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州通往东都的官道上,五匹快马跑得热汗淋漓。
最前边那匹马上是一个身着官服、年纪四十多岁的人,他一手举着鞭子,并不真的抽下,跨下那匹马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情,四蹄翻花,丝毫不敢停歇。
后边四匹马有些力不从心,最后一匹渐渐慢了下来,落开有半里的距离。
到了一条小河边,一座小木桥跨在河道上,河道两侧长满了树丛,最前边的马匹看到水,慢了下来,马上的人一提缰绳,马儿不再朝前跑,在原地打了一个转,朝后边的马匹长嘶一声,似乎是告诉它们好消息,该打尖了。
后边几匹马赶了上来。
第二匹马上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模样的人,他跳下马,对前边那人道:“父亲,在此稍歇一会吧,正好饮饮马。您的马匹确实是少见的良马,我们使劲抽打,也是赶不上呢。”
前边马上那人哈哈一笑,跳下也来,把缰绳递给儿子:“我们这三天不停赶路,你们都累得不轻,好,歇歇再走,你去饮饮马,我们也吃点东西。”
后边三个随从模样的忙跳下马,抢过公子手里的缰绳说:“大公子,你坐下陪老爷歇歇吧,我们饮马。”
公子不再客气,只是说:“你们也累了,饮完马吃点东西,喝些水,我们还有带的酒呢,都喝上一点解解乏再走。”
随从牵过马匹,准备去饮马,一个随从惊叹道:“快来看,老爷这马奇怪,滴下的汗竟是红的!”
年长的主人哈哈笑道:“这是西域来的汗血宝马,流的汗像血一样。”
随从啧啧称赞。
随从饮完马,从行囊中取出干粮和牛肉,递给主人和公子,公子站在堤上朝远处看了看:“父亲,吃完东西,还得做点准备才是,我看前边快到东都了,您给皇上的奏折中说你有病在身,临行前,郎中给我配了一样东西,嘱咐快到东都时,用水兑一下,浅浅地抹在脸上,这样看起来更像一个病人。”
年长的笑了:“建成,还是你考虑得周详,我怎么就没想到,接到皇上的诏书,就急着进京,把有病的事忘了,还真是不可大意,咱这个皇上可是不太好伺候。”
五个人吃过了饭,就着牛肉,饮了一些酒,建成问道:“父亲,皇上放着好好的西京,为什么什么非要来东都呢?”
年长者起身拍打身上:“说起来话长,经过前朝,我们陇右家族已经在那里扎下了根,八柱国,将军、宰相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戚连着亲戚,皇上事事被左右,离开西京就不同了,想来东都的,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不愿意来的,皇上也不勉强,反正他的诏令有人执行。好了,不说了,咱还得赶路,今天一定要赶到朝中,面见皇上,建成,你随父亲去宫里见皇上,然后我们再找个驿馆住下,不知道皇上急着召我进京干什么,皇上召见完,你在东都好好玩几天,我们也不急着回去。”
建成犹豫了一下说:“父亲,我有一种感觉,这次皇上召你进京,怕是不让你再回岐州了,可能会留你在京中任职。”
他父亲问道:“这是为何?”
建成笑笑:“皇上急着伐辽东,他是不放心你在外边,要么留你在京,让他的亲信看着,要么会和他一起去涿州,他亲自盯着,总之,他不会放你到地方任职了。父亲,您忘了谶言之事了,现在京中又有人提起了,还有人以此邀功呢,这次来京,父亲还是小心为妙。”
那人叹气道:“遇到这样的皇上真是让大臣们敢做啊!他们的天下得之不正,就像偷了邻居的东西,就一直担心再让别的邻居偷走。我李渊虽说姓李,可不想成了皇上天天防备的靶子。”
三个随从站得远远的,主人和小公子说话,他们一般在靠近,慢慢收拾东西,等候主人下令,主人摆摆手,示意把马牵过来,几个上了马,一路向东而去。
等李渊急忙忙赶到东都的时候,杨广实际上已经完成了第二次讨伐高丽的各项准备,人事变动、军械储备、后方安排、前方人员调动,就等着和宇文述商定的那个日子到来,大军立即向涿州出发,但是,没出发之前,谁也摸不透皇上心里怎么想的,他准备的这一切,也都在他的心里压着,迟迟不敞开。
李渊午后进了宫,因为不是大朝日,杨广在武安殿召见他。
看到风尘仆仆、面色萎黄的李渊,杨广一下子想到了那句谶言:李氏当为天子。自己说过,谶言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李渊到底需要信,还是不信呢,杨广半合着眼,只用余光看着这个病蔫蔫的李氏,心里拿不准主意:“李渊,从岐州一路赶来,路上还算顺利?”
李渊不知道皇上什么意思,只好含糊:“回陛下,一路还算顺利,虽有些小股的盗贼,臣因为只带了三个随从,尽量绕着走,总算赶回来了。”
杨广听到盗贼二字,心里起了一阵腻味,但是,很快压制住了,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召你进京,一则是朕很久没有见你了,咱们兄弟多日不见,很是想念;二是朕有些大事不好决断,想与讨论一下。”
他为了表示最后一条是关键,口气专门加重了一些。
杨广这些天一直犹豫不决,几件事压在面前,都需要决断,第一次讨伐高丽无功而返,虽说自己坚持出兵,大臣们也不敢反对,但是第二次绝对不能像第一次那样无功而返,当时讨伐高丽是有些大意了,认为高丽不过一蕞尔小国,大军到达,一举荡平,谁料竟吃了败仗,现在自己从心里已经决定伐高丽,而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表面上,还要让人觉得他是一个仁君,从谏如流才行。
最最关键的,是通过李渊的言行,观察一下他的分析判断能力和决策,好决定是应该相信他,还是提防他。
李渊心里渐渐明白,嘴上却说:“陛下,臣在州郡,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刺史,征伐高丽乃朝廷大局,臣远在地方,朝中之事不太明了,臣不敢妄言。”
杨广听了,脸上立即挂上一层霜:“朕没让从全局上说,考虑到你大业八年参与过讨伐高丽,站在你的角度说说就行。”杨广心里冷淡,话语中还尽量显得有耐心的一丝执着,似乎不听他说话誓不罢休。
李渊不好再装糊涂:“陛下,臣当时负责西线督粮,就说说自己的看法,战争打得是粮草,我们还要继续保持两个粮道才行,一个粮道万一发生意外前线就会军心不稳。”
李渊说者无心,他是借事论事,自己去年负责督粮,说点粮草,皇上不会猜忌,再说,他内心真是希望自己如果万一去了辽东,最好还是督粮,否则皇上会不放心。
杨广却是听者有心,杨玄感负责河南粮道,万一……想到这,他鼻子哼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在岐州任上,天天都忙些什么,朕看你倒是苍老了许多。”
李渊心里一松:“回陛下,去年以来,臣的身体出了一点不适,郎中要说要静心调养,因此,臣行谢罪,在刺史任上,未能尽职尽责,天天与汤药为伴。”
听了这些,杨广放心了,一个病秧子,能有多大的威胁,反而关切起来:“你久在州郡,家人不在身边,肯定是照顾不到,这样吧,你的家人,朕已安排接到东都了,朕赐你一个府第,你也不用回岐州了,当个卫尉卿吧,你身边这个是建成吧,几年不见,已经成了大人,有二十了吧?”
李渊忙说:“二十五了。”
杨广想了一下:“二十五,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带领百万雄兵讨伐南陈了,建成,该出来历练一番了。”
李建成施礼道:“回陛下,建成长这么大一次也没离开父亲,一下子离开了还有点舍不得,父亲身体不好,臣想陪在父亲身边照顾,请皇上恩准”。
杨广笑笑:“不离开你老子,永远长不大,好了,杨积善去了偃师,空出一个侍卫来,你就勉为其难吧。”
李渊听了,知道建成之事皇上已有考虑,再拒绝皇上会起疑心的:“小儿能在皇上身边侍卫,是他的福份,臣谢过皇上。”
看着李渊慢慢退出殿外,虞世基从一侧过来,杨广笑道:“忙完李渊,该你了,这些天也是辛苦了,一个文人,选将,也是难为你了。”
虞世基笑笑:“陛下,您抛出的这个饵很是诱人,咬钩的不少呢。”
杨广大笑:“好,朕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说说,都有哪些?”
虞世基呈上一个单子,名单下边记满了出身、履历,杨广展开来,一行行看去,一边看一边说:“好嘛,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都参加了,杨玄挺也有,好,还有司马德戡,不少嘛,三十多人,我大隋人才济济。”
虞世基笑道:“陛下,这些年皇上文治武功,一些人见边功晋升快,军队的诱惑力可是不小。”
杨广看完单子,笑了一下:“朕让你初选,说来听听,都是如何选的,你可有可有中意的人选?”
虞世基忙说:“臣一介文人,哪里懂得选将,真是赶鸭子上架,臣愁得不行,只好勉为其难,不过问了一下他们的履历、出身,过往有哪些功绩,其他不知道如何问,还得烦请皇上亲自定夺才是。”
杨广笑笑:“这样已经不错了,一个内史侍郎,哪里懂得选将,你要是真选出了将才,朕还不敢用呢!”
虞世基听了心里一惊,幸亏听了世南的话,才不至于犯了错误,要不然,皇上又要猜忌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杨广深有感触地说:“选将,就是选心。这样吧,召这些都进来,朕问问他们。”
虞世基听了,忙安排人去宣诏,不多时,三十余人来到武安殿,都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皇上。
杨广看着地上跪着的一溜人,高兴地说:“大隋人才济济,何愁高丽不灭。待会,朕会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畅所欲言。另外,还要送你们一个宽心丸,今天除了选一位统领,还会选三位折冲郞将,三位果毅郞将,分为左右率,你们三十来人,其中就有一位统领,六位郞将,彩头还是不小的。”
下边跪着的都心里一松,皇上真是仁德君主,自己就是当不上统领,当个郞将也不错嘛。
杨广道:“就一个问题,你们听好了,假如让你们担任骁果军统领,你们将如何去做,才不辜负朕?”
下边一阵紧张,都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这个问题要说也不难,参选统领,如果这点问题也不会,真是有负皇上了。
宇文化及先拔头筹:“皇上如能让臣为骁果军统领,臣当尽心尽力,做好士卒训练,还有,就是臣对兵法特别喜欢,将用好这些兵法,带着骁果军为皇上立功。”
杨广点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等他说完,指着下一个。
宇文智及脑子一转,忙说:“皇上如能任命臣,臣定会做好骁果军份内的事,不该做的不做,该做的一定做好,请皇上放心。”
杨广从手边拿起一本诗集,翻动着,显然,宇文智及的话他不感兴趣。
一个个说完,皇上脸上看不出哪个好,哪个歹。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司马德戡,他高声说:“皇上,臣不会说话,只会说实话。”
众人听了笑了起来。
杨广也乐了,示意司马德戡继续。
司马德戡见众人笑,丝毫没感到不好意思:“臣的父亲是一个屠夫,一辈子只知道杀猪,但是,他老人家教臣一句话,干什么都要尽心,臣从军以来,是皇上赏识,才一步步从府兵做到今天的虎贲将军,要说已经知足了,但是,臣想为皇上尽更大的忠心,臣不会高谈阔论,臣只有一颗忠心,臣这条命就是皇上的,臣要把这颗心献给皇上。”说完跪下磕头。
杨广坐不住了,手里的诗集放在一边,他站了起来,下了御座,走到司马德戡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朕等这句很久了,你们都听着,他说的正是朕想要的。一颗忠心,胜过万雄兵,司马德戡,好好干吧。”
虞世基微微颔首。
宇文化及兄弟听了,脸上一惊,表情复杂地看着皇上和虞世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