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痕,转眼便过去了三个月。
这段时间以来,阿来的气血逐渐恢复。遗古圣墟环境虽然恶劣,但有幸到了仙村这样一个地方,也暂时有了容身之处、庇护之所。除了总是蜗居在洞穴之中令人烦闷以外,阿来的心绪已平缓下来,接受了现实。
能起床活动后,他每天都要去看看段亦晨。少年的住所和他相邻,同样是一个山洞,隔绝了圣墟的威压。经过这些时日的调休,段亦晨身体已脱离危险,有所好转,只是仍旧昏睡多,清醒少,偶尔睁开了眼,也是怔怔望着上方的岩壁,显得有些木讷。
“这是心病,他不是醒不过来,只是不愿醒罢了。”药翁看穿了本质,对此显得有些厌恶,“既然不愿意活了,不如一死了之,何必浪费食物和药材。”
每逢这种时刻,阿来总是愤愤不平,要和药翁拌上几句,药翁也懒得与其争斗,但每每开口,言语却是越来越刻薄,像是故意说给段亦晨听的一般。
这三个月来,阿来也见到了救命恩人,北林卫。那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雄壮豪迈,充满了力量感。他每次来总会带上许多食物,令阿来甚是感激。
对此,北林卫摆摆手道:“我少年时候性情残忍,喜欢独来独往,曾迷失在圣墟的一片荒林中,有人不计前嫌,出手救了我。我当时非常惊疑,不敢相信竟会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救我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但那个人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说,只告诉我人不能见死不救,如果你要谢,就谢谢那个人吧。”
他讲得非常简单,但也让阿来心有所感。北林一家在仙村中地位不低,受村民们尊重,便是因了其常年外出为村中寻觅食物而不求回报。每次北林卫来,连药翁冰冷的语气都会变得客气几分,显出敬意。
“兽潮要来了,你们也需要做好准备。”
北林卫带来了一则消息,令药翁非常紧张。这段时间,阿来偶尔从药翁口中听说了兽潮的讯息,每年的这个时候,圣墟边境就会涌出一种死气,弥漫天地间,要到第二年开春才会散去。死气所过之处,几乎不存生灵,会令边境的大量荒兽逃命般地往中间聚拢,从而引发兽潮。到时候但凡圣墟内没有死气的地方,都会出现万兽齐奔、兽王争霸的场景,宛如修罗场,非常残酷,圣墟中很多村子便是因此而覆灭的。
阿来从药翁那里还了解到一则秘辛,有外界来的人沾染了死气,变得疯魔,大开杀戒,险些毁了仙村。阿来联想到了南宫与摘星的那三位疯掉的天听强者,不禁若有所思。
“恩人,敝人也有一战之力,虽受这方天地的威压,十不足一,但捕猎觅食之事,想来也能帮上一点忙。”
兽潮来袭,人人自危,到时候村落入口将会关闭,仅靠储存的食物熬过去。阿来考虑了很多,他和段亦晨既然住在了村落中,就必须要出一份力量,否则,白白占据资源,就算有北林卫的庇护,也很难得到村落中其他人的认同。
而这些时日,他也对圣墟的威压有所研究和适应,虽说仍旧会对身体造成很强的冲击,但已在可承受的范围了,只要不长时间处于其中,相信不会有什么大碍。
北林卫迟疑了片刻:“我知道你很强,但这里环境和你们那一界不一样,你不必勉强。如果有负担,可以在村子里做一些其他工作,一样是为大家奉献。”
药翁道:“如果只是天地威压,倒也不成问题。圣墟中有一种天凌豹,一跳可以跃起数十丈,它的皮毛和这山洞一样,有吸收和隔绝外界威能的效果,若是可以用其制作衣物披在身上,估计能减缓许多压力。”
闻言,阿来双眼放光,北林卫摇了摇头,道:“天凌豹太稀少了,你先照顾好那位少年,此事之后再议吧。”
往后的日子里,阿来会帮助药翁采药,也会为村民们挑水劈柴,开始融入到仙村的生活。
这里虽然名字叫极境仙村,然而除了村门口的那道天门颇为不凡以外,丝毫看不出哪里有仙气。
村民们偶尔会展现出不同凡响的能力,比如缩地成寸、点石成金之类的工夫,令阿来大开眼界,但每次他细细查探,却发现没有丝毫的灵力波动,更察觉不到魂穴的痕迹,显然他们根本就没有修为。
环境虽然艰苦,但这里的人活得尤其快乐,这一点倒是真像神仙一般。当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寿命年限时候,大家都开始数着日子来活,他们既不忧远,也不虑近,只着眼于当下,及时行乐,反而事事拿得起,放得下,看得格外通透,和洞穴中消沉的段亦晨形成了鲜明对比。
遗古圣墟内,每七个白昼才会有一个黑夜,七个白昼太阳呈现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颜色,到了紫阳落下,赤潮就会出现,而赤潮过后,才会迎来难得的黑夜。
每到这样的夜晚,村民们便会举行隆重的篝火晚会,围坐在一起放声高歌,连食物也不再像平日那样吝啬,大家豪吃豪饮,十分畅然。
那一夜,阿来紧绷的精神彻底放松来下,在欢庆的氛围中喝多了。他半夜从篝火旁醒来,周围全是熟睡的村民,火焰跳动,印在他们脸上,是满足与幸福。他看到远处山洞门口,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极为消瘦。
那道身影从洞穴中出来后,跌跌撞撞,攀上了山崖,眼瞧着便要纵身跃下。
“少爷……少爷!”
阿来登时清醒过来,他往段亦晨的洞穴处飞奔而去,此刻,他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天地间的威压,魂穴全开,拼了命往段亦晨方向赶去。
然而,少年踉踉跄跄,没有等到他赶来,已决绝地从山崖上一跃而下。阿来头脑中瞬间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下一刻,一只黑色的袖袍不知从何处伸来,缠住了往下跌落的少年,把他从坠势中救起,给拉了回去。
“蝼蚁尚且贪生,你连蝼蚁都不如吗?”
声音传来,阿来惊魂未定,一身冷汗浸湿了衣裳,他连忙赶上山崖,却见一个白发黑衣的老头坐在一处巨石上,用长长的袖袍裹住了段亦晨,令后者动弹不得。
“多谢这位道兄。”
阿来匆匆打了声招呼,心急如焚,快步赶过去想解开袖袍查看段亦晨情况,然而那老头一使力气,将他弹开:“你救得了他一时,还能救得了他一世不成?”
阿来立在原地,神色间颇为尴尬,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老头白发披散在肩头:“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也就懦夫才会选择轻生逃避,若有人骂你,你便要十倍羞辱还他,若有人欺你,你更得十倍折磨于他,大家都只活一次,凭什么要惯着别人?你若身负血海深仇,必亲自手刃仇敌,饮其血,噬其骨,杀他亲人,灭他老小,惩罚自己,算得了什么?”
段亦晨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盯着白发老人,阿来心中有些发毛,少年身上已不见昔日的朝气与阳光,眉宇间只留下阴翳与痛苦。
“啪!”
突兀的一个耳光扇在了段亦晨的左脸上,阿来惊了一惊,白发老人冷冷道:“我不喜欢你瞪着我,所以我要抽你。”
段亦晨的目光仍旧没有移开,便又是一耳光打在了他右脸上,力度之大,登时让他右脸肿了起来。
“道兄你……”
“我这是在教他懂一些这世间的规则。”
阿来心中担心,却想不到有更好的办法,这三个月来,他看着段亦晨一日日消沉,比谁都要焦急,眼下虽说心疼,但咬了咬牙,索性将希望寄托在了这白发老人冷酷的手段上。
连续的几个耳光落下,段亦晨两侧脸颊已高高肿起,但他那一双眼睛仍旧没有移开目光,只是神色间,已多了一丝恨意。
“你若再这样瞪着我,我便挖出你的眼睛。”
说话间,那白发老人已欺身到段亦晨面前,一只大手如鹰爪一般向段亦晨双眼探去,阿来大惊:“道兄使不得!”
就在那手指即将接触到段亦晨眼皮时,少年忽然笑了,他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这就是你说的世间规则吗?可真够好笑,持强凌弱,也不过如此。”
那手指停了下来,没有戳下去,令一旁的阿来长舒一口气,阿来擦了擦额头,这一晚上,反倒是他最一惊一乍。
白发老人挑了挑眉:“这世间本就是持强凌弱,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人类建立起秩序,建立起道德,就真的脱离了丛林法则吗?那为何他要称你为少爷,你要当他是随从?你可真是虚伪。”
段亦晨哑口无言,半响,他咽了口唾沫,白发老人继续道:“傲慢、嫉妒、仇恨、贪婪本就是人的本性,你以君子和圣人自居,究竟在标榜什么?你又究竟是在装给谁看?”
这句话如毒刺一般扎在了段亦晨心头,一直以来,他在别人眼里都是那个听话、懂事、正直、善良的小公子,他受人尊敬,因此也一直严格要求自己。他从没有无理取闹过,很多事情,即便再不愿意,也仅仅因为正确,便不得不去完成。
原来,他的那些克制,不过是自己沉醉的一出戏罢了。
段亦晨低下头:“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