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吃完午饭，张振安觉得肚子有点涨得慌，坐着长板凳，倚靠在堂屋门前晒太阳。暖暖的阳光扑在身上，有股熨心捂肺的味道。冻伤的手脚开始隐隐发痒，兼有坠痛感，令人颇不太自在。脚上的冻伤明显要严重一些。他脱下棉鞋，咬着牙齿，褪开袜子，检查脚上的冻疮。其中一处伤势较为厉害，疮口已经发黑，且有溃烂的迹象。他轻按疮面，一时刺痛难忍，不由得直吸凉气。妈妈正在缝补儿子撕裂的旧书包，说你不要动它，起疤。张振安想到棉鞋包括书包都是哥哥用剩的，干脆踩住鞋面，故意重手重脚，将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来，甩在地上。妈妈作色说你就这样糟蹋，你妈再给你纳。儿子生气地说倒霉鞋子都湿得了。妈妈说你不能走干地方，非要跑雪地里面腾。儿子说到处都是雪，我也不会飞，人家都穿皮鞋，里面还有毛呢。妈妈说你嫌冷不能穿木屐子。儿子闻言更加生气，腾腾地站起来，说告上你多少次了，学校不给穿，不给穿呐，匆匆将袜鞋套穿起来，直往院外走。妈妈说你明个考试，混冲什么，还没给车子轧够。儿子头也没回，气狠狠地说轧死算了。
张振安大步离开家门，出得村庄，怨气消平下来，胸中顿觉空落落的。站在空荡无人的路口中间，向着田野的方向眺看过去，只见天地广阔，无数垄沟纵横，大地满覆皑皑白雪，放佛铺就一张张微有褶皱的纯色缎子。他转进田野边的便行小道，向着隔壁村庄而来。这条小径无人打理，雪脚印纷杂。他欢喜循踏别人没有染指过的雪面，一脚踩下去，雪地里发出“噗嗤”一声轻响，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与畅快了。
他来到叶家的时候，叶妈妈与两个牌友坐在堂屋前的长凳上闲扯家常，叶华强伏在堂屋桌上，跪着长凳，正在玩弄满桌的麻将。叶妈妈拦住了欲埋头进屋的客人，笑眯眯的，说大安子过来呢。大人们总是很奇怪，喜欢问一些无聊透顶的闲话，内容几乎是千篇一律。张振安非常厌恶这样的一问一答，不过也明白这是某种约定俗成，拒绝配合反而是失礼的。叶妈妈个子不高，也不算胖，就是有点儿脸肥，颊上总是红通通的。
“饭吃过了么？”叶妈妈问。
客人答曰：“吃过了。”
“你妈人呢？”
“登家呢。”
“你爸爸还给人家砌墙头呢？”
“嗯呢。”
“中晌来不来家吃饭？”
“有时候不来家。”
结束例行谈话后，张振安得以脱身进门，与朋友汇在一处，用麻将摆弄“长城”，听见叶妈妈与人聊天：“...人家这两儿子不晓得怎养的，这个以后肯定是上大学料...我家这个...不是什么，小孩子都这样子...”情知说的是自己，心中颇有些沾沾自喜。
叶妈妈突然斜过身子，将脑袋伸进来，笑问客人：“听大强子说，你该早上学给拖拉机轧到了？”
张振安闻言局促起来，“也没得什么，就膀子轧一下子。”
“哎呀呀，这还没得什么？”
“嗯，不晓得哪个给煤渣子铺路上，拖拉机也没装东西。我头一抬，就轧过去了。”
“这两天下雪，天又冷，早上路冻挺硬的，以后有车子就停下来，”叶妈妈说，“大强子，大强子呢，也带耳朵了？”
叶华强怪声说：“就你事多呢！”拍打朋友的肩膀，“要是我在，孬好帮你要些个钱。你老实人，郑佳萍也是傻子？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妇女们开始谈论子女的种种不是之处，讲到兴处，拍腿跌足，仿佛生养的都是混世魔王，难堪诸多天大的委屈。叶华强数次提出抗议，没获理睬，抓起麻将，不停抛接，故意失手，跌在地上，撞得噼啪作响。叶妈妈喝令儿子住手。叶华强假意答应，将麻将牌向桌上投掷，击倒堆得高高的“城墙”，麻将牌跌撒得到处都是。叶妈妈气得大声叫骂，将儿子轰赶了出来。
在朋友的提醒下，叶华强往锅屋里间翻找套网，弄得动静不小。叶妈妈听见了，喝问混翻什么东西。叶华强拍打窗格，说我上次那个白颜色网子呢。叶妈妈说你明个考试，不好好看书，又想上什么地方冲去的。儿子说大婶子你管我就什么，你看好你麻将就行。叶妈妈与儿子争论几句，便不再管他了。叶华强最终找到了那只网套，转至墙角的杂物堆里抽挑竹竿，弄出了更大的动静。这时，叶妈妈已经等来最后一位牌友，正在张罗牌局，没有兴趣过问儿子，等到发现麻将缺失一张，连忙出来责问，说你是是想给家拆得的，正欲上前教训儿子，见牌友呼唤，说在条桌下面找到了麻将牌，这才悻悻作罢。叶华强怏怏不快，随手选出一根竹竿，递给朋友。张振安大略看过，指示竹身一条裂缝，说都披得啦。叶华强接过竹竿，扫过一眼，没有放回去，而是将它当作标枪，投至院心里，发出“呱嗒”一声脆响。妈妈喝骂说你是是想给你妈吓死得的。叶华强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给它曲得了烧火。
叶华强收拾妥当，与朋友一起离开叶家，翻过大石桥，拐上北向的大堆。堆下大沟渠在入冬前经集体修整过，坡岸平整，斜接河底，白雪覆盖，全无杂色，颇令人赏心悦目。两人踏雪走出一里多路，翻下大堆，转上一条较为狭窄的小路，再行两里路，折弯向北，进入一条稍宽的土路。这条土路通向过去的村中心，旧大队部便在那里。这条路人迹繁杂，加上化冻的关系，雪色狼藉，泥淖不堪，颇为难行。两人艰难地跋行里许路，几处熟悉的建筑出现在眼前。脚下已是油泥地面，路况大为改善。大队部旧址是一栋较为高大的老旧砖瓦房，便贴在道路边上。因大队部已经搬迁，这栋大房子无人打理，门隙阔张，铁锁锈迹斑斑，门檐下隐约残有旧日字迹，墙根处长满了高枯的野草。旁边的机面坊却还在营业，轰隆隆的电机声从黑漆漆的房门以及低矮肮脏、坠着裹满粉尘的蛛丝网的窗户里喷涌而出，震耳欲聋。两人曾经就读的小学校正在道路斜对面不远处。两人你追我赶，奔跑起来，与蚕桑场紧闭的旧铁门擦身而过，来到小学校的红砖院墙外。小学校大门敞开，里面悄无声息。两人探头探脑，向内张望，看不到一个人影，于是蹩进门来，冷不防从一旁的角落里窜出一只狼狗串子。这条大狗体形壮硕，面相凶恶，一边冲刺过来，一边不停发出连续而低沉的吼叫声。眼见大狗来势迅猛，避闪不及，恐遭其祸，张振安连忙横起竹竿，欲抡刺以自卫。在距离两人仅有数步时，凶犬如遭刹车一般，猛然止住不前。原来，其脖颈上正系扣着铁链呢。叶华强吓得直拍胸口，忍气不过，从墙角处抄起两把雪，揉成一团，用力砸过去，正中恶犬脑额。恶犬稍稍退却，转而旋前，奋力挣扭，龇牙咧嘴，狂吠不止。张振安害怕起来，恐有不虞，连忙将朋友往院外拉。叶华强尤不甘心，抢过竹竿，挺住直刺，戳击了恶犬一下。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不远的墙角处闪了出来，喝问什么人。这人却为旧识，是校门前小卖部的店主。张振安见到这人，立刻想到了那个曾经令他无限遐念的小房间，里面异常狭窄昏暗，有着高高的玻璃柜台，柜台内塞满了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以及小食品，墙壁以及两边横穿的细绳上同样悬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小袋子。他想到这里，顿生亲切之感，连忙解释说自己原来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小卖部店主面露狐疑之色，说你们哪个队的，学校都放假了，有什么看的，见叶华强还在挺着棍子戏狗，说别逗它，咬人的。叶华强笑着说好狗不挡道，我们还想上你店里买些个东西吃吃呢。小卖部店主说我这边都是小孩子东西，你两人想玩上旁地方玩去，别登我地方闹事。
张振安将朋友强拉出来，离开小学校，继续向北而行。再踏雪数里路，到达约定路口时，数个同伴已在等待。李素嫣说小强子你是是想死，叫老姐等你那么长时间。叶华强说好像没请你老大人呐。李素嫣闻言变色，欲施拳头。叶华强腆下笑脸，说花大姐人呢。李素嫣说你还惦记她呢，还没给戳够啊。叶华强拍着胸脯说老哥迟早拿下三八线。李素嫣瞪眼说你是哪个老哥。叶华强嘿嘿直笑，拍打黄晟杰的肩膀，说该个胖子没得状态嘛。李素嫣说他拿乔呢，还不肯来，我们拖来的。黄晟杰嘟囔说不能跟你们好学生比，笨鸟先飞啊。这是老刘头常挂在嘴边的说辞，惹来了同伴们的纷纷嗤笑。孙培健贴在李素嫣身后，冷着张瘦长脸，一声不吭，便如护身保镖一般。叶华强嘿嘿发笑，上去踢了他一脚。孙培健拍打被弄脏的裤腿，冷声说老叶有何指教。叶华强问这鬼子来就什么的。李素嫣说关你什么事。孙培健说你别管我，我跟她一伙的。李素嫣说你这人还就滑稽呢，哪个跟你一伙的。叶华强说就是就是，洋诗人死家去。李素嫣踢出一脚，却被叶华强闪开了，手指说我看你活像鬼一样，是是就你能鬼嘘。叶华强夸张地高举双手，说我晓得了晓得了，你能说我不能说的。
沿着李家大堆继续向北，再踏雪里许路，便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块非常广阔的田野，两条并行大渠横穿其间，众多大小河沟与之交连，阡陌垄埂无数。众人翻下大堆，沿着一条稍窄的土路，跨过一座小石桥，来到一间小型抽水站边上。李素嫣手指道路延伸的方向，远处有个灰白笼罩的大村庄，说许梅家登那边呢。这时，黄晟杰一扫此前沮丧模样，将长套杆扛在肩头，兴冲冲地指向北面，说我们就走这边。一行人于是离开道路，沿着这条大渠的东岸，开始寻找猎物的蛛丝马迹。雪地上残留着不少动物的脚印，其中既有兔子的，也有野鸡、黄狼子、老鼠以及大小鸟儿等小动物的脚印，无不清晰毕现。李素嫣以前从未参加过这样的活动，开始较为兴奋，问这问那，见猎人们厌烦起来，对自己爱理不理，加上总没什么发现，兴致渐至寡索，与孙培健拉在队伍的最后。正与孙培健嘀咕去留，她突然脚下打滑，竟是“哎呀”一声，扑倒在河沟里。前面的男生们见此窘状，笑得前仰后合。在孙培健帮忙下，李素嫣狼狈地爬站起来，又羞又气，四下张寻，想要寻找打人凶器，而四野空阔，没什么可以称手的，急得只去薅拔坂上枯草。在孙培健的提点下，她想起雪团可作利器，正搓揉成球呢，男生们佯装受到惊吓，笑嘻嘻地跑开了。
众人辗转来到两条河沟的的交汇处，这里曾经取过土，河沟宽窄不一，坑坑洼洼，荆棘杂草丛生。黄晟杰手指尾随的兔子脚印，说这边肯定有货。叶华强抱怨说你已经肯定好几次了。黄晟杰尴尬地笑了笑，说兔子精呢。猎物足迹最终消失在一处藤条与枯草相杂的凹陷里。黄晟杰蹑步贴靠上去，提起竹竿，正欲敲打，草丛倏地闪出一个灰色的影子。众人见此，全都大呼小叫起来。这是一只成年野兔，动作甚是矫健，转眼间，已沿着沟沿奔出数米远。众人不敢怠慢，跟上前去，奋力追逐猎物。兔子却是异常狡猾，左奔右突，或窜入田野，或钻进沟壑。捕猎者们无人可以迫及，反而越追越远了。李素嫣和孙培健体力不支，率先掉队。张振安心慌气短，想要随众放弃，见黄晟杰摇晃肥胖的身体，依然赶在前头，不想遭人耻笑，只得苦苦坚持。兔子拐出许多弯儿，再向大渠奔去。黄晟杰大喊：“来了，来了！”眼见猎物即将消失在渠岸下，伺候已久的叶华强突了出来，迎面将网套朝猎物扑盖下去。兔子急作转身，为时已晚，被套了个正着。同伴们围拢上来，个个喜上眉梢。李素嫣伸手欲摸兔子，男生纷纷喝止，吓得她一跳，连忙缩回手。叶华强笑警告说会挖你的。李素嫣说它就挖我，不挖你，嘴上使强，却也不敢再伸手了。
猎人们首战告捷，畅想大获丰收后的光景。李素嫣打算养只兔子。叶华强却告诉她兔子不好养，野的更难活。李素嫣说我不管，它是我的。黄晟杰不同意，说给你逮个小的，这个我拿家烧去，先给大安子也行。李素嫣摇头说我就要这个。叶华强打圆场说她要就给她啵，有哥登这块，到时多呢。
正欲继续上路，沟渠交叉口一侧的斜坡后赶出来一群人。带头走在前面的男孩子体型高大，看起来已像个大人，敞穿米黄色的时髦外套，下身是西裤，脚套黑色皮鞋，手里提着气枪，歪着脑袋，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全身都散发出一股不同常人的痞气儿。这人名叫杜明升，是汪校长的亲外甥，也是出了名的问题学生，正在毕业班就读，比众人高出一届。虽不在一个年级，众人却都认得这位“校园名人”。正是因为如此，当杜明升带头上前，拿枪头指向口袋，张振安见同伴们无人声张，也不敢违拗，打开了袋口。杜明升看了一眼蛇皮袋中的猎物，夸张地“呦”了一声，用枪头戳击猎物。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猎物受到惊动，再次骚动起来。与杜明升一起的共有六个人，另有两人携有气枪，大多看起来已经是成年人。这些人几乎全都面相不善，其中一个穿黑衣服的胖子尤其凶恶，大叫大嚷，想要找麻烦。众人受吓不轻，缩成一团，没人敢出头应话。杜明升对叶华强搭在肩头的套杆产生了兴趣，想要扯取观看。叶华强转身相避，不令他得逞。杜明升面露讶然之色，黑衣胖子瞪大一双凶眼，嚷嚷了起来。杜明升摆了摆手，对众人说你们回去吧。叶华强闻言，立刻向朋友使眼色。张振安会意，率先离开，不想刚迈数步，看见黄晟杰从后面超了上来，心里着忙，也跟着他奔跑起来。
众人逃回道路，一个个气喘如牛，累得不行。不过，杜明升等人没有追过来。李素嫣爬上坡来，小圆脸儿红彤彤的，喝骂说你一个个的跑什么。叶华强说胖子你跑什么的。这话其实他之前已经问过了，黄晟杰说自己真的害怕杜明升拿枪打人，这时满脸沮丧，闷声没有再应。众人受此挫折，都有退意，只有叶华强坚持不让。黄晟杰提起竹竿，扭着屁股要走。叶华强将他抱住，安慰说胖子你别怕，地都是乡里的，也不是他家的，几个小瘪三算什么东西，怕他作什么。黄晟杰坚持要走，挣得面红耳赤，不得脱身。李素嫣见此情形，喝令两人住手，说你两人都歇歇呢，我给你们出个好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