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中国的东北，有一座美丽的江滨城市——哈尔滨。在这座历史悠久的老城的北边缓缓流淌着一条大江，那就是松花江。无论是溯流而上，还是顺水而下，你都会被那两岸旖旎的风光所陶醉。水波粼粼，帆船斑斑点点围绕着迷人的太阳岛。这就是为什么哈尔滨能吸引那么多的白俄侨民移居到这里的原因。
一个世纪过去了，当年显赫一时的“东方的莫斯科”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中央大街上的一块块街石和道路两旁一座座古老的俄式建筑，在默默地印证着历史。
在哈尔滨市某妇产医院里，孤儿出身的米良芬注视着怀中新出生的女儿，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女儿的长相竟然如此的不堪。女儿除了有两只大耳朵外，五官的其余部分都小得出奇。米良芬竟然担心女儿的嘴巴小得无法含住乳头，鼻子小得不能呼吸到足够的空气，唯有她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还留有一线希望，因为它还没有睁开过。
米良芬想到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得不到父亲的亲吻，也没有亲人的祝福，这个世界能否公平的对待她？禁不住潸然泪下。
“快看，快来看呀！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刚出生的小孩会皱眉头呢！”说话的是一位金发碧眼本地出生的俄罗斯护士小姐。一群刚从护校毕业的女护士闻风而上，把米良芬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像一群“叽叽喳喳”乱叫的喜鹊。
“啊，可不是吗！她的眉毛还没长长就会皱眉头了！”
“她的鼻子好小啊。”
“她的嘴巴更小，像一粒小黄豆。”
“她皱眉头在想什么？是不是不高兴了？”
“……”
米良芬被她们说得破涕而笑了。可不是嘛，女儿嘟着小嘴，皱着眉头的样子多像她的爸爸呀。女儿长大了要是能像陈少华那样聪明绝顶，能干一番大事业就好了。
什么时候女儿才能叫声“妈妈”？就在自己初为人母的此刻，良芬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良芬五岁以后就再没有叫过“妈妈”，因为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她根本记不得母亲的长相，因为她竟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虽然老人们都说，良芬的模样，是和妈妈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相像，然而“妈妈”的含义对良芬来说是陌生的，是抽象的。等到良芬长大以后，她实实在在的愿望并不是能躺在妈妈的怀抱里，而是能填饱肚子，能看场电影，嗑包葵瓜子什么的。
陕南老家停泊在良芬记忆的港湾里，已经好久没有起航。那是个穷困却安谧的小山城，在良芬年少的记忆里充满悲伤和凄凉，唯有那一缕缕飘荡的桂花香，却永远驻足于她的脑海里。
桂花飘香的季节，驼背的父亲走路一拐一拐的，用长长的竹篙敲打着那一树的桂花，桂花像雨点般的飘落在院坝里。桂花雨落完以后，勤快的姐姐和裹着小脚的祖母拣去繁枝琐叶，把桂花拾掇干净后，晒上几天，待花儿干枯之后，或和着米粉做粑，或掺在糠麸中做成糕饼充饥。
也许是老家的秀丽山水造就了良芬那美若天仙的姿容。还在良芬刚上初一时，调皮的男孩子们根据“米良芬”的谐音，给她起了个绰号叫“米凉粉”。谁都知道，在那炎热的夏天，人们若能吃上一碗麻辣香浓、口感超嫩的米凉粉，那真叫神仙过的日子呀！
良芬的美丽并没有给自己带来财富和幸福，反倒是登徒子的骚扰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初中一毕业，良芬不得不辍学在一家布店工作，用微薄的薪水养活爸爸和自己。
良芬工作的布店是一个只有两个人伸开双臂那么宽的门脸，坐落在还算繁华的莲花街上。当年莲花街不足半华里的路面全都由大青石板铺砌，大小字号、作坊分列道路两旁。清晨，石板路上会飘荡着薄薄的一层雾气，当行人漫步在石板路上，透过石板的缝隙就会看见石板下面潺潺流淌着的泉水，那石板路上的雾气便是由温暖的泉水蒸发而成的。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在街上便会听到石板路下面淙淙的泉声。
别看这不起眼小小的布店，每天人流却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买布的人不多，来看“米凉粉”西施的人却大有人在。方圆几十里的村民慕名而来，都为一睹美人而后快。
良芬算是一个冷美人，言语不多，有着一对隐藏着忧郁的大眼睛。她的五官也不是那种标准的美人坯子，有着很憨厚的厚嘴唇，像是用粗唇笔画出来似的立体，像是两片含苞待放的花瓣，滋润又鲜嫩。她的身材是那种葫芦型的，有着南方姑娘少有的大胸、大胯，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垂落在细细的腰肢下方。难怪莲花城的老少爷们总爱在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地谈论着“米凉粉”，因为物以稀为贵。他们虽然无法联想到《巴黎圣母院》中那丑陋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和美丽善良的吉普赛女郎爱斯美拉达，但是，他们会问：那个驼背大罗锅的老男人，怎么会生出这么美如天仙的女儿？这对父女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呢？
米罗锅的原籍是河北邢台。八岁那年从墙头上摔下来，跌断了脊梁，形成了后来的罗锅。米罗锅的老家是个殷实的地主，因为家里有钱，十六岁那年取回一位十四岁的孤儿，这个孤儿就是良芬的妈妈。米罗锅爱死了这个美人，十几年后美人为他生了八个孩子，最小的女孩就是良芬，家里人都叫她“么女子”。
八十年前的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米罗锅的家族为了躲避日本人，变卖了良田房产，拖儿带女来到了巴山蜀水的四川褒城（解放后褒城被划给陕西省）。米罗锅知道一大家子的人不能再靠父母的资助，在汉中城里开了一家小烟铺子，虽然有赚，可是却养不活十几口人。有一年天花泛滥，八个孩子相继死去五个，剩下一个男孩给人家当童工，只求有个安身之地，混口饭吃。良芬那年五岁，和她的三姐一块被送进了孤儿院。
眼见一家人妻离子散，米罗锅年轻的妻子一病不起，不到四十岁便离开了人世。米罗锅可怜三个年幼的孩子而没有随妻而去。他感念妻子不嫌弃自己，为自己生儿育女，给人家当奶妈，因而余生未有再娶，直到九十三岁去世。
1.2
三月的春天在哈尔滨是孕育的季节，大地还没有完全苏醒。但是春天的雨水是连绵的、柔和的，它抚摸着大地，滋润着大地，小声地呼唤着大地，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竟悄悄地汇成了小河，流进了松花江。啊，原来是春雨给松花江带来了新的生命。
良芬在单位同事的陪伴下回到自己的家。那是一栋灰色的高顶二层楼房。俄罗斯式样的花地毯铺设在枣红色的地板上。雪白的墙上开了两扇不大的双层玻璃窗，远远望去，墨绿色的松花江尽收眼底。
良芬扫了一眼餐桌上那个擦得铮亮的银色大茶壶，还有一个木框镶嵌着齿纹铁皮的洗衣板，一个苏式长脖面板挂在墙上，一个圆形大铁盆竖立在水池下。家，还是那个简简单单冷冷冰冰的家。
良芬把女儿放在自己的大床上。看着瘦骨嶙峋的女儿，琢磨着该给她起个什么名字？良芬想到清代吴懋谦的《水仙花》诗“姑射群真出水新，亭亭玉碗自凌尘。冰肌更有如仙骨，不学春风掩袖人。”要不就叫“水仙”吧。良芬在心里念叨：“陈水仙，满招人疼的名字。”
良芬又想起丈夫陈少华临去苏联的前几个月曾经叮咛过自己：“我们不能有孩子，因为我们都要完成学业，不能让孩子拖累了我们的前程……”当时，良芬正在黑龙江大学俄语系学习俄语。可是，这个不知趣的女儿在丈夫刚离开的时候便悄悄地来报到了。
良芬忍受着独自一人的寂寞和惆怅，承受着妊娠反应的呕吐，哭了几天几夜，还是不忍心把这个孩子拿掉。良芬想，上天赐给自己一个小生命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为什么不把对少华痛苦思念的感情转移到自己的亲生骨肉上来？就这样，良芬瞒着丈夫留下了这个小生命。
孩子就要降生了，良芬才不得不去信告诉少华他要当爸爸了。等了一个月，良芬才收到少华的回信，心里揣摩十有八九是他生气了。良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桌上拿起丈夫的回信，用颤抖的手拆开信件。
“亲爱的芬：
我得知自己要当爸爸了，一整夜都没有合眼。这真是个奇迹！我放弃了自己的初衷，不想放弃自己当爸爸的权利。谢谢你保留了我们的孩子。我们该给他或她起个什么名字呢？你还记得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吗？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芬，你知道我是独子，我妈妈很想抱个孙子。如果是个儿子，就叫他陈海浪；如果是个女儿，就叫她陈海燕吧。
多保重！
爱你的少华”
“海燕，多么有个性的名字啊！”良芬的脑海里呈现出少华在大礼堂的舞台上，慷慨激昂地朗诵《海燕》的情景。他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英俊的外表，敏感的气质，健壮的身材，浑厚而刚健有力的声音，骤然打动了她那刚刚二十岁的芳心。那晚，良芬彻夜未眠，满脑子都是少华的身影。
陈少华是一位年轻有为的黑龙江省机械局的局长，米良芬是他的秘书。虽然良芬常常在梦里想他，但是白天又怕见到他。她怕他穿着长筒靴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怕他那洪亮果断的声音；怕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怕他对部下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架势；怕他看见她那因羞涩涨得彤红的脸，怕他发现她内心的秘密……她知道自己是多么的爱少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陈少华怎么会对身边的美人无动于衷呢？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被良芬那性感嘴唇的诱惑。然而，没有多久，他就败下阵来。因为良芬那羞涩的表情，浑身散发的那种青春芬芳的气息，使得陈少华像膨胀聚集已久的云，终于变成雨，落到春满花开的大地上。
不久，机械局为陈少华和米良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在最初的蜜月中，陈少华如狼似虎地享受着美丽妻子的身体，搞得良芬得了尿道炎。虽然良芬忍受着剧痛接受丈夫的身体，可是后来造成了她对做爱的畏惧。
其实，陈少华还在上大学时，就爱上了一位高他两级的女同学。她聪明好学，家境殷实，才貌超群，被公认为校花。陈少华的妈妈，陈老太太非常喜欢这位还没有过门的媳妇，因为在她的身上可以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气质。正在他们谈婚论嫁时，女友的爸爸硬是把她绑架到台湾。从此，海岸相隔，书信往来了几年，便不了了知，这种刻骨铭心的爱再没有发生在陈少华的身上。
当新婚燕尔的新鲜感减退以后，陈少华感到无论妻子的见识和知识面都达不到自己的高度，他们无法进行心灵深处的沟通。陈少华让妻子考大学，还强迫她搬到集体宿舍去住，规定一周只能回家住一天，美其名曰为了让她能静心复习功课。
良芬两眼噙着泪水搬进了集体宿舍，挑灯熬夜，终于考上了黑龙江大学俄语系。
良芬不在家的那段时间里，陈少华让他的一位知己男友住在他家，并经常与他彻夜长谈。这位知己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个年代，根本不用担心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是同性恋，而且他们都有家室，夫人都是大美人，他们只是精神上的伴侣，直到陈少华去世。像他们这种不完美的婚姻关系，一夫一妻直到终老，在中国比比皆是。
1.3
乌云像千军万马似的滚滚而来，狂风呼啸着，把卷来的砂石摔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嚓嚓”的响声。大树被狂风摇撼着，仿佛要被连根拔起，远处传来轰轰作响的雷声……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半边天。暴风雨就要来啦！
陈少华频频叹气，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眠。他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眼前浮现出李享千副部长那长满脓包的脸。
“……陈少华，你是在包庇右派分子梁汉臣！怎么还没有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李副部长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用力敲击着桌面，把他那因为气愤而扭曲的脸凑近少华。“你不能因为私人的感情蒙住了眼睛，站错了立场，影响自己的政治前程。你本来很聪明，怎么现在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呢！赶快给我写揭发梁汉臣右派言行的材料，上边还等着要呢。”
陈少华已经听出李享千的言外之音，如果陈少华不写揭发梁汉臣的材料，便意味着他将会受到牵连。也许他会被打成右派，革职停薪，还会被流放到省农场干校……后果不堪设想。陈少华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少华了解梁汉臣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他们一起被选送到莫斯科国立罗蒙诺索夫大学（莫斯科大学）进修，一起在那里度过了令人难忘的日子。
莫斯科大学建于公元1755年，该大学以她的奠基人罗蒙诺索夫的名字命名。莫大以雄厚的师资、高质量的教学和高水平的学术享誉世界。这也使得莫大的文凭成为荣耀的象征，并为世界各国所承认。莫大老校舍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红场近旁，新校舍坐落在列宁山上。那里盛开着迷人的红梅花。
梁汉臣与风流倜傥的陈少华正相反。他虽然长相还算周正，但少言寡语，不修边幅，不拘小节，并不是那种容易让女孩一见钟情的男人。他每天从图书馆抱来一厚摞的书，废寝忘食地汲取、徜徉、留连于知识的海洋中。
没过多久，令人羡慕的消息在中国留学生中传遍了：一位美丽的俄罗斯小姐爱上了书呆子梁汉臣。后来，更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她舍弃优渥的家园，随梁汉臣回到了中国，并改名叫梁娜莎。
梁汉臣是机械行业的业务尖子，是个工作狂，根本不把官场上的那一套放在眼里。几年前，梁汉臣与李享千在提拔副部长的竞争中败下阵来。是不是李享千因此与他结下了仇怨？你李享千在官场上是游刃有余的长胜将军，难道还在乎一个书呆子翻江倒海不成？还非要再踏上一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吗？陈少华在心里骂道。
陈少华心如明镜，梁汉臣从来没有说过、做过半点有损于党的话和事。他的确不知道该揭发梁汉臣什么，更不可能昧着良心捏造事实、编造谎言，踩着好朋友的肩膀往上爬。那种借刀杀人的事，他陈少华是绝对干不出来！
陈少华从床上爬起来，在柜橱下掏出一瓶金色的伊斯莱岛的麦芽威士忌。打开瓶塞，仰脖“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金红色的威士忌有着强烈的泥炭味，口感辛辣芳香，到肚子里没多久便已上了头。陈少华望着雨流如泪的窗子，感到头胀得像个大闷葫芦。
突然，闪电撕裂夜空，在雷声隆隆后的“咔嚓嚓”一声响，惊醒了小海燕，她发出锥心刺骨的哭声。
良芬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挺着快要临产的大肚子，抱起刚满一岁半的小海燕，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没想到，此举碰到了女儿那因腮腺炎而肿胀的腮帮子，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妈妈，扎扎！妈妈，扎扎！”
“哭哭哭，没完没了地哭！你再哭，我就把你关进厕所里！”陈少华大声咆哮着，冲向妻子，从她的怀里夺走小海燕，把她关进厕所里，“咔嚓”一声用大铁锁锁上了门。
良芬张着双手，追赶着丈夫，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你疯了！女儿才一岁多，还生着病，你要把她哭死吗？打开门，快给我打开门！”她拼命地捶打着厕所的门。“你这个混账！你这个酒鬼！给我打开门！”
从厕所里传出海燕那微弱而沙哑的声音：“爸爸，海燕乖乖。妈妈，开开……”
良芬把耳朵贴在门上，声音颤抖地说：“海燕，妈妈在这儿。乖乖，别哭啊！妈知道你腮帮子痛，越哭越痛哇！妈去拿大锤子给你把门砸开。”
良芬翻箱倒柜地找出大锤子，“砰砰砰”地砸起门来。只听她“啊”地一声大叫，身子一软，跌倒在一滩羊水中。
1.4
初春乍寒的早上，当小海燕见到妈妈抱着弟弟回到家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就是整整半个小时，直到她见自己的哭声并没有打动妈妈的心，让她放下弟弟来抱自己，才骤然停止了哭泣。可怜的海燕哭累了，嗓子也哭哑了，乖乖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良芬在省广播电台工作，是一位“早晨新闻”的俄语播音员，在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还没起床的时候，专门为那些极少数不懂国语的俄国人服务。良芬并不是对女儿的哭声无动于衷，而是她太累太累了，连说话和吃饭的力气都没有。她晚上要熟悉播音稿，半夜要起来五六次给儿子喂奶、换尿布，天还没亮就出去赶公共汽车，冲到播音室时，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好的是哈尔滨有一个全托幼儿园，良芬可以把两个孩子放进去全托。只有周六傍晚才把他们接回家，周一少华上班前又把他们送去。
这所全托幼儿园在当时算是哈尔滨最好的幼儿园了。崭新的大瓦房，宽敞明亮的教室，花草遍地，树木成荫。特别是小朋友的游乐场，秋千、滑梯、木马和跷跷板样样俱全。
海燕最初来到这里，如鱼得水，老远就挣脱爸爸的手，连说声“再见”都没有，就跑进教室，一头扎进玩具堆里。一岁半的海浪却与姐姐相反，见到阿姨就像见到了大灰狼似的大哭大叫，把头直往爸爸怀里钻。直到吃饭时间才停止了哭声，吃完饭，撂下饭碗，又开始哭叫，怎么哄都不行，弄得阿姨头都大了。
海燕不久便成为家喻户晓的小明星，因为她拉小提琴的照片被刊登在省画报上。一个只有四岁多的小女孩，歌喉舞姿如同美国电影童星秀兰·邓波儿，经常被邀请到各地演出。
可是一年之后，海燕已经对幼儿园厌倦了，甚至对老师和阿姨恨之入骨。因为他们不但对孩子们趾高气扬，恐吓威胁，还有时略带体罚。他们不准孩子们午睡时说话、不准睁眼睛、不准翻身乱动、不准上厕所。上课时，手要背在后面，身子要挺得笔直，不准抓耳挠腮、不准交头接耳、更不准随便发表议论……俨然一个法西斯的收容所。
正值大跃进的1960年中秋节。那是个寂静的傍晚，幼儿园的其他孩子被父母接走后，只剩下海燕，海浪和其他两三个孩子。吃过一顿冷清的晚饭后，大家在一位阿姨的陪伴下，攥着手里的月饼，或站或坐，在幼儿园大厅的门廊上，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天上，数着天上的星星……
大班的海燕咬着月饼孤寂地问：“今天是中秋节了吧？”
小班的海浪转向姐姐问：“中秋节是干嘛的啊？”
一个大班的孩子，白了一眼海浪回答说：“这都不懂？就是吃月饼呗！”
“瞎说什么呀你！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阿姨说。
“那我们的爸爸妈妈怎么不接我们回家啊？”海燕疑惑地，撅着嘴问。
“国庆快到了，爸爸妈妈正在加班。”阿姨只好找个理由说。那时适逢大跃进，“大干苦干”成了社会生活的主调，大人们加班加点晚下班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爸爸妈妈是不是把我们忘了啊？”几个孩子哭着问。
阿姨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要烦阿姨了！我也想回家团圆呢。可是，我也不能把你们扔下不管吧？”
那个晚上，阿姨没有催孩子们上床睡觉，一直陪着手里攥着月饼的几个小可怜儿。她望着墙上那背着枪、吹着军号、手中握着铁镐的农民老大哥的大跃进宣传画，上面写着“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又望望夜空那轮冷冷清清的月亮……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天渐渐破晓，淡青色的天空镶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轻纱。小草还没有挺直腰板，花儿还没有张开它们的笑脸，四周寂静得怕人。
海燕突然醒来，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惊恐之情如同误了什么军机大事，匆忙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来到弟弟的床前，轻轻地摇醒海浪。“海浪，海浪。快醒醒。”
海浪从睡梦中惊醒，惊讶地叫了一声：“姐姐！”
“嘘！”海燕急忙用手捂住弟弟的嘴。“小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快起来，跟姐姐回家。”
“回家！？”海浪兴奋地爬起来，瞪大了眼睛问。
海燕仿佛长大了好多，迅速地给弟弟穿好衣服，把他从床上抱下来。她拉着弟弟的手，蹑手蹑脚地溜出大门。
月亮越行越远，东方的天边已有了一份惨白。少顷，太阳跳出来了。半露出它那张火热的脸，远处的楼房暗暗淡淡，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是晨风把鸟儿叫醒的吧！它们叽叽喳喳，呼朋唤友，自由地飞来飞去。
初秋的早晨空气真清新，海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拉住弟弟的手，走在秋林大街的人行道上。
大街上时而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虽然难得见到行人，但是小姐弟俩并不害怕，他们始终陶醉在自己大胆的行动中。他们要像《小布头历险记》里的小布头那样，经历千辛万苦回到自己的家。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海浪的脚步越来越慢，海燕几乎在拖着他走。当海浪看到无轨单车时，海燕就再也拖不动他了。
“姐姐，我累了。我要坐电车。”海浪撅着嘴说。他只是个三岁半的孩子，走了这么久已经很不错了。
“我们没有钱。来，姐姐背你。”海燕蹲在弟弟的前面说。
“欸！”海浪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排白白的小马牙。他趴在姐姐单薄的背上。海燕像大人背大麻袋似的挣扎地站起来，把弟弟耸上背，迈着小碎步，把水泥地踩得“咚咚”响。
太阳渐渐升起，露出它那张火热的脸，放射出一阵扎眼的光芒，把空气压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海燕感到呼吸急促，身体已在瑟瑟摇摆。
“凉糕，凉糕了！又香又甜的凉糕了！……”是一位系着白围裙的大娘吆喝着。她手操一把大长刀，从一个白白的大圆饼上，切下一片中间夹有红豆沙的凉糕，把它平摆在木板上。
海燕和海浪同时咽了一口口水。海燕把弟弟放在地上喘口气。
“姐姐，我饿。我要凉糕。”海浪用祈求的眼光，抬头看着姐姐。
“姐姐没有钱，怎么给你买凉糕呀？”海燕用衣角擦着汗水说。
“不吗，我要！姐姐，我饿，我要凉糕！”海浪拉着姐姐的衣襟说。
海燕指向远处的小河沟：“海浪，快看！那是什么？”
“小水猫！”海浪的双眼瞪得像玻璃球一样的大。
“是只白色的小水猫！”海燕说。
“不，是黑色！”海浪说。
“白色！”
“黑色！”
“白色！”
“……”
当良芬接到幼儿园所长的电话时，大哭起来，跺着脚埋怨少华忘记接孩子。少华急得胀红了脸，回到家，拉起良芬往外跑。他们听见警车的大喇叭里反复地播送着：“同志们请注意！同志们请注意！如果哪位见到一个身穿白上衣、红裙子的五岁女孩，带着一个三岁多的男孩，身穿蓝白格上衣，藏蓝色短裤，穿一双黑皮鞋，请赶快通知警察局。电话是……”
两个孩子在哈尔滨的模范幼儿园失踪之事搞得全市沸沸扬扬之时，海燕和海浪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他们没有钥匙进家门，就在楼下的沙堆上玩起过家家来。
八九点钟的太阳像被罩上了橘红色灯罩，满天红云，满城金波。秋天的红日像一炉沸腾的钢水，喷薄而出，金光耀眼，照得身上、脸上，暖烘烘的。海燕用小铲把沙子铲到海浪的小桶里，他们像小鸟一样在自由的天空中飞翔，快乐地发出铜铃般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