:铺天盖地的洪水来袭。他来不及逃难,危急之中只好钻到巨大的酒桶里。回想起当时洪水的势头,我是很难想到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他的确做到了。酒桶在洪水的冲压下不可避免地破裂时,他死死抓住了其中最大的一片木板。他闭着眼睛,一直在朝地母索取。索取安全地回到地面上的权利。地母罕见的回应了这个年轻人。按照忒帝厘的说法,‘地母使我沉沉睡去,做了个漫长但甜美的梦。当梦醒来时,我终于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几乎毫发无损地躺在一片苔原地。’”

“当然了,地母的庇护到此为止。不然他后来也不会遭受一头独眼的斑熊的追捕和三只焦尾狼的穷追猛咬,经历九死一生后才苟全了性命,最后奄奄一息地出现在黄金国的土地。”

“大伙儿听了都啧啧称奇。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子女能活下来绝对是个奇迹——沉睡的地母一定特意为他开了一道眼缝,冥冥之中庇佑着这个年轻人。”

“我向众人提议,把这个受赐福者留在这里,做我们高贵的客人——且如果忒帝厘本人愿意——做我们同心的兄弟。大家一致表示同意。于是我问正在走神的忒帝厘,以免他没听见,我又强调了一遍:他是否愿意留在这里,成为我们的客人,或者更亲密的兄弟。选择权在他的手里。”

“‘做兄弟。’他一改原先惴惴不安的姿态,神情格外的坚定。”

“我高兴的一脚踢翻酒席——因为马上我们就要举行更加盛大的仪式和宴会,来接纳并庆祝黄金国历史上第七个外族人加入我们光辉的谱系。”

“从此以后忒帝厘成为了我最得力的助手和最要好的兄弟。他智勇兼备,眼界超群,这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赞叹不已。而且自从他到来以后,黄金国的运气果真在不断攀升。我们的猎手总能在不经意间就遇到刚好落单且性情不怎么暴烈的毛熊,洁净的水源越找越多,越找月近,就连搏斗场里斗士保全下性命的几率也比之前高的多——当然这在博斗者本人的眼中可能是个不幸,但我作为酋长,站在整个族群的利益点上看,战士自然是活着才有利。”

“我同他的关系愈发亲密。没过多久忒帝厘就成为了我心中仅次于嗒幕的重要的家人。我们成为了事实上也是名义上的兄弟。但——那晚之后,一切都回不去了。”

“嗒幕?”学者断言似地提问。

“对……嗒幕。我最亲爱的妹妹。忒帝厘对他最不该有非分之想的存在起了邪恶的念头。”

“你说的邪念……是指忒帝厘对嗒幕产生了爱慕之情么?”学者试探的问道。

“正是!且当然也是邪念——他是那么清楚嗒幕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他本该像我一样,做一个兄弟该做的!那就是磐石般坚定且心无杂念地守护在嗒幕的身边,直到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出现,然后在我们齐声颂赞,见证这对世上最幸福的男女结为配偶!”

纽獵白的血液似乎全部升涌到头脸,就连冻疮都受了感召也跟着略微染了彤红。

“但忒帝厘到底不是她的兄弟。你只能那这样的职责约束自己。”熊再次开口。

“而且你也承认了他的杰出和优秀。听起来他配得上你对弟妹的要求。”学者也随声应和。

“不!”纽獵白嘶吼着,随后颓唐地低下头,嗓音变得低缓凝重“他不配……没人……没人配得上嗒幕……没人配得上她……”

“你像是个清醒的人,纽獵白。”熊扭了扭僵直的脖颈,“你该清楚——你的那些念想可能才是不幸的源头。”

“……我当然是清醒的。哪怕在当时,当我偶然得知忒帝厘私下里和嗒幕见过面时,我的脑子依然告诉我要保持清醒;当我偷偷来到他们私下会面的地母的祠堂躲藏好后,看见两人真的如传言所说一一出现时,无数个声音的劝阻下我也极力保持了冷静;哪怕最后,我,亲眼看着忒帝厘说着那些匪夷所思的甜言蜜语,甚至抓着嗒幕的手,让她按着自己的心口时——那些让我克制和冷静的声音都没有停下。但响起了一个声音。很轻,但我听得格外的……清。”

纽獵白陷入一阵恍神中。两个听众一言不发,静静地等他开口。外边的风雪似乎都一下子静了许多。

“我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死死地按在墙上。”纽獵白吸了吸鼻子,“我听不见他的解释。我只想要他的命。我死命扼住他的脖子,希望他也不用听我解释。希望他知道他是怎样的辜负了我的信任,辜负了嗒幕的信任。我心里恳求他不要挣扎,安然的接受处死。”

“当然。他没有按我希望的那样。他全力地挣扎。”

“……嗒幕作何反应?”学者问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放手了呢。嗒幕的喊叫隔了好久终于传到我的耳朵里。我也这时才看到不仅忒帝厘在反抗,我的妹妹嗒幕也抓着我的胳膊,狠命地要把我和他分开。”

“我向他发起死斗的挑战。他必须接受。因为我是黄金国的酋长,忒帝厘的领袖,……以及嗒幕的弟兄。地点还在那个见证了一切兴衰荣辱的广场——是我和嗒幕的父亲——没准儿也是母亲死去的地方。输家的结局理所当然的是死。而赢者可以随意处置赢家的一切——财产,地位,荣誉……以及尸体。”

“一个小时后,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个广场上。每个角落都立起了最耀眼的‘黄金’,一切是白昼般地明净。”

“我上场时,大多数族人都站在我身后,为我高声鼓舞,欢呼雀跃;忒帝厘上场时,他后面只聚集了六七个人,都默不作声,满脸不安。但那六七个人里站着嗒幕。所以我知道这个环节我已经惨败。”

“我和他跨身进入用锁链和石柱围成的六边形决斗场。死斗的双方要各自任意从斧子,短矛,和手刀中任选两样,可以重复。我选的是两柄斧头。忒帝厘则挑了短矛和手刀。死斗的号角正式吹响。它下次再吹响时死斗的圈里将只有一个人活着离场。”

“我咆哮着,浑身青筋暴起,想象着地母的**所滋养的所有凶灵都附在我的身上。我向忒帝厘扑来,他不敢招架,闪身多开。‘哐当’,‘哐当’,我握着的两柄斧头都看在了铁链上,擦出了火花两道。”

“我彻底变成了一只野兽——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渴望致对手以死地,渴望对方被开膛破肚,滚烫的血喷在自己脸上。要是说我当时还保有着什么理智,那绝对是如何搏杀的理智。我依然来势汹汹,但第一回劈砍落空后就不再轻易出手。我闪转腾挪,出人意料的左侧或右侧,保持距离,又突然逼近,每次的落斧都来自最难以招架或是预料的角度,且力道凶狠遒劲,哪一回若成功劈落都能让这场死斗立刻结束。”

“我诡谲多变的步调和凶悍刁钻的攻击让忒帝厘无暇进攻,只能不断用短矛和刀防守,试图拉开距离,一时间极为被动。”

“‘干掉他,大酋长!’我听见有人喊着,‘那小子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忒帝厘迟疑了起码十分之一个瞬眼。我希望他不是因为受了这无聊的喊话影响。我当机立断,迅猛地向斜右下方劈出一斧。他匆忙地拿手刀去格挡——真蠢,他该用双手的。结果是‘铛’的一阵响后,忒帝厘手里就只剩下半截刀具,原来的刀刃旋落于地上”

“广场上响起如雷的欢呼。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胜券在握。”

“但我后撤了一步,然后举起拿斧头的右手,示意在场的人安静。”

“‘给他再拿一把刀。’我对场外死斗的见证人说,‘他的这把刀的刀刃比平常的要薄弱。’‘但所有的武器经过严格检查确定是——’‘给他再来一把刀!’我打断了见证人的言论。于是一分钟后,见证人双手抱着一把新刀,走到锁链前,递交到忒帝厘手上。”

“你们也许觉得我自负愚蠢,把对手的过错残忍地嫁接到自己头上;认为我自以为选择了公平,实则恰恰践踏了公平,而且践踏的方式非常无聊……呃,随你们怎么想。我也不记得当时确切的想法了。我只能依稀估测,当时的自己不太希望这场死斗就这么草草收场。总之,场外的啸叫声愈演愈烈,越起越高。但见证人抬了抬手。我和他的死斗仍要继续。”

“忒帝厘似乎也终于燃气了斗志——这让当时彻底痴狂于决斗中的我多少有些欣慰。我最终的想法依然是战胜他,且是以极残忍的手段,但这不代表我不希望见到一个充满战意,势均力敌的对手。不——我正希望看到这样一个对手。因为我是为了嗒幕而决斗,为了最重要的人。我怎么能容忍我赌上了身家性命,赌上了至亲之人的韶华流光,却对上了一个软弱无力、不堪一击的决斗对手——这岂不是使我,嗒幕,乃至整个黄金国的每一任酋长以及他们的族群都羞愧难当?”

“我提着斧头走近。我不太理智的看了一眼广场后方。嗒幕还站在那里,站在支持或至少是关心忒帝厘的人群之中。唉。‘尽管站在那儿吧。’我当时这么想。‘很快那些人就要四散而开,因为受不了所拥立者惨烈的死相。到时候你还要留在那儿么?’”

“矛头流失般向我的左眼刺来。这速度令我惊讶,但我还是用斧头成功弹开。这才像他,想那个被地母庇佑着的有着顽强体魄和敏锐头脑的幸运儿忒帝厘。但地母不只是你的神母。她更是我们所有冻土之民的母亲。她此刻是依然站在你的身后,为你编织趋利避害的网,还是已悄悄转移了阵地,把那黑白相间的胡须悄悄地缠在了我的手腕上?”

“无论如何,决斗开始有了变化,不再是我单方面的压制。忒帝厘终于重拾了他在自己以前的部落和后来在这个部落学到的所有战斗技巧,呼吸不再紊乱,出手的动作也不再是张弛无度,而是急中有徐,锐且满当。”

“我的拥众们看我从优势变为了均势,都紧张起来,更加声嘶力竭地为我呐喊;忒帝厘的支持者见了他对战中的起色,也开始不顾势力悬殊带来的压抑,开始传呼着忒帝厘的名号。”

“我什么都听在耳里,但也什么都没听见。我把斧柄握得还要紧,仍用吃人的目光瞪着忒帝厘。他以用手背抹一把下颌上的汗作回应。我们都知道死斗远没有结束。”

“我依然保持着让人喘不过气的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但忒帝厘已经不再一味地退避或闪躲了。也许他想起了自己一样也有千锤百炼的肉体,是可以做到正面接挡我的斧头而不至于立刻失守的。反而在接下我劈砍后的那个空档,忒帝厘的刀刃或矛头瞬间就逼近了我的要害部位,使我不得不更加艰难地选择闪避或接招,一来二去耗费了许多气力且收益甚小。”

“终于我的处境愈发险象环生。待我终于抓住时机抽身离开他刀刃的威胁时,以为至少全身而退时,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腹部已经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沥沥地往外冒。众人惊呼着倒吸一口气。但我不在乎他们西起还是护旗。我索性单手撕扯掉上衣,好让观众们看我身上的新伤旧伤。包括这个口子在内的每一道他留下的伤口都是他的一项荣誉,也是我的一门耻辱。我们将持续互相施展着侮辱的暴行,直到一方‘不堪受辱’,轰然倒地,贻笑四方。”

“‘来!’我挑衅着忒帝厘,实际上是在挑衅着自己的神经,“地母之子!证明给我看你比我更够格做她的子女!’‘你知道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他果然又这么喊着,‘这场死斗根本就不该进行!’‘我们非斗不可!’‘为什么!?’‘因为背叛!’‘我从来没背叛过你!’‘你看!你又强化了这场死斗的正当性!’”

“忒帝厘不再说话了。他一定觉得此时的我冥顽不化,不可理喻。很好。因为我那时也是这么看他的。我们也知道死斗一旦开始,它就必须有个结果。双方任何人突然反悔,想要相安无事的结束争斗——哪怕获得了对方的同意——都是不可能的。必须见大红的血,必须有人倒下——胜者可以不用非得狼狈不堪证明他曾奋力一搏,但败者看起来必须惨绝人寰以显示它的丑陋不堪。”

“忒帝厘终于又露出一致命的破绽——他的短矛刺得太远,拿刀的右手却没有紧密地配合左手的冒进,而是张的太开,暴露了自己的下盘。我抓住机会,欺身躲开矛头的同时反手用斧背敲弯了他的左腿膝盖。他痛苦地哀嚎一声,翻倒在地上。”

“我知道他短期内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如果不及时处理,他这辈子可能也起不来了。‘我赢了是么?’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忒帝厘的扭曲的脸,听着四周排山倒海般的呼叫。‘万岁,纽獵白!’‘地母护佑纽獵白!’‘胜利归于酋长!’他们这样喊着。我大口喘着粗气,握着斧头的双手第一次觉得如此之酸。但我抬头,仍往那个方向看。那个人数唯独稀薄的角落里现在更是冷清,仅有三人还守在那里。对。一老一幼一女孩。嗒幕是那个女孩。一阵恶心袭来,伴着无尽的虚脱感。我多么希望这人海站在忒帝厘的哪一方,多希望所有人此刻都背弃我,都选择了忒帝厘。因为如果那样嗒幕看着形单影只的纽獵白一定会于心不忍,下一秒就会回心转意,回到我这个兄长的身边来。可他们没有过去。嗒幕也没有过来。”

“低头又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对手。我仿佛见到什么不可名状之物,脑子里充满了不解。为什么除了我之外还有个人在这铁围栏里?他为什么额头直冒冷汗,表情痛苦不堪?我该怎么帮他?等等——我应该帮他么?”

“但当他挣扎着要够倒在手边一尺远的短矛时,我想起了种种,想起了这是场比赛。他叫忒帝厘,我叫纽獵白。我们对另一方痛下杀手,才能安心回家,洗洗手吃饭。于是我上前一步,把他的希望一脚踢开。”

“‘你能站起来么?’我俯视着忒帝厘,明知故问着。我这时才察觉他的双肩和腹背裂着这么多道鲜红的伤口——是我导致的么?‘……站不起来。’他倒是老实作答。‘还要打么?’我问他。‘要啊——为什么不打?’”

“我不知道他当时是神志不清还是彻底激起了无限的斗志。总之我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满意到我森然一笑,跪在地上,扶他起来。我听到了场外的一片哗然,但死斗场上发生的一切只有见证人有权力裁定或干涉。但我显然没听见见证人出声试图纠正什么,所以我依然我行我素。”

“‘跟你说了,我站不起来。’他痛苦的抱怨我的做法。‘你还有右腿。单脚又不是不能站。起来。’他还用那看着不可理喻者的眼神瞪着我,但他按照我的话真的单腿站了起来。也许是想看我这个失心疯的酋长还做着什么盘算。‘接好。’我把一柄斧头强塞给他,‘现在公平起见,回到对角的柱子那里去。’‘你TMD到底在想什么?’‘想着干掉你。快,跳回去。’”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扶着对手起来,还塞给他一柄自己的武器,还放他单脚跳回死斗场的边柱。所有人目瞪口呆。接下来我做的更绝,让现场彻底鸦雀无声,静到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我也收折起左腿,单脚点地,拿着另一把斧头跳回了和忒帝厘相对的方位——也是一根光滑冰冷的石柱那里。每个人应该都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每个人应该都从这一刻开始认为我彻底疯了。”

“我就位后瞧了瞧见证人,示意他的信号。见证人颤抖着抬了抬手,宣布这一回合的开启。”

“这肯定是地母的土地上看起来最滑稽的生死决斗——两个鲜血淋漓的怒汉,单脚蹦跳着,各自冲对方狂乱地挥砍着手中的斧头,歪扭着撞在一起又迅速弹开,口里喊着含糊不清的咒骂,总之就是要面前的人好看。如此好笑的场面,在场的看客居然没有发笑——起码我没听到——这可真奇怪。”

“这空前绝后的比试终于分了胜负:其中一人成功将斧刃嵌在了对方的脖子里,那人的脖子便鲜血井喷,晃悠悠地瘫倒在地,整个人在血泊里痉挛。很不幸:我就是那个脖子长斧头的人。”说到这里纽獵白扯了扯衣领,好让学者他们看见那长疤的全貌。

“短暂的沉寂后,在场又爆发了响亮的喝彩声。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于是他们斗殴开始高呼着忒帝厘。‘忒帝厘万岁!’‘地母还是护佑了忒帝厘!’‘疯酋长倒下了!’”

“我多希望那时真的死了。这样我就不必听看客们的评判,不用被人七手八脚的抬去剥光衣服,消毒缝肉,不用到现都还在想为什么:为什么直至我倒下那一刻,嗒幕,我最亲爱的人,为什么没有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哪怕一个字?”

纽獵白左眼堕下一颗眼泪。

“……见谅哈,两位。我以为自己眼泪早就哭干了。”

见熊没什么反应,学者也依旧一言不发。纽獵白知道他们在等最后的结局。他也不愿耽误,于是紧接着贴上事件的尾巴。

“我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非常陌生,装饰风格是如此怪诞不经,以至于我怀疑自己身处冻土外的环境。但恰好走进屋子里的忒帝厘打消了我的怀疑。他身后还跟着每一个追随我多时的弟兄——或者说帮我管理其它奴隶的奴隶——甚至包括当年还是毛孩子的那个俾茂。忒帝厘打败了我成了新的酋长。这事儿已经不言而喻。”

“‘嗒幕在哪儿?’我只关心这个,所以一张口就问。‘她当然在黄金国,和她的族人在一起——也就是我们。’忒帝厘的语气里并没有我预料到的对战败者的趾高气扬——换做是我肯定会不遗余力的说难听话打击落魄的输家的。”

“‘我想见她。’‘你不能见她。你已经被永久驱逐了,纽獵白。你被剥夺一切财产和身份,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回到这个聚落。’‘哈……所以这就是你的胆量?仅仅是驱逐死斗中的败者?’我接着坐起身来,不留情面地诘问站在他身后的我曾经的帮手们——原先是那么勇武,此刻却像吓破胆的龟蛇一般缩着脑袋躲避着我视线的扫及。‘你们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没一个告诉新的酋长,死斗中输掉的一方只有死亡这唯一结局?’‘不用他们告诉。’忒帝厘替他们回答,‘我刚来的第一天就知道这个规矩。我把它改了。’”

“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冲他说:酋长也没这个权利。可我看着他,这个叫忒帝厘的家伙不容置疑的眼神,我知道若这么问了他肯定也会回我一句:现在开始酋长有了这个权利。所以我还问个什么劲儿呢?失败者就是要完全地接受胜利一方的摆布。我也只能认命。”

“‘嗒幕还好么?’我问他。‘不太好。她对再也见不到自己兄弟这件事儿很伤心。’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我必须相信。”

“‘她难道不想见我么?’我不死心地问,希望多少能争取再见她一眼的权利。‘她不想见你。’若是之前,我肯定会以为这是绝对的谎言。我会暴跳如雷,拖着即使是现在这样破鄙的身体也要狠狠捶打说这话的人。可——可我想起了死斗时发生的一切。嗒幕全程站在我的敌人那边,而且到最后也没听到她呼喊过一次我的名字。我信服了。”

“我的心从那时开始就彻底死了。我不敢问忒帝厘他以后要怎么管理黄金国和其他在黄金国控制下的地下聚落,我已经全然不在乎了;我不敢问忒帝厘他要怎么处理我父亲以及我父亲的父亲他们这些酋长在黄金国的历史中的记述,因为我这个失去酋长位置的不肖子孙已经没资格为先人的资历和风评操心;但有一件事我必须要问——那就是忒帝厘,他要怎么对待嗒幕。哪怕已经注定粉身碎骨且无处安葬我也要先得知嗒幕今后的遭遇。”

“‘你是要娶嗒幕,对么?’我说的有些露骨。但为了立即得到真相,我愿意把话说的更直接恶心。‘娶——我不知道。都怪你——我们根本还没确定对彼此抱有何样的感情——你却像个灾星——像个恶魔一样杀了出来,把一切搅得天塌地陷,谁都不安宁——’”

“哎呀,瞧他说的多愤恨呢,作为一个完全的胜利者还发出这样受害者的言论。他以为我不记得他在嗒幕面前说过的那些下流话么?他以为我不记得他是怎样强行拉着嗒幕的手,要他触碰自己心脏的搏击声么?嗒幕绝对不会爱上他这样的人!”纽獵白顿了顿,脾性又从暴动转为犹疑,“……理应不会爱上的……理应不会……据我的了解……”

“总之——总之——”纽獵白再度尝试着恢复到适合陈述往事的情绪,“接下来我又问东问西,大致了解到忒帝厘不会强迫嗒幕和自己在一起。如果嗒幕真的和他两心相印,他绝对会竭尽全力,对嗒幕献上他绝对的忠诚和爱情。”

“说的真漂亮啊——我差点儿信以为真。最起码婚后会毫无保留的爱戴嗒幕这种言论我是绝对嗤之以鼻。但……我又能怎样呢。希望嗒幕做个理智的人……起码比她曾经的兄弟要理智。”

“就这样,我断送了地母给予我的所有恩赐,赤条条地再度出生在这冻土的荒凉里。不对。不是出生——是所有意义上的抛弃。在我恢复行动能力后,他们给我的眼睛缠上布,把我带到地面上去。不知道被两个男人架着两条胳膊走了多久,突然间被叫停。两人撒开手,对我发号司令:现在起往右手边转上二十圈后停下,然后朝前走五百步,不许太快也不许太慢,走完了才能摘下盖眼的布。我听了感觉十分可笑——我是冻土上土生土长二十多年的地母之子,只要我愿意,我总能摸爬着回去。可我不会回去。这是作为败者的代价。而照这两个蠢货说的话去做貌似也是代价的一部分。所以我真的照做了:转上二十个圈停,不紧不慢地朝前走五百步停,最后摘下眼上的布:我赫然独自置身于漫无边际的冰雪里。眼前的景象是那么熟悉——可我从未一个人见过这些风景。我开始漫无目的的游荡。不知道是寻活路还是去死,倘寻活路的话要往何处去。想了几天后我彻底厌烦了。寻活路太费事儿了,于是自然地就想到死。于是这两天开始我就往死路上奔:不避风雪,不吃吃东西,也不绑脚皮。可我还是觉得不够快,对地母的子女来说也不够体面,于是四处找寻按理来说随时能遇见的饕餮的斑熊,希望借它们的牙爪尽快上路,顺便回馈大地。可不知怎么半路上就跌了一跤,然后就遇见了熊和你。在你们‘指引’下我来到了这个洞窟,讲述了我所有的事迹。现在我的故事可算讲完了——希望你们还满意。”

外面的风雪又刮得紧,且由于日头的渐隐,也被夜色墨染的乌暗至极。一种介于狼和狐狸之间的凄惨哀嚎开始在无星无月的荒野上空迅速蔓延,此起彼伏,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同时出现在自己皮毛上的抖不尽的白和嘬不掉的漆。洞穴里的篝火原来早就燃尽,但无论是纽獵白,熊,还是学者,都没想过抱添新的柴薪。像是都在指望着别人去冒动弹一步的天大风险,自己好呆若木鸡地享受现成的光亮与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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