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又是一个黄昏,太阳西斜,夜幕即将到来,在大多数人看来,今天跟昨天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有的人来说,有的夕阳孕育着希望,有的夕阳代表着灭亡。
小镜胡同四号院的院门被打开了,一个穿着青衫、负着包袱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的脚步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院子里原本的宁静。
来到屋子门前,青年正要拿出钥匙开门,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像是想到了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要做,转身往院门外走去。
门口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书生打扮,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却偏偏蹲在地上,看着地面似已出神。
青年看到有人突然出现在自家院子,倒也不觉意外,只是停下脚步,望着那个书生,就这样,两人似乎都静止了。
书生说话了,不过还是没有抬头,“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这蚂蚁都着急回家了。”
青年接话道:“哦?那我得赶紧走了。”
书生道:“这不是你的家?”
青年道:“是,但我想起来还有事没办完。”
书生站起身来,说道:“不着急,先办咱们的事。”
青年道:“咱们素昧平生,我想没有什么瓜葛吧。”
书生淡淡道:“我原本觉得也是,但刚才我稍稍露出点杀气,你就马上察觉,这恐怕与冯老板平日的人设不符吧。”
冯楠被人戳穿了身份,表情依然轻松,但身子却渐渐膨胀起来,整个人竟似大了不少,,声音也变得冷漠起来,说道:“阁下哪位?”
书生抚掌道:“好说,在下八卦帮乔羽,想跟冯老板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冯楠道:“八卦帮还需要向别人打听消息,传出去不是笑话吗?”
乔羽淡淡道:“不传出去就不是笑话了。”
冯楠哈哈一笑,道:“素闻八卦帮一向都是花钱平事,不知道乔帮主愿意花多少钱封住我的嘴。”
乔羽道:“能封住嘴的不光是钱,剑也可以。”
冯楠道:“道理是这样,但你没有剑。”
乔羽看着冯楠背后的包袱,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有。”
冯楠道:“我的剑不封嘴,只穿心。”
乔羽点了点头,面色凝重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果然是你。”
冯楠轻轻从背上解下包袱,喃喃道:“剑兄啊,今受累,免费杀个人。”
乔羽轻哼一声,呼吸却急促起来。
冯楠还是像宝贝一样慢条斯理地整理他的武器,嘴里轻描淡写地问道:“乔帮主还有什么遗言么?”
乔羽突然道:“这话不应该法官来问么?”
冯楠一怔,道:“什么?”
乔羽已抢攻过来,手中扇子化作一团白光,将冯楠完全罩在其中,冯楠面不改色,手腕轻抖,剑气龙吟,破空而出,乔羽本已攻到冯楠身前两尺,却再也无法近得分毫,剑气所至,乔羽只得疾速后掠,来得急,退得更急。
饶是如此,利剑依然不偏不倚,直指他的心脏,乔羽拿扇去挡,才碰得剑光,白扇已化作粉末,飘飘洒洒散开。
乔羽大骇,“我命休矣”还没念叨完,剑尖已到心口一寸处。
乔羽日后还有戏份,自然不会命丧于此,只是这次经历也足以给他留下难以逆转的后遗症——发际线一夜之间上移了数寸,一到深夜头发就开始嗖嗖脱落。
救他的自然是我。
不过也确实侥幸,我那一刀自冯楠身后劈下,破了他的气阵时力气已微,冯楠若是个狠人,挨我一刀也无大碍,但他高傲异常,自然不肯让自己平白受伤,回剑一挡,乔羽觅得生机,趁机一个闪身,逃出生天。
我也被冯楠一剑逼退数步,对方轻轻一招,已迫得我手忙脚乱,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除了颜值高点并无其他可取之处的冯楠,真实身份居然就是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莲花会“一剑穿心”易水寒。
莲花会本是个杀手组织,奉行“钱就是江湖规矩”的原则,十年来犯下累累血案,为所有正派人士所不齿,其头号杀手“一剑穿心”易水寒更是江湖公敌,但苦于他的行踪一直飘忽不定,从来没有人能知道他的下落,甚至连知道他真实样貌的人都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各大门派对他根本束手无策,六扇门更是悬赏十万两白银以便能将他绳之于法。
而事实上,易水寒不仅仅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更是细思恐极的以普通人的身份在我身边生活了数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否连他身边最亲近的沈娘也都骗过了。
眼前的情况容不得我想那么远,虽然易水寒并没有继续出手,他只是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刀,慢慢摇了摇头,惋惜道:“哎,可惜了,还是暴露了,在庞各庄生活的还挺安逸,西瓜我还没吃够呢。”
我道:“想吃西瓜好办,我可以每天给你送到大牢里。”
易水寒笑了,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你真的觉得你们两个就能把我收拾了?”
一个声音传来,“两个哪够,二十个还是倒是可以一战的。”
话音未落,屋脊上出现了一大帮人,身着官服,赫然就是六扇门的,带头的一人体型比他人大了一倍不止,怒目圆视,燕颔虎须,手中金刀闪闪发亮,不用问,这就是“金刀神捕”欧阳虹。
易水寒脸色微变,知道情况已经失控,遂杀意大发,顿足暴起,白光一闪,直掠向欧阳虹,使出的正是成名绝技“一剑穿心,剑无虚发”,欧阳虹大喝一声,拔刀跃下,声若巨雷,势如奔马,宛若天神下凡,这是一场力量与速度的较量,若不是立场有别,我差点就鼓掌叫好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易水寒成名已有七八载,死在他剑下的虽然不多,但个个名头很大,倚仗的就是快到几乎无法可见的招式,此番欧阳虹从天而降,全力一击,自是占据优势,若能化解易水寒的这惊鸿一击,胜负或许就已分了。
高手对决,拼的就是这一瞬间。
易水寒人在空中,剑在手中,剑锋已破欧阳虹气阵,逼近他的身躯,五寸,四寸,三寸……
欧阳虹金刀终于挥下,为这一刻他等了三年,虽然一直不知道易水寒的真实面目,但易水寒的剑、易水寒的招,这一战的推演在他的脑海中不知道闪过了多少回,只有冒着同归于尽、玉石俱焚的念头才有可能破得了“一剑穿心”。
这一战绝无退路。
金刀撞上快剑,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剑气已弱,剑锋已软,易水寒的快剑竟然被金刀砍成了两段,欧阳虹一击得手,余势未收,整个人重重落在了地上,欧阳虹的喜悦只停留了一下,这胜利是不是来得太容易了?
剑已断,那人呢?
易水寒竟然消失了,从重重包围之中消失了,谁也不会想到他那夺命一招会是虚招,谁也不会想到他会这么轻易丢掉自己的武器,换取的只是稍纵即逝的逃命机会。
屋顶西北角的三人摔倒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来不及看清欧阳虹脸上的表情,就听一声长叹,他人又扑了出去,屋顶上的人也全都一同奔去,瞬间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惊魂未定的乔羽,还有我。
我们谁也没有半点追出去的想法,毕竟刚才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这个时候再装下去也什么意义了。
听得周围再无杂声,我松了口气,说道:“都走远了。”
终于,如释重负,我们两人都坐在了地上。
乔羽声音都还没平静下来,带着一丝颤动说道:“老四,这回是我托大了,以为就是个普通角色,要不是你通知六扇门的及时出现,乔哥我今就交代在这了。”
我却一脸茫然,回答道:“不是我啊,我一直在外面把风,听得动静不对才一探究竟,交上手才认出是易水寒来,怎么可能会提前报官,你当我是诸葛在世啊。”
乔羽脸上也现出了茫然的神情,同样疑惑道:“那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来了这么多人?”
我看看他,又看了看屋子里,说道:“或许答案就在里面。”
(伍)
饶是乔羽见多识广,他也没有料到在这么不起眼的房子里会藏着一箱黄金,一箱珠宝,还有那么多珍贵的古董;饶是乔羽思维活跃,他也猜不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寻常人家的屋子里留下了大量的笔记,里面记录的全是武林人士的秘闻。
无论谁也想象不到,这里居然就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与天下第一无情杀手幽会、密谋的场所,实在想象不到,他们在这里商量过多少计划,操纵过多少事件。
看得越多,乔羽脸色越发难看。原来,龙嫚所谓的超强预判能力和社会敏锐性其实都是易水寒在背后给的料。
对一个人的了解没有比他的仇家知道的更多了,是以易水寒每次在接受杀人任务的同时,也知道了江湖很多内幕。
凌珰那事就是两人合谋,易水寒收到天价要取天下第一剑客的性命,自恃没有必胜把握的他选择了协助龙嫚,由八卦帮爆料令凌珰身败名裂,失势之下易水寒再趁虚而入,取其性命,伪造了自杀现场,反正买家只想要结果而已。
我沉思道:“你觉得你们帮主现在何处?仍滞留邯郸?”
乔羽摇了摇头,道:“我的直觉告诉没有,龙帮主心思缜密,若是有事离开,定不会这样将手记随便乱放,这倒像是来不及整理,就出事了。”
我道:“龙帮主也是极其扎手的人物,谁能这么不动声色地就将她拿下呢?”
乔羽眼睛突然一亮,苦笑一声道:“也可能是个她根本意想不到的人动的手呢?”
夜深了,很多人家已经熄了灯火,洗洗睡了,可沈娘家院宅门口依然亮着灯笼,这是给她还未归家的相公照个亮,她还在等他回来,但如果她的相公再也回不来了,她会怎么样呢?
我轻轻地敲了三下门,院子里阿黄坐卧不安,发出了低吼,沈娘轻叱两声,问道:“是谁?”
我沉吟道:“我。”
沈娘开了门,脸色不甚好看,这是她能想到的结果,却也是她不想面对的结果。
我跟随她的身后,来到了小亭子,还是坐在了昨天坐过的那个石凳上,这次沈娘没有再沉默,而是淡淡地问道:“你见过冯楠了?”
我道:“见过了。”
沈娘道:“那他人呢?”
我道:“跑了。”
沈娘道:“跑了是什么意思?”
我道:“意思就是他不会再回来了。”
沈娘道:“他不要我了?”
我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么?”
沈娘苦笑着低下了头,言语中包含着一丝痛苦和酸楚,“我们相识八年,结婚七年,我也是七天前才知道他对我隐藏了那么多的秘密,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相信我,但以前的冯楠真的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我道:“我相信你之前并不知情,不然他也不可能高枕无忧的生活这么久,不过你明明知道他会武功的事,但昨天我们见面时为什么不提醒一下,害我差点吃了大亏。”
沈娘幽幽地道:“我是没想到他能比魏堂主还高。”
我怔了一下,勉强笑了一声缓解尴尬,说道:“你早就认出我来了?”
沈娘的回答平淡朴素,但在我听来充满了讥讽之意,“下次化妆时麻烦把腰牌收好,就不会那么容易暴露了。”
我道:“呃,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找的人并不是我的娘子?”
沈娘道:“其实不用看腰牌我也知道你们不可能是两口子,她的气场你根本驾驭不了。但不管你们什么关系,我想借你的手教训一下冯楠倒是真的。”
看来跟这个女人的对话我是讨不到任何便宜了,于是,我赶紧抛出关键问题,问道:“那我娘子,不是,我要找的人在哪呢?”
“在我这。”
沈娘说这话的时候,平静的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