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会。”
静香抬头看向文昊，唇边勾起一丝浅笑。
“文公子小小年纪便身负奇才，见多识广，我浅陋短视，背再多的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不若多学些实在的。”
“小娘子说的是。”
文昊点头，眼睛一转，在课室之内瞧过一圈，视线落于不远处的宋清身上。
“读万卷书不如学以致用，你且细瞧那位宋公子面色可有异样，试着说说看，对错皆无妨。”
静香放下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思索片刻，缓缓道。
“宋公子一表人材，眉目清朗，此前几次所见并无病色，然，今日他眼下隐约泛青，唇色浅淡，面有倦色，想是昨晚并未休息好，怕是漏夜苦读，染了风寒气。”
文昊点头，再问。
“除却这些，可还有旁的？”
静香摇头不语，文昊轻笑，指尖落在她手中书卷之上。
“你且细闻这课室之内，除却苏合清香，可还有什么旁的？”
静香细细分辨，恍然。
“还有，一丝酒气。”
“不错。”
文昊点头，看向她眼中渐起的猜测，解释道。
“酒能活血通络，冬日亦可痛饮御寒，可若是于体内热气发散之时，受寒气侵染，病邪则易顺经络而入，你且细看，宋公子两颊隐约泛红，额间无汗，病气已藏，不出今晚，定会起热。”
静香盯着宋清侧脸看过许久，回头问道。
“既如此，该如何解？”
瞧她如此认真，文昊掩口一笑。
“这个简单，告病在家，关闭门窗，生姜煮红糖，熬做浓浓一碗，趁热饮下，发出汗来，再用些清淡饮食，好好休息几日，当无大碍。”
“竟这般简单。”
“自然。”
沉思片刻，静香忽再有一问。
“宋公子年少体健，经络通顺，酒后偶染风寒，病势未起，只需姜茶一盏便可大好，可若是病患天生孱弱，经络之内早有寒气淤塞，寒潭已成，又待如何？”
文昊看向她，眸色渐深，认真道。
“若如此，病者必寒热往来，需以柴胡、半夏、人参、甘草入药，再加黄芪、生姜，兼对风池、大椎、风门几处或针刺或艾灸或以手法推穴，驱寒扶正，好生休养，不得辛劳，缓缓可愈。”
提笔做录，静香再问。
“若是，病者诸事压身，病中仍需费心操劳，又当如何？”
“那自会缠绵难愈，长此以往，虚耗本源，轻者，病痛缠身，重者，损及寿数。”
心中一凛，静香手一抖，大滴墨汁晕于纸间，恰落在那一个寿字之上，将好好一个端正的字毁得彻底。
室内忽做安静一片，东方烨缓缓踱步而入，众人皆起身行礼，静香垂眸立于其中，一上午的早课，她句句皆听入耳，无一字入心。
早课结束，东方烨转身离去，静香行至宋清身前站定，拱手施过同门之礼。
“宋公子，秋凉之际，入夜饮酒易引寒气伤身，还请保重。”
宋清微微一怔，回一礼。
“有劳沅湘提醒。”
“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言尽，静香对着文昊亦是一礼，背起书箱转身而走，他负手看着她匆匆而出，眸色渐深，宋清行至他身后站定，掩口轻咳一声。
“沅湘似有心事，文公子可知道些什么。”
“她心里何止有事，怕是有人了。”
唇角依旧是一抹似笑非笑，文昊对着宋清拱手，提醒道。
“宋公子夜来小酌，沾染些许寒气，回家饮过驱寒的姜茶，休息几日也就无碍了，不必多想。”
“清，谢过文公子提点。”
“好说。”
雁回阁内寒暄，静香自是不知，她直直奔向马场，已是牵过雪团快步出了山门。
时近正午，天气晴好，到了山下却忽有风吹过，她眼中不慎进了细小尘土，立于原地许久，直到两颊皆有泪水滑落，才少了难忍的酸涩，雪团蹭了蹭她的发顶，她抬手抚过它不带一丝杂色的鬃毛，眼角微红。
“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怕。”
在原先的世界，阮静香活到二十几岁，父母早早离异，各自成家，只祖父一人自她幼时陪伴照料疼惜，可他身体不好，再兼为她操劳费心，没等到她大学毕业，就去世了。
自来到这个异世，她什么都不曾怕过，独独怕这桩旧事，再来一遭。
可是，怕有什么用呢？
“雪团，我们回家去。”
抬手抹干两颊的泪水，静香翻身上马，轻斥一声，雪团脚下飞踏，送她回城。
入了家门，静香腹内空空，满脑子却尽是想定的主意和该查的书，脚步不停直奔听雨轩而去。
身上黛色院服打眼，静香一路之上引人侧目，更有人窃窃私语，她全然不顾。
径直穿过书斋门廊，待得瞧见不远处洞开的门窗，她才骤然停步，转身而返，刚出几步，迎面险些撞上一人。
“阿香，你今次下学回来真是早。”
谢晋护好手中食盒，待得看清来人，脸上忽然没了之前的愁苦。
“正好随我一道进去吧，少爷在里面坐了许久，午饭还未用过。”
“不必了。”
静香垂眸，摇头，朝后退去。
“今日课业重，我赶着回霁云斋温书，在小厨房寻些随便吃食就好，不扰少爷用饭。”
“哪里是打扰，你这是什么话？”
谢晋疑惑，片刻之后，忽有些明白。
“你…可是听到了些什么？”
静香低着头，朝后再退半步，对着谢晋一礼。
“阿晋哥哥，我什么都没听到，家里什么闲话都没有，少爷若问起，且说我下了学便直接回去温书了，他在病中，那些不实之言不该让他听来烦心。”
“你…你还是第一次对我这般客气。”
到嘴边的话全被堵了个结实，谢晋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说的我都明白，你且去吧。”
“多谢。”
小丫头溜得比兔子还快，周遭仆役不及咬耳朵，已没了话头，只得散去，独谢晋一人立在门廊之下，手中食盒沉重万分。
入了听雨轩，谢晋低头绕过书架，劝说的话未出口，谢家康已先他一步。
“今日回来得如此早，怕不是肚子饿坏了吧？”
谢晋一愣，待得回神，再不敢出声，谢家康等了许久，身后无人应声，停笔回头，眼中笑意渐做疑惑。
“怎的是你，阿香呢？”
“她…她说，她回霁云斋…温书。”
谢晋天生不会说谎，应得支支吾吾，谢家康眉心微蹙，方才他没看错，小丫头分明已进了院子，是知道他在，才走的。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说不能扰了少爷清静，旁的…并没什么。”
谢晋额间已有冷汗，谢家康眉心越蹙越紧，声音微冷。
“若有什么瞒着我的，便趁早说，若是由石伯说来，你知自己会受什么罚。”
“我…我…唉…”
重重叹一口气，谢晋垂头道。
“家中有碎语闲言，编排少爷和阿香，说得难听…”
“说些什么？”
“说…说阿香小小年纪，奴婢爬床…”
“行了。”
双手紧握成拳，谢家康眸色清冷。
“请石伯过来。”
“是。”
谢晋点头，转身而去，未走两步复又回头，将食盒放下，面有难色。
“少爷，午饭刚热过，你多少用一些吧。”
谢家康摇头。
“我不饿，先办正事。”
“是。”
转身而走，谢晋到底丢了烫手山芋，书斋之内只余谢家康一人，他看向案上食盒，眉心拧在一处，唇边咳嗽一声连着一声。
石远正在账房做事，入得听雨轩，已是过了许久，谢家康伏案而书，恰落下最后一笔，待得墨迹干透，将薄纸递于他手中。
“石伯，这是家规，你拿去瞧瞧，照着办吧，无需再来问我的主意。”
‘信口污言毁他人清誉者，一律逐出家宅。’
细看过后，石远眸色一冷。
“少爷还请放心，昨日福婶已将外院一个口出妄言的小鬟打发去了城外，老奴也重责了几个仆役，一并打发出去就是，家中一贯太平，这一次，老奴疏忽，累得少爷动气，实在是…”
谢家康抬手，止了他的话。
“我无事，石伯，你知声誉于女子来说何等重要，该怎么做，你自清楚，去吧。”
“是。”
出了听雨轩，石远叹了口气，神色不善，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各院管事已得了传话，责问训斥之声次第响起，霁云斋内寂廖，反倒显得清静。
一进院门，静香转去小厨房往肚子里塞了两只大肉包，便一头扎进西侧院的小间，桌案之上摊开三卷书册，她一边翻看，一边执笔抄录，字迹工整端方，瞧着同谢家康的笔锋甚是相似。
日头西斜，光线昏暗，静香燃了灯盏，直到手边纸张摞起厚厚一叠，双眼酸涩难忍，才放下笔，就着灯光仔细翻看。
酿酒调香之术，推穴驱寒之法，制茶品茗之道，内容详尽，条条在理，切实可行，字迹工整，她却仍觉不满，未及再修改，外间忽然有人叩门。
“谁？”
“是我，谢晋。”
静香微微一怔，执起灯盏，前去开门，谢晋一身黄衫，立于檐下，神色看不清楚，手中一只包袱，瞧着有些份量，她朝后退开半步。
“阿晋哥哥，天色已晚，你此刻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不觉问道。
“下学回家许久了，你怎得连衣裳都顾不得换？”
静香听过，轻轻一笑，并不在意。
“这院服我穿了两日倒已有些习惯，做事方便，一时竟忘记换了。”
“原是如此。”
谢晋未再多想，将手中包袱递在静香手上。
“这里面的东西，是少爷托我带过来的，几本书并着一盒子点心，简简单单，再没有旁的，你且收下吧。”
“这些…”
包袱入手沉重，静香语塞，垂眸掩去所有神色，谢晋只当她不要，有些心急。
“这里的书全是少爷亲手挑的，点心也是他选的，都是你平素喜欢的，真的只有这些。”
“嗯，好。”
静香抓紧包袱，放入怀中，谢晋松了口气。
“你收下就好，时辰晚了，你早些休息，我还要回去照应少爷，先走了。”
静香愣愣地听着，直到谢晋走出几步，才回过神。
“阿晋哥哥，代我谢过少爷。”
听到这句，谢晋转身对她摆手。
“我记下了，外间冷，你别发呆了，回屋去吧。”
看着谢晋走远，静香关好房门，走到桌案前，放下包袱打开来翻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书册瞧来崭新，足有十本，最上面放着一张小笺。
‘家中添置新书，颇有意趣，闲来一观，自得其乐。’
书册一旁是只果匣子，静香打开，拿了块栗子酥放入口中，清甜甘香，该是新制的，内里仍是热乎乎的，她小口小口吃了，再要去抓，却寻到张纸条。
其上字迹工整，同之前那张小笺上的一摸一样，她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细看，双眼逐渐变作弯月。
‘慢些吃，别着急，全是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