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尔脖子的一周隐隐作痛,仿佛有无形的圈箍套着,让他枕着膝盖的头脑无法安息。世界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动荡,强烈到能让远在寰宇之心的造物主都无法安宁?
最糟糕的念头一一浮现。在它们还未全部亮相之前,卡帕尔已经起身,决定回到他创造的世界看个究竟。
“你匆匆的来,此刻又要匆匆的去。”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是寰宇之心在同他讲话。在久远的过去,卡帕尔曾为了创世而取下头颅安置此地,当做新世界的地基。自从那时以后,头颅就和卡帕尔断了联系,成为了相互独立的存在。“寰宇之心”是他前不久——也就是卡帕尔的子女们还未出生时给自己想出的名字。卡帕尔尊重了他的意见。万物就如此称呼他以及他所在的领域。寰宇之心不爱沟通,但是内心情绪十分丰富——外在表现为他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自己的样貌。前一秒可能还是一条墨黑的章鱼,触手缠绕着数不清的星体,后一秒就变成了一根顶着层层菌盖的蘑菇,周而复始的旋转不息。毕竟他不能离开这片领域,且除了卡帕尔罕有存在造访,所以只得勤找乐子,对抗几乎永恒的烦闷心情。
“有要紧事。貌似和我的子女们有关系。我最好去查看一番。”卡帕尔回答道,脚步放缓了一些,但仍在走。
“你从来就只关心你的子女,卡帕尔。来为了他们,去也是为了他们。他们和你其他的造物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不是么?哦,对了,你我的本质也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了——我们都将携手在宇宙塌陷的那一天走向终焉——这点在宇宙静止的那一刻你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么?”
“你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
“因为我还在生气,这就是为什么。在知晓这一切之后,我劝你停手不要创造这个注定残损且注定会一步步走向毁灭的世界。只要把我安回你的肩膀中间,一切将回归原样,我们也能重归永恒的圆满。可你就是不听劝。”
“我无数次重复过我的缘由。”
“而我也无数次的表示无法理解。”
“那请结束这毫无意义的循环问辩,让我回到孩子们的身边。”
跨过荒凉且一层不变的广袤空间,卡帕尔出现在他所创造的世界的边界。它依旧如此美丽。卡帕尔想,如果能让寰宇之心亲自看看这个世界,也许他就不会对他们的牺牲抱有难以消解的怨言了。可惜在宇宙毁灭之前,他注定得一直待在那边。
然而来不及继续驻足欣赏——因为压迫的感受在脖子周围已经愈发强烈。
于是他落在一片海域上。为了尽快了解事实,他选择直接同海洋问话。
海洋一如既往地健谈且诚恳。它毫不遮遮掩掩地兴奋的向造物主讲述了前段时间在一位主神的吩咐下它是怎么升入天空,又被重重地抛下,将世界的格局重洗了一遍。不过,海洋又略显尴尬的提到,其他神明貌似并不满足那位主神的做法。他们对他实施了审判,把尸体的碎屑洒向了全世界。那个主神名为凿罔。
卡帕尔晃了晃神,久久没有作声。他谢过海洋提供的讯息,动身前往卡帕提尔。
崔正诚惶诚恐的坐在首席,局促不安地应和着身边坐着的理显对台下表演滑稽剧的演员们的嬉笑怒骂。他是一个缪璐——也被外人戏称为“凌花客”——一种具有部分蝴蝶和天鹅特征的智慧种族,他们一族大多仪态美丽,风度翩翩。崔的姿色更是出类拔萃,举手投足之间魅力四溅,最内敛的神明见了也难以拔开视线。
尽管崔一再宣布他只是一个仰慕理显的伟大功业的追随者,在座的每位都对他是理显的情人这一点心知肚明。崔向一切可以崇拜的神祈祷,祈祷他不会因为主神的公开亲近而受到诅咒或惩罚。他渴望有谁能劝劝理显收敛因为酒精和狂欢而肆意放纵的姿态,毕竟她是一位神主,一位顶尊贵的夫人。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来宾斗鱼没那个胆量。
突然间,骚动从大厅的另一边向涛浪般传递到了这头。诸神难道果真回应了他的愿望?
有人快步穿过表演者们,径直向他和理显在的位置走来。崔不由得紧张的站了起来——这是谁?想要干什么?谁敢擅闯理显的殿?
理显放下手中的酒杯,欲意起身。
“坐着就好。你看起来已经酩酊大醉了。”来者已经隔着拜访鲜果酒酿的案台站在两位的对面。崔从这似乎是关心的话里听出隐隐的怒意。
“多谢,卡帕尔。我…我不知道你回来了……”
崔听到这个名字时,觉得有冰桶将他从头浇至脚跟。他本能的要逃走,不管什么礼节传统。但是桌下理显的手狠狠地拽住了他。崔不知道这是保有清醒还是彻底醉酒的结果。
“凿罔在哪里?”
“您知道他在那里,不是么?这不是您想问的问题。为什么不直接一点儿,问您真正想了解的事情?”理显半睁着朦胧的双眼,歪着头仰视着卡帕尔。哦,貌似卡帕尔还是老样子。一脸正经,严肃到无趣。
“介意离席么,孩子?我们一起去找你的丈夫。”
“……全听您的,母亲。”
理显同卡帕尔离去了。不过她命令宴会照样举行,而且要更加盛大热情,不准任何人离席。崔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向侍从要了一杯葡萄汁,趁着在会宾客议论纷纷的骚动中偷偷溜下了主席。
理显拒绝开口,在路上。她表示她累了,而且思绪混乱,恐怕说出的话空洞且无意义,只会惹卡帕尔更加生气。她把自己的手伸向卡帕尔。这是在表示;您自己随意找吧!我的所有秘密都任由你翻检。
卡帕尔犹豫了一下。“我只想了解有关凿罔的事。”
“可我的一切都和凿罔有关。您若只听只言片语,最终只会得出虚假的结论。放心看吧,父亲。你会有所收获的。”
卡帕尔默不作声了。他握住理显的手腕,皱着眉头检索她有关凿罔的一切记忆。
结果让他瞠目结舌。自从结为夫妻以来,凿罔与理显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过数不胜数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经历。最初的甜蜜和喜悦几乎没有熬过一个昼夜就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麻木,憎恨,背叛,以及疏离。虽然早有预料,但卡帕尔还是深受震撼,接着是痛苦。他没想到那次应允——虽然是子女们主动要求的——会给他们带来如此深重的不幸。
“找到您想要的答案了么?”理显看卡帕尔松开了手,于是问到。
“……把你的其余兄弟姐妹也叫上。我们一起去拜访凿罔……和他的朋友。”
这里又是一个微型的岛屿——小到围着它跑一圈也不怎么会喘气。夏米洛正在几个月前搭建起来的棚房里缝补上衣。她的情夫——准确的说,她情夫的头正躺在她背后的卧榻上,与她隔着麻布帘子,应该是在闭目休息。但帘子那边突然传来叫唤声。凿罔吆喝着夏米洛的名字,让她赶紧带他到门外的空地去。有客人来临。
夏米洛捧着凿罔的头,推门而出。余晖染红的海面上有光点在闪烁,而且越来越亮,仿佛正在朝这个岛屿袭来。瞬间,岛屿光亮如白昼,夏米洛不禁闭上了眼。
待睁开眼时,夏米洛发现面前已经站着一个身材魁梧者。而凿罔的头也已经不在她的手上,而在来人的怀抱里。对方正一边呢喃着凿罔的名字一边悲痛的抚摸着他的头顶,跪坐在泥土里,双臂颤抖不已。
“卡帕尔……我父亲。我……我……”凿罔不敢睁眼,仿佛害怕受到责备的来临。
“不必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那您认为我该受到这样的判决么?”语气冰冷而又消极,仿佛虽然他这么问了,但对是否得到答复以及得到什么答复都毫不关心。
卡帕尔很是震惊。他印象里凿罔向来是个温柔且开朗的孩子。不过被人肢解了躯体,只剩一颗头活着,任谁也难免变得阴郁。
“我会给出我的答案。在餐桌上。凿罔,你的其余兄弟姐妹立刻就要赶来。你和你的朋友是否介意将桌椅和厨具借我一用?我来为所有人准备晚餐。”
凿罔同意了。夏米洛也立刻点头。造物主兼情人的父亲要在她家中起锅做饭,招待所有主神。来自造物主的请求,再愚的人也不会选择拒绝。
伽蒂和焚弥发现门虚掩着。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伽蒂走上上前,想要拿指节叩击,却被屋内的人叫住。他们还没忘了卡帕尔的声音。
“不用进来。伽蒂,麻烦你在樊篱内生一堆篝火;焚弥,请去打一张圆桌以及五张座椅。摆在篝火附近。”
“是的,卡帕尔。”伽蒂退了回去。
赫缇气喘吁吁的踏着海水直奔到这里,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这个海上的夜晚天气晴朗,蔚蓝的苍穹上布满了闪耀的星。她,穿过荆棘丛,走近那座被樊篱包围的棚屋,正巧看到伽蒂在往火堆里添加最后一根柴火。而焚弥正清洗着一张圆桌桌面,用刷子掸去上面最后一处碎屑。
她没看到其他人。他们肯定在屋里。在屋里。
于是赫缇略过他忙活着的弟兄姐妹,健步如飞的朝正门走去。
门却突然弹开了。里面似乎有微弱的烛光,勾勒出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手中似乎双手都托举着什么东西。赫缇这才停下了脚步。那身影看到门外的赫缇也愣了愣,但最后还是决定走出门槛,来到星空下面。正是卡帕尔,手中的盘子里乘着贝类和鱼。
都怪她跑得太急。赫缇心里此刻这样抱怨。她暂时无法吐出连贯的语句,甚至无法呼吸。但是卡帕尔是怎么回事?他应该一直呆在屋里烹煮,这事理应耗费不了他太多的体力——为什么他也一言不发?赫缇甚至察觉到他屏住了呼吸。
“你来了。”卡帕尔到底是记起来该怎么鼓动舌头。
“是的……卡帕尔。”
“理显在岛的另一边散步,所以是来齐了。饭菜也已就绪。我们这就开始用餐。”
“需要帮忙么?”赫缇朝他伸出双手。
“当然。屋内还有菜肴待转运。”卡帕尔将盛着食物的盘子交递给赫缇,然后转身退回屋里。
一切摆布妥当。在璀璨星光的投射下,旺盛篝火的映照中,一家人全部就坐。虽然不太情愿,但在卡帕尔的坚持下夏米洛也加入了晚餐。“自己院子里举办的聚餐里女主人无故缺席实在不合乎礼仪。”卡帕尔原话如此。
于是诸位都围坐在桌前。火光和星光下的是神色各异的脸。凿罔‘坐’在桌边上,正对着卡帕尔。他正用热切的眼神望着卡帕尔,渴望获得他的援救和赦免。
“凿罔,你想来点儿什么?”卡帕尔正襟危坐,越过满桌菜肴望着他的儿子。
“父亲,我——”
“你想要什么?”卡帕尔又重复了一遍。
“我……”凿罔叹了口气,开始摆出失落的驯顺模样,“我无法进食,父亲。我已没有了消化的肠胃。”
“你的肠胃去哪里了?”
“它们……被洒在了山峰和田野间,洒在了峡谷和溪流里。已经化作了世界的养分。”
“谁对你做了这些事?”
“我的……兄弟姐妹为首的诸神。”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擅自用水灾洗刷了世界,破坏了它的秩序和生命……而这与我的职责恰恰相反,卡帕尔。于是他们对我降下了这样的责罚。”
“你觉得你受到的惩罚合乎正理么?”
“……恰如其分。但……我……我恳求被赋予第二次机会,去履行我的功业。而只有您,卡帕尔,只有您能帮我。”
“孩子们——你们愿意给凿罔,你们的弟兄一次悔过的机会么?你们还愿意接纳他,让他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主神么?……赫缇,我也要你的表态。”卡帕尔一一扫过其余子女的脸,问他们。
伽蒂指尖转动着汤勺,说她并不反对,但凿罔的权力要受到监督,直到被确信他不会在犯这般的糊涂事。焚弥思忖了一会儿,还是迟钝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妻子的说法。
赫缇表示,根据她掌握的讯息显示,如果世界仍然需要一个司管生命的神明,目前来看唯一能胜任者依然是凿罔。
目光都聚焦在理显身上。同意给凿罔一个机会的意见目前是主流。但这反而让大家更期待理显的
“我只有一个请求,卡帕尔。如果您愿意满足它,你要赦免凿罔多少次我都不介意。”
“什么要求?”卡帕尔问她。
“我要解除和凿罔的誓约。结束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
在座听了都倒吸一口气。他们没想到理显敢当着造物主的面要求他收回多年前的赐礼。
“就这样?”
“就这样。”
于是卡帕尔把面前的一个空盘子推到圆桌中心。
“理显。赫缇。伽蒂。焚弥。请把你们盘中的食物拿出你们爱吃的一部分,分到这个盘子里。”
四个孩子照着做了。一会儿,盘中堆起了鱼头,牡蛎,海参以及裙带菜。
“凿罔。”卡帕尔站起身,把这盘食物直直地推到凿罔面前,“你的兄弟姐妹同意原谅你,但各自有所要求。如果你愿意吃下他们为你挑拣的食物,就等于你为了获得他们的原谅而愿意遵守这些要求。你意向如何?”
“感谢他们的宽宏。卡帕尔,我愿意把盘子上的食物打扫干净。”
于是凿罔张嘴又合嘴。整盘的食物被他一口吞了下去。
接着凿罔发出痛苦的惨叫,失去平衡,跌落到桌底。夏米洛起身要去捡他,却被卡帕尔做手势阻止。
“你会乐意看到他自己出现在你眼里的。”
凿罔的头果然从桌底升起——而且那头颅还连接着完整的脖子和胸膛。到最后是整个身体都完完整整地展现在诸位眼前。凿罔恢复了他的身躯,连服饰都同往日无异。
不顾在场者的眼光,夏米洛扑向凿罔,将他紧紧揽在怀里。
理显毫无表情的看着这对情侣。她向在座的家人们点了点头,撂下一句“多谢款待”之后,像海边走去,且鞋子沾到潮水也依旧不停,直到浪潮淹没头顶。
“你们可以继续用餐,也可以随时离开,孩子们。”卡帕尔低着头望着他面前的饭菜,尽量不去看那对相拥而泣的情侣。“我会留到最后,帮夏米洛小姐打扫清理。”
“我也留下来帮你,卡帕尔。”赫缇说。
“很抱歉,我也想多陪陪各位的,但我实在是困了。请原谅我们提前离席。再见,赫缇。再见,母亲。”伽蒂拉起焚弥,起身道别。焚弥似乎还想对卡帕尔说什么,但还是忍了回去,只是朝他们点了点头。任由伽蒂拖拽着,焚弥来到了篝火旁边。只见伽蒂拿脚尖试探着离火苗最近的一处阴影,左点右点,仿佛那里有什么隐蔽的机关。突然,伽蒂停下了脚尖的点击。这对夫妻转瞬间已经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