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何尔,是在一个雨天。雨滴敲在瓜冬青的瓷瓶围栏上,发出弦筝似的清响。有风吹斜了雨,把朱红色的木门浸成潮湿的深色,背光的巷砖上爬满了青苔。他在那雨中停在了我家的屋檐下。雨水浸湿了他浅短的头发,湿哒哒地盖在额上,睫毛上挂着雨珠,一眨眼,就滴落在他的白色T恤上。
“小朋友,你干嘛坐在我家的门口上?”
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
我抬眼看了看他,发现他还没有半门高,撅了嘴,“你明明和我一样高,干嘛叫我小朋友?”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不叫你小朋友叫什么?”
我扬起下巴看着他,“小乔,我叫沈小乔”。
“哦,沈小乔你坐在我家门口干什么?”他望着我。
我很生气,“什么叫你家门口?这明明是我家!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现在已经五岁了!”
“你家?”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坚定地说到,“可我也要住这里啊”。
本来我对他叫我小朋友的这件事就很不高兴,现在他还莫名其妙地说他也要住在这里,这让我对他的敌意就更甚了。
“这是我家,你干嘛要住这里!”我忿忿地瞪着他,像雏鸟似的出自本能地保护着自己的巢免受外来者的入侵。
他对我的行为有些疑惑,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站着的高大的男人,“她说这是她家,可是我们不是要住在这里吗?”
只听到那男人轻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因为你们以后要住在一起啊。”
“什么?”他很是惊讶,我也觉得惊讶,他回过头来瞥了我一眼,又仰着脑袋盯着他身后的男人,“我以后要和这个小不点住在一起?”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厌嫌。
对于他叫我小朋友,小不点的事我感到很生气,对于他要和我住在一起的事我也很生气,而他竟然还嫌弃要和我住在一起的这件事,我更生气。
对于这几个扬言要住在我家的歹人,我忿忿地,站起身,扭身,抬胯,进门,然后撒开丫子狂奔,大声喊到,“爸爸,爸爸······”
对于坏人,爸妈告诉我,要赶紧跑,然后找到他们,他们就会拿着一人抄着一柄铁棍来把坏人赶跑。
可是,他们却没有如我预料中的那样把这群人毫不留情地赶跑,反而一见了他们还很是高兴,热情地招待了他们进来,还热心地帮他们清理出了隔壁的屋子,我很是不解又很是不平地看着这一切,我开始慢慢地意识到,或许正如那个高大的男人所说——
他们要和我住在一起了。
我爸妈告诉我,他们是来和我们合租的,但对于正准备上一年级的我来说,“合租”这两个字实在是有些高深得难以理解。
所以,我的心里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许他们和许多曾经在我家暂住一夜的伯伯嬢嬢一样,第二天就会离开。于是我按捺着,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可是,
到了第二天,他们依旧没有走,反而看到那个男孩在我们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到了第三天,他们依然没有走,那个男孩已经开始在我的屋子里探头探脑。
到了第四天,他们仍然没有走,那个男孩正站在我养的一盆小雏菊前,脚边有好多小雏菊的花瓣。
“你在干什么?”我冲了上去。
这些天我都在密切地监视着他们一家人的一举一动,我觉得他们是坏人,他们随时会做坏事,而我的责任,就是等待他们做坏事的那一刻,冲出去抓住他们,然后让爸妈把他们通通赶出去,所以,当我看到那个男孩子正在动手扯我费了好多心血养的一盆小雏菊的时候,我的愤怒使我本能地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他回过身来,看到是我,当时的我俨然一副斗鸡的模样,对于我的愤怒,他很是莫名其妙。
“你干嘛拔我的花!”我冲他嚷嚷,等我看到花盆里只剩下光秃秃地一片花梗的时候,我的眼泪立马就涌出了眼眶,豆大的泪珠止不住的奔涌而出。
他被我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你干嘛哭?”
我激动得抱着花就朝他狠狠地撞过去,当时本来就对他赖在我家久久不走很是不满,而这不满又因为他毁了我的花而颇有种饱受压迫的感觉,小小的我只觉得他简直坏到了透顶,这种坏就只能用对我来说最高级的手段——暴力才能惩治。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有这番激烈的举动,加上我当时抱了让他和我的花同归于尽的念头,就一下子把他给撞倒在了地上,他的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台阶的角上。
等我爸爸和他爸爸赶出来一看,就发现一副颇为诡异的画面——我正抱着一盆花梗嚎啕大哭,而他倒在台阶上满头是血。我看着爸爸走过来,本能地想伸出手来让他抱我,再同他好好地哭诉一番,可他却急冲冲地向他奔去,全然没把哭泣的我放在眼里。我眼见着我爸爸和他爸爸都围在他身边,扶他起来,摸他的脸,担心地查看他的头,没有人看我,没有人担心我,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哭,这使得我的泪水和委屈一样长。
我爸爸回过身来就打我了一巴掌,“你还哭!你看你把人家的头都磕破了!”
那一巴掌把我打得脑子“嗡”了一声,但我哭起来就是那种没办法中止的人,只能任由我哭个痛快。所以,我以更大声的哭泣对他的暴行表示抗议,我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他还把我——把我的——花——花”,我一说到花,就想到那些被拔得一根不剩的花,我感到愤怒,感到可怜,感到委屈,哭得更是歇斯底里,简直没办法说话。
我爸爸很是不耐烦,“什么花?什么花?你要说什么?你把人家弄成这样,你还想说什么!别哭!不许哭!”
他的不耐烦往往不能阻止我的哭泣,反而只能加剧我的哭泣。我的话说不出,加上我暴风雨似的的哭泣让他从不耐烦变得暴躁,他将我一把摁在椅子上,“不许哭!呆着等我回来教训你!”他转身很是抱歉地看着那个男孩和他爸爸,“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带他去医院。”说着就要抱着男孩往外走。
我哭得昏天黑地,以为我大概会一个人这样哭到夜里,甚至哭到死去。
突然,一声很温和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你的花是不是被何尔拔了?”
眼泪将我的眼睛都糊住了,我连人都不大能看清,只感觉自己面前蹲下了一个人,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擦了擦我眼角的泪花,我这才从模糊中看到他的样子——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笑起来时满眼温和。
这是何尔的爸爸。
我哭得直打嗝,一边哭,一边怔怔地望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何尔,你过来。”他仍旧保持半蹲的姿势,回身看向他的儿子。
他走了过来,没敢看他爸爸,也不敢看我,只听他爸爸又继续问到,“你知不知道人家妹妹为什么要推你?”
何尔觑了我一眼,噘着嘴,不说话,可他爸爸盯着他,那严厉却全然不似对我的温和,他显然瑟缩了一下,良久,才嗫嚅着说了个字,“花”。
“是不是因为你把人家花给拔了,人家才推的你?既然,是你自己有错在先,那你现在应该做什么?”他爸爸把住了他的肩膀。
何尔只是低着头,用脚尖踢着地上被踩得稀烂的花瓣,很久都不敢说话,他可能觉得自己没错,也可能觉得自己有错,但是不想承认。
他爸爸也就这么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我爸爸想要干预都被他阻止。
我抽抽搭搭的哭声在这沉默里显得格外的大声。
僵持了很久,他才用蚊子似的的声音小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说的时候,耳边还挂着一滴血珠。
他的那声对不起虽然小声,却全然跑进了我的耳朵里,让我一下子没憋住,“哇”的一声又哭得更加大声了,这回倒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我的委屈终于有人看到了。
“你还哭!”我爸爸在一旁很是暴躁,那心情,只恨不能用胶带封住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嘴巴。
何尔的爸爸示意他不要这样,然后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好了,我先带何尔去医院看看,回来的路上再给你买一盆一样的,好不好?”
我怔怔地看着他站了起来,我爸爸满脸的歉意,连连摁着我道歉,让他不要破费,只不过是路边的几朵野花而已,先带何尔去医院才是正经······
可他爸爸却带着何尔去花市走了一圈,发现那里没有后又带着他到路边去找,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挖到一窝小雏菊,带回来把它们重新种回了我原来的花盆里,然后由头上绑着一圈厚厚的绷带的何尔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爸爸叫我给你的。”他把花递给了我。
我接过了花,发现那些花虽然比以前看起来要少一些,但是周围多了几片三叶子的草。
我看看花,又看看他,但更多的是被他头上的绷带所吸引。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挠了挠头,却挠在了绷带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抱着花问他,因为我已经告诉过他我的名字了,可他还没告诉我他的名字。
“何尔”。
我点点头,“那,那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看着我,“当然记得,爱哭鬼嘛!”
从那一刻开始,我对他的歉意以及他送我花的好感,就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