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大小姐你来了。”
“公子你早到了,”王大小姐竟然盈盈做了个万福回礼,这让我大感意外。
“在下也是刚到,这位是?”孔一凡看到王大小姐边上站着一个仆人打扮(此处略去一千字外貌气质描写),态度却挺横的人,不免有些奇怪。
王大小姐轻轻笑道:“婢女如花,很少出门,失礼了,还望见谅。”
我明明穿着仆人的衣服,大小姐非说是婢女,那孔一凡也不以为意,还很诚恳地说道:“真诚不做作,气度非凡,难得。”
两人又问起各自家里的事,你来我往,就这么站着寒暄了半天,我在旁听得都快打哈欠了,才听得孔一凡道:“大小姐受累,要不我们坐下边吃边聊。”
因为自助餐是菜品自取,我和似玉假装陪着王大小姐挑选盛菜,实为商量对策。
王大小姐道:“刚才的客套你也听到了,快点帮我出点主意啊。”
我面露难色道:“你们扯了半天没用的,我也判断不出虚实了,不行的话,就发挥你的优势……”
王大小姐轻笑道:“色诱吗?”
我无奈道:“呸,我是说能吃,你就不管不顾放开吃,就你那饭量,我就不信不把他个小白脸脸给吓绿了。”
王大小姐眉头微皱,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那要是没吓跑呢?”
似玉在一旁插话道:“大小姐,螃蟹要不要?”
听到似玉提到螃蟹,我突然心生一计,道:“哎,对了,可以跟他玩点高雅的,吃螃蟹飞花令,在饭量和智慧两方面碾压他。”
飞花令是我们大家吃饭饮酒时普遍玩的一种文字游戏,以某字为题,依次回答含有这个字的诗句,答错和答不上就要认罚。
我一语点醒了王大小姐,她立刻会意,知道要让孔一凡知难而退,自然还得加大难度,每说对一句诗,对方就得吃一只螃蟹,说错了自己吃一只,如此这般,过不了三五十个回合,还不得把他撑的缴械投降?
听王大小姐说完规则,孔一凡眼光扫过我刚刚给端上来的三大盆螃蟹,个个体大膘肥,青壳白肚,金爪黄毛,显是地道的阳澄湖大闸蟹。于是微微一笑,抚掌道:“妙极,大小姐有此雅兴,在下定当奉陪,不知我们以何为题?”
王大小姐爽快道:“既都是习武之人,就以刀剑吧,我刀你剑。”
孔一凡道:“好,大小姐请。”
王大小姐的诗词功力我是见过的,此刻她也是张嘴就来,“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王大小姐动嘴时,孔一凡已经着手剥螃蟹了,他的速度并不快,手却很稳,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飞溅出汁液,王大小姐最后一个字刚刚说出,一个泛着诱人光泽的完整螃蟹已经剥好。
孔一凡指着螃蟹道:“好一个金刀血未干,现在在下是先认罚呢,还是先完成自己的那part。”
王大小姐道:“自然是有来有往才算一个回合,十个回合一结账。”
孔一凡拱手道:“那容在下献丑了,嗯,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孔一凡这回说的很快,手却更快,话音未落,又一个螃蟹已经剥好,放在了王大小姐面前的盘子里。
王大小姐自然也是成竹在胸,不等停留,继续对诗,一个“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那边回一个“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两人对得急,剥得也急,结算也很快,不多时两人已经各吃了四十五只螃蟹,两人还都没有一点错令词穷的意思,这吃蟹本来是个文雅享受、精敲细剥的事,却在这番快速比拼之下,可惜那些上好的螃蟹,也变得味同嚼蜡了。
王大小姐比得兴起,嫌剥蟹终究是个费时费力的事,索性提议改成大碗喝酒,孔一凡也不拒绝,两人较量升级,不同的是王大小姐是真刀真枪的吃喝,孔一凡则暗地里耍了一些手段。
师父之前对我说过,行走江湖,遇到在美色、美食、金钱面前一点都不动心的人要特别注意,这种人很不容易对付,要么真不缺,要么有城府。刚才我在端上螃蟹的时候,观察到孔一凡看到好吃的,眼中没有透露出一丝欣喜之情,加上结算时蟹黄入嘴基本都是不嚼生咽,就知道他对美食并不眷恋,偏偏又假装吃得风生水起、不亦乐乎,原因就在于他中途几次以盛菜为名离场,实则是去便所催吐,喝酒时也是运用内功将喝下去的酒全部从指尖逼出,是以王大小姐已有了六七分醉意,孔一凡依然谈笑自如,风度不减。
我看出了他的阴谋,但还不愿点破,反正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他对王大小姐有什么非礼之举,似玉有些着急,也被我摁在了一旁,只有按兵不动的一旁观察,才能静观孔一凡到底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看这顿饭从酉时吃到了子时,酒楼已经没有了其他客人,店家掌柜的自然也不敢扫了王大小姐的雅兴,一众伙计,厨子只得在一旁抖擞精神,随时待命。
王大小姐终于也意识到了天色已晚,看了看周围,两颊绯红道:“哎呀,不曾注意,已到了打烊时分。”
孔一凡的笑容还是一点都没变,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小姐要是觉得还不尽兴,咱们可以换个地方,我知道……”
王大小姐手臂一挥,大声道:“去极乐街,这个点正是好时辰。”
极乐街?孔一凡眉头一皱,显然是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不过以他的性格,自然不会拒绝女生提出的意见。
像他这样的名门子弟,不知道极乐街一点也不稀奇,极乐街其实应该叫安庆街,原本是旧城区内一条破旧的街道,不过这里的夜市对于那些普通百姓吃货们来说就是极乐享受了,子时正是这里热闹的时候,很多下了工的苦力,刚刚打完牌九的朋友,精力旺盛的夜猫子都会闻名而来,吃上一碗牛肉面,喝上一碗馄饨汤,感慨幸福的生活大抵如此了。
厚重的汗味、劣质胭粉味夹杂在饭菜香味之中的混合味道,或许这才是人间烟火真正的样子,但对于孔一凡这样的精致人家来说,这样的生活绝不会是幸福,甚至可以说是折磨.
站在极乐街口,看着油腻腻,脏兮兮的地面,炒菜时汗珠都会滴进锅里的厨师,边吃饭边翘着光脚晃悠的食客,还有十几只野狗怯生生地躲在黑暗处等待被人遗弃的食物,这里存在的一切都与他所想象的美食街相差十万八千里。
似玉已先行回家了,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们主仆之间的默契,当王大小姐在外玩得过了回家的时辰,似玉就会在家制造出小姐已按时就寝的假象。
没了后顾之忧,王大小姐“忘形”地看着这么一大街食物,一点没注意到孔一凡脸上的神情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兴奋地欢呼道:“我们今晚在这里扫街。”
“扫街?”孔少一愣,显然没听过这个词。
我特地大声地告诉他:“就是从街头第一家开始挨个品尝,一直吃到最后一家。”
在满是油垢,凹凸不平的第一家馄饨摊的桌上,摆着三碗热腾腾的馄饨,我和王大小姐吃得正欢,汤汁留了出来也没有察觉,孔一凡却是连筷子都不想动,毕竟在端过来时看到伙计拇指都泡在碗里,他的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王大小姐却仿佛一天没吃过东西一样,贪婪地扫荡着这条街上的每一个脏摊,许是很久没有这么尽兴的缘故,这个晚上她彻底放飞了自我,席地而坐与那些抠脚大汉相谈甚欢,高兴时还接过了一个乞丐递来的饼子,此时再也没有那些“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诗情画意,一个穿着精致的女生和一帮糙汉子们一起哼唱着真正属于底层劳动者们喜欢的曲子,“月儿圆啊月儿圆,月儿圆啊又过了一年……”
在街尾最后一家小摊上,王大小姐依然笑颜如花,甚至更加光**人,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几眼,问道:“小白脸去哪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道:“他啊,终究还是被你打败了,陪到一半的时候借故回去了。”
王大小姐拍着桌子大声道:“那可不行,把他喊回来,他走了,谁陪我喝酒。要不,我们俩来行酒令吧。”
我连忙摆手道:“你可饶了我吧,唐诗我能记住的都没几首,不是你对手。”
王大小姐仰天叹息道:“四哥啊,不是我说你,你吃饭吃不过我,背诗也不行,讲道理也说不明白,你就不能拿出点本事让本大小姐佩服的么?”
这话太欺负人了,好歹我也是连续两年的“京南杰出青年”候选人,怎么能被她说得如此不堪。不由得火起,站起身来叫板道:“算你狠,等我想到了再来收拾你。”
王大小姐噗嗤一笑,道:“好,别让我等得花儿也谢了就行。”
这话原本是王有利的口头禅,他与我下棋时因为不满意我每步都想得太久,经常用这句话来表达不满。下棋?我的心头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我道:“要不咱们比试五子棋吧。”
谁知王大小姐听完立马摆手道:“不行,这个来不了,我家老爷子不止一次说过,跟我下棋太遭罪了。”
我不解道:“因为你太厉害了?”
王大小姐突然神秘起来,生怕别人听到一样,附在我的耳边小声道:“恰恰相反,你知道吗?我根本就看不到棋路,每次最多二十步就能分出胜负,赢我太没有成就感了,而我小时候还经常非得拉着他一起下棋,叫嚷着要决战到天明,气得老爷子此后再也没碰过棋子。”
王大小姐的回答终于解开了我的一个谜团,我继续问道:“那华容道,找不同,连连看呢?”
王大小姐摇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是天生的游戏白痴,什么游戏都玩不明白。”
还有这样的事?明明记忆力超群,对于逻辑类问题却无能为力,不由得让我想到了之前在破解王老爷子机关那回,我原本以为老爷子的密码设计本意是欺负习武之人大多脑子不怎么好使,这么看来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阻止自己女儿的侵入啊,果然还是知女莫若父。
终于知道了王大小姐的弱点,也让我若释重负。小二也适时出现,端上来已经切好的西瓜,微风吹拂下,周围的人声似已静止,看着眼前这个率真、简单又有些顽皮、麻烦的女孩,看着她如丝的长发、如月的双眼、如花的笑容,红红的瓜瓤映衬着王大小姐绯红的双颊,我竟也有了几分醉意,不觉有些痴了。
“看什么看,”王大小姐连吃了三块西瓜,却看到我坐着一动不动,“惦念着我的这块?给你给你,”她把手中的西瓜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好像感觉身体里有个种子好像发芽了。”
王大小姐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道:“是不是刚才吞下去了个西瓜子?没关系,我给你抠出来,来张嘴。”
我反抗道:“别动,你好恶心啊。”
王大小姐拍着我肩膀道:“你咬我干嘛,我好心帮你……”
她说的很大声,我也叫嚷的很大声,但没有人在意,这里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能让每个人都放下伪装,撕下面具,简单坦诚地面对自己,面对彼此,面对生活,哪怕只有这么片刻,哪怕只有这么一晚。
原来极乐街真的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