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一条长弄堂,再往里面走几步,出现几条小弄堂。两边都是矮层密集旧式住宅,仅靠马路那排是高层,正面是门面店铺,正脸对着马路。后排除掉楼道,都是双层复式公寓楼房,好像一道门就是一户人家。
快递公司在小弄堂最里面,门前停放着几辆自行车。就在公寓房底楼,十几平方面积,光线灰暗,屋内亮着日光灯。两张木色办公桌并排着,桌上放有三部电话,墙上挂着横式上海地图。进门靠墙摆放着一长条沙发,上面斜歪着几张陌生面孔,见越山进来,分别立身点头示意。
越山放下行李,同学做了简单介绍。办公桌后,坐着个肥头短发老板模样的人,一身横肉,满脸堆笑。说让同学先带越山去菜场转转,买些菜回来,顺便熟悉一下周边环境。
同学做的晚饭,晚上共有六七人一起吃。住宿地就在弄堂对面一间小房内,推开木门,一股浓烈气味扑面而来。一长串木板拼成的统铺,一头抵靠着墙,上面足以睡下六七人。熄灯后,地上都是鞋子。夜里有人呼噜打得山响,越山一夜没睡,到陌生地方,他有认床的不好习惯。
坐办公桌后那人,就是同学嘴里说得他同村人,快递公司老板,和越山同龄,姓陶,他们都叫陶总。来上海较早,姑父姑妈是上海人,很早在上海开办快递服务室。他来给姑父姑妈送件跑快递,后面自已有了些资源,就出来独立门户,自已办了这个快递公司。主要提供SH市内,送件送货之类服务,和之前家里听说的邮政快递,没半毛钱关系。
那会的上海快递公司,大都处在原始状态。交通工具以自行车助动车为主,摩托车极少。快递员每天工作内容,就是选择合适地点等单,接到公司调度电话,附近有客户叫送件的,飞奔过去取件,然后按地址送件。没单时可自由活动。
越山初来乍到,对上海纵横交错的马路,一脸茫然,连基本方向都辨认不清。只能跟在一位,来时间较长老师傅后面,先从认路找方向感开始,待基本业务流程熟悉后,自已再对照着地图,单独行动。
越山买辆新自行车,第二天跟随老师傅后面,开始走街串巷,取件送件。
叫快递的基本都是小件,单据文件之类,偶有大件,比如机箱货品之类,只能捆绑在自行车后座。路上骑车要格外小心,遇红绿灯四岔路口,更要减速四周察看,不能轻易乱闯红灯,否则发生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到客户处收件,要填写快递单,三联无碳复写纸的那种,上面明细清楚,发货地址发货人联系电话,收货地址收货人联系电话。所以还要备个包,方便存放小件和快递单。送件收件时间依据被服务公司上班时间,正常都是朝九晚五。有时也有客户晚间叫快递的,一般由老板指派专人去完成。
市内快递收费标准,按上海马路环数计算,比如内环本区五元起步,跨一区加三元,跨两区加六元,依此类推。外环以外、长途另有计算标准,快递员工资和公司五五分成,次月结清。
公司现有快递员二十多人,来自五湖四海,平时散布在市区各大角落。大部分人骑自行车,助动车有几辆。年青快递员居多,不知是不是和给客户的印象有关。
跟跑一周后,陶总让越山开始尝试单独去跑,先给他几张不是很急派单,让他锻炼胆量和跑况。越山既兴奋又慌张,骑着自行车冲上马路,开始他每天收件送件的快递生涯。
上海的马路像迷宫,上盘下旋纵模交错,还有立交桥,地下通道,简直让人晕头转向。刚开始,虽然手里有地图,可方向却总容易跑错。有时为找寻一个门牌号,从一条马路这头跑到那头,从那头又跑回这头,就是找不见那个门牌号,那怕这门牌号其实就在不远处。反复几次,捉弄得越山有些长吁短叹,有时甚至会有想哭的感觉。
还有两次,越山自行车骑得过快,急刹不住,被路上出租车碰到,所幸没什么大碍,稍作休息后继续狂奔。好在他出身农村,从小就吃着苦长大,工作上这些曲折磨难,最终都被他用顽强毅力,和少有耐心,逐一克服踏平,掌握的游仞有余。
两月后,越山正式迈入老快递员行列。凭借其吃苦耐劳精神,还有那股不服输倔劲,业务路线熟练程度迅速提升,也得到其它同事认可佩服。他觉得自已一无所长,能吃苦耐劳就是自已强项,也是自已得以生存下来的立命之本。
工作上最大障碍,是语言障碍。上海话他根本听不懂,好在客户觉察到他听不懂上海话后,基本都会改用普通话和他交流。慢慢的,天天和上海本地人打交道,越山偶尔也会蹦出几句,蹩脚的上海话来。
初到上海,还有许多现象,对越山来说都是新鲜有趣的。比如盖浇饭,一开始越山不知道盖浇饭是什么饭。因为好奇,一次送件距离公司较远,午饭时间,他顺势在路边快餐店,叫了份咖喱鸡块盖浇饭,想看看究竟。待饭端上桌后,原来是做好后的鸡块连同汤汁,一并浇盖到米饭头上。越山开心会意,原来如此。
直到此时,越山才算完全卸下,初来上海时的担心拘谨,真正加入上海街头,万千谋生大军洪流,成为他们其中最不起眼一员。
陶总平时非常节俭,连同他管理员工方式也不例外。初来上海,除去买自行车等生活开销,一月后,越山和同学口袋已所剩无几,他俩试探性向陶总预支些生活费用。陶总预支给他俩每人二十块钱,这个数字在上海那种环境,也就只能咬牙坚持三到五天。越山和同学只能一天三餐去前面弄堂口,那家上海人开的面馆,吃两块钱一大碗的炸酱面,份量大,还可以免费加面,足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皮。
越山羡慕那些公司白领,每天坐办公室里,有事一个电话搞定,夏天日不晒,冬天雨不淋,感觉真好。送快递不仅仅只是跑腿那么简单,还是反应与体力并存的事情。夏天到了,他从外面甩一身汗,跑进人家公司,却见办公室里,有人因冷气重,上身套着马甲背心。每次碰到这种情景,越山心中便生出许多感慨。
跑腿也有跑腿好处,有次去一办公大楼内送件,遇到电梯故障,很多人只能呆在大堂,焦燥等待。越山二话没说跑进应急通道,顺着楼递爬上二十四层,及时把快件递交到客户手上。
当越山奔进客户公司,很多人起身惊问他是怎么上楼的,他答爬楼梯上的,有人懊恼惊呼,早知道,帮我把楼下资料顺带上来,该有多好啊。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越山才能感到跑腿这事,至少让他心里有了一点点安慰。
送快递最苦恼无奈时候,要数梅雨季节。每天风来里雨里去,晚上回家身上基本湿透。遇上暴雨,有时一天得换两三套衣服。那样恶劣天气送件上门,有人理解并报以感谢,有人抱怨甚至斥责,怎么没把东西包裹好,让雨水打湿了东西。碰到这种情况,越山也只能把脸上苦水,混进街上雨水,一抹而过。下楼稍息调整,再次冲进雨水里,开始奔向下一个地点。
有次,越山和同学开起玩笑,这种天气,真想拿块砖头,在自已腿上砸开一条口子,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不去受那份落汤之罪了。
公司还有个副总,和陶总同村同姓,小陶总两岁,帅气年轻,气宇轩昂。平时主要负责一家货运公司发件。货运公司在巨鹿路上,距公司不算远,主要做国际货运。平时送件最多就是各类报关单,有几个地方专门来回送单换单。送件最远要数外高桥保税区。货运公司有时很晚还有单子出来,公司派人去取。第二天上班前,报关单要送到保税区相关人员办公桌上。
这种长途奔袭,经常性派给越山。他是公司所有快递员中,最能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的。时常晚间九点十点去货运公司取件,次日清晨五点多起床,简单洗漱后即刻上路。从公司到外高桥保税区,起码有几十公里路程。越山骑自行车过去,正常需要两个半小时。一路上会经过金陵路轮渡,花木路等旅游景点,越山也曾自嘲自已这是自驾游阿。
客户上班时,快件正好送到他们手中,只能早不能迟。有次客户随口问起越山怎么来的,他说骑自行车来的,客户被吓了一跳,竖起了大拇指。回来路上,一般都需脱衣散热,方能渐渐平息,这一路狂奔产生的热量。
过轮渡时,要特别小心,过江时轮船会随着黄浦江水,起伏晃动。越山有次过轮渡,自顾观望两边风景,忘了扶紧车把手,结果自行车前胎,蹭到边上一本地大叔腿上,他面露怒色,破口连骂几句小赤佬,才算平息愤怒。
公司有个客户,给他们送件,让越山这辈子都难以忘记。这家客户是卖机柜的,铁制类似文件柜,有大小高矮几种类型。就在离快递公司不远处一小院内。他们经常性叫快递去给他们送机柜,一只小机柜叫一辆货车,显然有些浪费成本。于是,骑自行车的快递,便成为他们的选择。
那次派单到越山,去给他们递送机柜。越山把小机柜用旧自行车内胎,绑到车后座上。旧内胎像根软橡胶条,绑紧后结实牢固,路上不会掉滑。越山用力扯拉内胎,准备将机柜紧紧固定在后座上,可能用力过猛,加上夏天高温,内胎被拉断,啪一声内胎弹甩到越山鼻根,鼻孔瞬间鲜血直流。越山搁下机柜,跑到院内一自来水龙头下,用冷水冲洗几遍,总算止住了鼻血。
院内有个阿姨,见此情景,走过来递给越山一条毛巾,让他擦掉脸上血迹。越山休整片刻,谢过阿姨,在阿姨帮助下,再次将机柜捆绑到车后座上,缓缓骑出院门,及时送到了收方公司。
越山在经受这些磨难后,始终心存感激,那些曾经扶助过自已的人,哪怕只有一句关心问候,于他而言已心满意足。
陶副总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坐在货运公司前台旁边沙发上,喝水看报,间隔性拿下一大摞,装有报关单快件,下楼分发给楼下坐等揽件一众快递员。接到任务后,各快递员分别朝着各自方向,飞奔而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货运公司前台是位上海姑娘,长相清秀,气质不俗。陶副总早上去货运公司等单,都会顺带些豆桨牛奶之类早餐给她,时间稍长,姑娘对陶副总印象应该也算不错吧。
听他们私下议论,陶副总和那位前台姑娘正谈恋爱呢,姑娘要求陶副总,起码要在上海买套房,其它就不得而知。但从没未听到陶副总证实过,对于这种传闻,陶副总都会一笑而过,置而不语。久而久之,传闻就渐渐沦为快递员们,在楼下等件空隙,一个热烈的向往罢了。
弄堂里公司隔壁,住着一户上海本地人家,一家四口住在十几平内。老夫妻俩,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早上只要去公司,基本都能瞧见隔壁那家阿姨,拎着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菜,要么蔬菜要么鱼虾,坐在门口小凳上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印象里从没见过她们去上班。她家儿子大概有智障,年纪看上去,比越山略小,只见过他戴着厚厚眼镜,在屋里转悠,从未见他跨出过门槛。
最让越山心动的是她家女儿,每次出门,打扮得五彩缤纷,光鲜靓丽。从身边走过时,身上飘洒的余香要存留很久。越山时常瞅见她,进进出出,具体做什么不得而知。若不是亲眼目睹,越山真不敢相信,这么美丽时尚女子,生存环境竟和自已不相上下,每天起居在如此委屈弄堂里,做着同样坚强的上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