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们发明了一种名叫“跑空城”的新游戏，游戏场地设在教舍后面的小树林里。每到下课以后，男生们便像是一只只脱笼的小鸟儿，冲出教室，奔入小树林，抢占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待“小房子”占满以后，后来者们只能跌足叹息，充当看客而已。游戏一旦开动起来，喧声笑语，远近可闻，小树林原本阴森恐怖的气氛消失殆尽，连女生们也敢来林内逗留玩耍。时间长了，游戏场地及四周原本松软的土壤被踩得坚如夯筑。老师们颇恼此事，常来驱赶，尤其住在小树林后宿舍里一位姓顾的老师，表现得十分凶恶。这天午后，张振安早早来校，放好自行车，瞅见小树林深处人影掠动，隐隐传来压抑的欢声笑语，生出恶作剧的心思，贴住林边站定，圈起嘴巴，向内粗声叫嚷起来：“不好，顾老师来啦！”小树林里欢声顿息。男生们很快从数处探出汗津津的脑袋，像是一群受到惊吓而警望的小猴子。张振安瞧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男生们明白了这仅是虚惊一场，又笑又骂，左呼右拥，再回游戏场地。不一会儿，再有几个男生陆续加入游戏，迟来者只能作壁上观了。玩得正在兴处，小树林外突然传来不同寻常的咳嗽声。男生们惊疑起来，息声蹑足，凝神张耳，面面相觑，便欲逃散。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东南角上钻了进来。一个男生低声吆喝一声，撒腿向着西北角奔去，两个男生匆匆追随而去。有个男生说这人不像老师，这话提醒了剩下的人们。那个进来的人模样虽不真切，不过其身形个头都不像个大人，而且走路摇摇晃晃，看起来仅在装模作样罢了。男生们认为这又是个恶作剧者，不过也做好了逃散的准备。来人缓步靠近，渐渐显出了样貌，却是孙培健。男生们松下了一口气，逃走的也很快折返回来。有人忍气不过，冲孙培健扔去一枚小石子儿，从他脚下骨碌碌地滚了过去。孙培健连声冷笑，说你还能准些个。被嘲笑者听见了，再投去一枚小石子儿。孙培健跳着躲过袭击，不敢再吱声了，来到游戏场边，倚靠场外稍远的树干，观望片刻，出声呼唤道：“嘿，你！”张振安情知这是在叫唤自己，充耳不闻，紧紧追在一个玩伴身后，眼看即将“杀死”对方，那个男生却抱着树干作三百六十度旋转，落到他的身后。张振安见自己的“小房子”正在附近，连忙大跳进去，转危为安，手指对方，哈哈大笑。
“嘿，老张！”孙培健又呼唤了起来。
“喊什么喊，犯嫌人的！”张振安不满地发出抱怨，“走呢，别登这边碍事绊脚！”
孙培健作出跟上的手势，径直向小树林外走去。一个队友见了，说你别睬他，牛气哄哄的。张振安摊手说你以为我想去的。有个男生突然从身后将张振安抱离“小房子”，抢占了他的位置，说你放心去呗，有我给你顶着呢。
张振安远远地跟在孙培健身后，两人一前一后从小树林里钻出来，在林外一角的树荫下站定。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大地笼罩在一片耀眼的光亮当中。习习暖风吹在身上，像是春天温柔的抚摸。头顶的树叶儿沙沙作响，似在鸣唱欢快的乐曲。张振安看到孙培健身上映出枝叶乱颤的斑影，想到了狗皮膏药的故事，咧嘴直笑。孙培健将周身打量一遍，挑动眉头，欲有所问，显然又放弃了，将手摊开，“这地方怎样？小风凉快快的。某人一脸狗尿，也能干干。”
张振安故意大着嗓门说：“到底什么事，我忙呢！”
“那个蠢游戏？得了吧，还能成熟点？”
“关你什么事，别狗拿耗子！”
张振安明白孙培健找他是为了什么。这人也跟寻常一样，没有直奔主题，而是乱扯一些别的事情，比如他提到中午放学时的一件事，说他看到有个男人开着摩托车，将黄老师给接走了。他还描述了那个年轻男人的长相：人不丑，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问张振安认不认识。
张振安挠首说：“我不晓得，也没看见，可能她对象吧？”
“她还没结婚吧？”
“母夜叉不能谈对象？”
这时，两个女生有说有笑的，骑车靠近过来。男生们见了，闭嘴不再交谈。女生们也留意了路口站着的两个男生，立刻忍乐吞声，等到自行车拐进教舍后的走道，又吃吃地偷笑起来。张振安听到小树林深处传来哄笑声，伸着脑袋向内觑看，急得不行，说：“我真要走了！”
孙培健拉住他的胳膊，慢条斯理地问：“市一中模拟卷子，你都做出来了？”
张振安摇头说：“我不行，太难了！有的还能将将就就，有的实在不行！数学不是人做的，时间都赶不上。最后两个大题没做，还有一题解了一半。你呢？”
“听说有人都做出来了。”
“哪个？我不相信！”
“你做不出来，不代表人家也不行！听周老师口气，应该有人。”
“赵茵茵？”
“不晓得。她那人你也晓得，木木讷讷的，不欢喜睬人。”
“老刘头前两天说的，跟相命的呢！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还说我们‘井底之蛙’，要‘勒着屁头子朝上爬’，不能‘坐井观天’。我都没当真，以为能怎安？哎，估计他也晓得了，你们----”
孙培健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递了过来。张振安故意磨磨蹭蹭，不愿伸手接拿，看到叶华强与黄晟杰正并车靠近过来，连忙抢过纸条，隐在手心里。
孙培健冷笑说：“你做贼的？”
张振安没好气地说：“替你做的，神气什么？你有周老虎罩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我们没得你这本事！”
正说着话，叶华强两人贴近过来。黄晟杰笑着说：“这两人躲背旮旯地方，诡诡谲谲的，不晓得干什么坏事，要要报告老师去？”叶华强仰着脑袋，皮笑肉不笑的，擦身而过时，却突然伸手在孙培健的后脑勺拍出一巴掌。张振安见扬眉作色，欲上前理论。
孙培健拉住这个欲替自己出头的人，问：“你跟他还闹呢？”
“想想就气人！昨个差些个打起来。”
“又因为什么？”
“乌七八糟的，什么事都能闹起来！昨个他问花子，就是造句‘既然’还是‘即然’。花子没得眼色，估计也忘得了，叫他问我。人家来一句：‘畜生晓道什么？’你说气气人？我当时估计也是考试头盘稀晕的，就跟他吵啵！”
“你这个脾气不好，收敛些个。他这种人，跟他一般见识，不闹死你啊？你这种人吧，看起来老实人，其实也臭要死，人家火一点，你就跟火箭呢，非要往上窜，拽都拽不住。你不改改，迟早要吃亏。”
张振安不愿听这等说教，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一头扎进小树林来，想着索回自己的“地盘”。不想尚未及半，他远远看到游戏场地里的玩伴们如惊鸟四散，再听到顾老师的呵斥声，吓得一大跳，连忙折返，逃出小树林，与两个男生一起绕过教舍，穿出小广场，赶往厕所，扶墙侦望，见再无警情，这才慢悠悠地回来。
在上课前，张振安寻机将受托的小纸条塞给了李素嫣。这位同桌破天荒地没有如往常一样将纸条撕毁，而是展开信纸，大略看过后，再揉成一团，扔进桌肚去了。张振安窥得真切，暗暗发喜，忖道正是自己数番义举起到了效果，正窃窃得意，李素嫣敲了敲他的桌子，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
“我有个事情请教你呢！”
张振安情知这是要兴师问罪，强笑着问：“又要讨论什么题目？”
“你就不要跟我装蒜了！”李素嫣说，“我发现我好像有什么事情，某些人马上就都晓得了。我想不是你，也没得旁人了。我看你两人没事跟那个地下接头的呢，也蛮滑稽的！”从书包里掏出折叠成菱形的小纸块，递了过来，“拿去，这个给他！”
张振安瞥见纸条正面用娟秀小字写着“陌路人启”，正是同桌的笔迹，暗暗咂舌，转念又想这也算是某种开花结果，伸手欲接过来。叶华强突然从后面贴近，强行袭截。李素嫣连忙缩回手，没让偷袭者得逞。
叶华强笑着说：“什么好东西，给我们也学学呢？”
李素嫣抓起圆规，将捣蛋者吓跑了，在桌下将纸条交接到同桌手里，并叮嘱说：“不准偷看！”
张振安知道同桌最近的状态不对劲儿，总在课堂上偷看课外书，对她那本封面花花绿绿的厚书充满了好奇心。下课的时候，他看到那本原本深藏在桌肚里的课外书露出一个角，不禁怦然心动了起来。他偷眼四下窥望，见房间里恰好没几个人，而且都是离得远远的，以为时机大好，于是趴在桌上，打量那本书，将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来回数次，终于下定决心，手指已经搭在书皮上，耳边突然惊起异常的喧闹声，吓得浑身发抖，跳站起来，带动书本，“啪”的一声，书掉在了地上。喧闹声来至门外不远处，似乎有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房间里的学生全都被门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张振安暗松一口气，再看坠地的那本书，书面上是一个身着襦裙的古装美女。他顿时心慌意乱起来，忙将书捡拾，扔进同桌桌肚，扭身欲去，又觉不妥，返身将书掏出，挪放至原来的位置与角度。
吵闹的主角是叶华强与隔壁班一个名叫高亮的男生。两人不知为了什么，在走廊下扭打在了一起。两个男生看起来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一会搂滚到这里，一会跌撞至那里，逼得围观的学生们惊叫连连。李素嫣拉住花子的手，满脸焦急之色，在旁劝解，花子却是看热闹的模样，偶尔扔出一两句话，倒像是在给同桌鼓气加油。叶华强较为矮瘦，渐渐显出吃亏的态势，突然脚下失稳，被对方按倒在地，骑在身上。叶华强不愿认输，奋力扭动身体。然而，高亮骑压在他的肚皮上，死死控束住双手，令他难以施展，即便挣得满脸通红，也是毫无效果。张振安见此情形，心里很是好奇。在他的印象里，高亮这个男生非常低调，从来没见惹过是非，成绩在年级里不算拔尖，偶尔会有出彩的表现，大体处在中等偏上的水平。不过，张振安与这人没有任何交往，见他此时恃强凌人，又念起过往与叶华强的朋友情谊，于是挤开人群，打算帮助叶华强起身，刚欲动手，再想自己与叶华强俨然已是仇敌，却又犹豫下来。李素嫣催促说你快给他们拉起来。张振安受此鼓舞，立刻决定帮忙，上前拉扯高亮。不想，高亮力气很大，一试竟是不爽。张振安有些生气，使力推搡一把。这一推送起到了效果，扯架两人胶着的姿态开始晃动。高亮猛然跳了起来，二话不说，一拳捣向拉架者的门面。张振安猝不及防，但见拳影一闪，鼻子已经挨了一下，又疼又酸，伸手一摸，居然出了血，懵懵然不知所措，被李素嫣拉到一边。叶华强却已重获自由，如勇士孟贲附体一般，大吼一声，跳跃上前，扑倒高亮，两个人便在泥地上翻滚起来。张振安回过味来，越想越气，欲前去帮忙，却被人死死地拉住胳膊，掉头一看，竟是许梅。
许梅厉声说：“你又想做什么？”
张振安戾气顿消，语无伦次起来：“我...我拉仗的！姓高的...那...那个畜...捣我的！”
许梅命令说：“你不许动！”又手指在不远处叉手观望的顺子，“你怎不去拉拉的？”
顺子摊手说：“也不是没拉过，有什么用？事情办不好，还惹一身骚！反正过一刻儿，老师也来了。你就让他两人打，看看能有多大本事！”
许梅独自上前，命令打架者停手。高亮闻声缩身退却，叶华强却像是勇士加注了兴奋剂，动作越发夸大威猛，逼得对方疲于招架，十分狼狈。许梅点名召唤人群中的男生，受到指派的男生们一起上前，将缠斗的两人劝拉分开。就在这时，老刘头走了过来，黑下一张老脸，轰离无关的学生，大略问明情由后，甩出了一顿棍子。在责问冲突起因时，两人当事人却都是一声不吭。老刘头气得又要抡棍子，一个拉架的男生说：“好像是争哪个功夫好的。”
老刘头恨得直咬牙：“好好好，你两人本事蛮高的，都是武林高手！”说罢给每人各敲两下棍子。
另一个学生说：“好像不是因为这个，叶华强骂大亮子，说他妈是肺痨！”
高亮闻言眼眶发红，抹起了眼睛。叶华强喝骂说：“你放----”话音未落，屁股又挨了两棍子。
老刘头问：“你到底没没骂人家家里？”
叶华强说：“我那不叫骂，我说的是真的！”
老刘头气得直大喘气，半天说不出话来，见张振安拿卷纸塞着鼻孔，问：“你又怎回事？”
张振安正欲告发，许梅插话说：“拉仗时候碰到的。”
叶华强说：“我看见了，高小亮子捣的！不信，你问他们！”
老刘头点着棍子，恨声说：“有些人现在是是就无法无天？哪天不弄些个幺蛾子，就不能过了，是是的？”
叶华强谄笑着说：“你说‘有些人’，不要就指我一个，”见老师又扬起棍子，连忙缩身讨饶，“该个真不是我起头的，你不相信，问问他们！”
一个男生被从教室里叫了出来，指认说：“我看见高亮先动手的。”
老刘头闻言，又敲了高亮两棍子。这时，上课的预备钟声敲响了起来。老刘头命令打架的学生各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书，放学后递到办公室。叶华强受到了处分，却像是打了胜仗似的，颠腿抖脚，还冲旁人挤眉弄眼。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高亮突然发难，狠狠地推了叶华强一把。叶华强背对袭击者，不意有此，脚下趔趄，跌跌撞撞间，竟扑向老刘头。老刘头正与许梅说话，同样毫无防备，生生受得一撞，歪倒在台阶下，夹在腋窝下的作业本散落一地。学生们七手八脚地将老师扶了起来。老刘头略查全身，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左手蹭破了点皮。他拍打完身上的泥土，交代其它学生先回去，挪动脚步，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手撑在自己的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