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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安东诺夫卡苹果

……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初秋那些天朗气清的日子。八月刚过,下了几场暖和的细雨,那似乎是特意为了播种而遍洒的甘霖;雨下得非常及时,就在中旬,刚好在圣拉夫连季节前后。正如俗话说:“拉夫连季节雨淋淋,大江小河风浪平,秋冬便有好光景。”然后,便一直是晴好的天气,田野里结起好多蜘蛛网。这也是一个好征兆:“夏末蛛网结得稠,秋后准会大丰收”……我记得那凉风送爽的宁静的早晨……记得那花木开始凋零,变得疏疏落落、一片金黄的大果园,记得那槭树间的林荫道,那落叶所发出的淡淡的清香,夹着安东诺夫卡苹果的芬芳、蜂蜜的甜味和金秋的凉意。空气是多么洁净,简直像不复存在,整个果园里到处都听得见人们的谈话声和大车的吱呀声。这是收购水果的商贩们,同时还有果园主们雇了一些庄稼汉来收苹果,并且装上大车,以便在夜里运到城里去,一定得在夜里,那时候躺在车上,眼望星空,闻着清新的空气中飘来的焦油味,听着长长的车队在夜色中小心谨慎地行驶在大路上,发出一阵阵吱呀声,真是感到心旷神怡。有个装运苹果的庄稼汉一只又一只地吃着苹果,咬得咔嚓咔嚓直响。不过,这是老规矩。果园主不但不会阻止他,反而说:

“吃吧,吃个够,不吃才怪呢!调制蜜酒也要尝尝蜂蜜呢。”

清晨是凉丝丝、静悄悄的。只有栖停在果园深处那些珊瑚色花楸树上的百舌鸟在吃饱肚子后发出的鸣叫,人们的说话,以及把苹果倒进斗里和桶内的咕噜噜的响声才打破了寂静。在树叶变得稀疏的果园里,可以远远地望见一条路,通向盖着麦秸的窝棚。就在这个窝棚附近,果园主一个夏天置起了全部家当。到处都有一股苹果香味扑鼻而来,这里更是浓烈。窝棚里搭了几个铺,搁着一支单筒猎枪,摆着一个长了铜锈的茶炊,角落里还放了些碗碟器皿。窝棚旁边堆着蒲席、木箱和破旧杂物,还挖了个土灶。中午,在土灶上熬着美味的咸肉猪油粥,晚上则生起了茶炊。于是,在果园的树木之间飘起了浅蓝色的袅袅炊烟。逢年过节,窝棚附近简直成了个大集市,树木后面不时闪现出红艳艳的衣裙。那些独院农户[18]家伶牙俐齿的姑娘们,穿着散发出浓重染料味的萨拉凡[19],叽叽喳喳地聚集在一起。而“公子哥儿”们也穿着做工粗糙、土里土气的漂亮衣服陆续赶来了。就连怀着身孕的年轻的村长太太也亲临现场,尽管大脸盘上睡意未消,却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架势,活像一头霍尔莫戈尔种的母牛。她的发辫盘在头顶两边,犹如一对“犄角”,上面还包着几方头巾,所以脑袋看上去硕大无朋;她的脚下是一双钉着铁掌的短筒靴,站在那儿显得又笨重又结实;身上穿的是棉绒布背心,长围裙,套一条毛料裙子,紫黑的底色上有着砖红色的条纹,裙裾还镶着宽阔的金绦边……

“真是个会当家的娘儿们!”果园主摇着头,议论她说,“现在,这样的女人是越来越少啦……”

浅色头发的小男孩们身穿白麻布衬衫和短裤,光着脑袋,一个个地都走来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用小小的光脚丫踩着浮土,一边斜睨着拴在苹果树下的那条毛茸茸的狼狗。当然,买苹果只要派一个人去就行了,只需花上一个戈比或者一个鸡蛋就能换上好多苹果,不过顾客倒来了一大帮。生意做得挺红火,那个身穿双排扣外套,足蹬棕黄色靴子,还患着肺痨的果园主乐得喜笑颜开。他的弟弟也在旁边张罗着,此人说话口齿不清,论智力近于白痴,但动作还算麻利;兄长收留他是“出于善心”。果园主一边做生意,一边开开玩笑,说说俏皮话,甚至有时为了“助兴”,还拉拉那架图拉产的手风琴。直到傍晚,果园里都挤满了人,窝棚附近欢声笑语响成一片,有时还夹着跳舞的踏脚声……

入暮时分,天气变得冷飕飕的,露水又湿又重。我在打麦场上闻够了新收黑麦的麦秸和麦糠的清香,便沿着果园围墙,兴冲冲地走回家去吃晚饭。在充满寒意的霞光中,村里人的说话声和大门的吱呀声听起来格外清晰。天色越来越暗了。这时又增添了另一种气味:生起了篝火,燃烧的樱桃树枝冒着烟,散发出阵阵馥郁的芬芳。在黑黢黢的果园深处,出现了一幅犹如童话中的画面;就像在地狱的一角,窝棚旁边燃起了红彤彤的烈火,四周却是一片漆黑,不知是谁的像用乌木雕就一般的黑色身影在围着篝火移来动去,巨大的影子落在苹果树上,也随着摇晃不停。一会儿,整棵树给一只长达几俄尺[20]的黑手遮住了;一会儿,又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两条腿,就像两根黑色的柱子。突然,影子又从苹果树上滑下来,落在整条林荫路上,从窝棚一直拖到围墙的门口……

深夜,村里的灯火已经熄灭,当七颗像金刚钻似的北斗星座已经闪烁在高高的夜空时,我再次跑进了果园。那时,我窸窸窣窣地踩着枯叶,像个盲人一般摸索着走到窝棚边。在那边的林中空地上,光线稍稍亮了一点,头顶上空横亘着白晃晃的银河。

“是您吗,少爷?”有人从黑暗里轻声喊道。

“是我。尼古拉,您还没睡吗?”

“我们是不能睡觉的。大概,时间已经很晚了吧?听,那班火车好像已经开过来了……”

我们俩久久地倾听着,觉得地面有点颤抖。这颤抖渐渐变成隆隆的声音,渐渐响起来,不一会儿,车轮似乎就在果园墙外急促地敲击出喧闹的节拍。列车轰隆轰隆、铿锵作响地飞驰而来……近了,更近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恼怒……可是,刹那间又轻了下去,没了声息,仿佛钻到了地下……

“尼古拉,您的猎枪在哪里?”

“瞧,就在箱子旁边。”

我举起重得像铁棍一般的单筒猎枪,冒冒失失地朝天放了一枪。砰的一声震耳欲聋,一道红色火光直冲天空,刹那间只觉得眼睛发花,星星也黯然失色。四周顿时响起清脆的回声,这回声沿着地平线传去,直至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在洁净而又敏感的空气之中。

“嘿,真棒!”果园主说,“少爷,再开枪吓吓他们,吓吓他们,要不可真糟糕!他们又会爬墙,把梨全摇落下来……”

坠落的流星像一条条明晃晃的红线似的划破黑色的夜空。我久久地仰望着蓝中带黑、缀满繁星而又无比深邃的苍穹,直到觉得脚下的地面在漂浮。这时,我打了个寒噤,赶快把手缩到衣袖里,沿着林荫道跑回家去……天气真冷,露水真重,但生活在世上可真是美好!

“安东诺夫卡甜又大,过起年来笑哈哈。”要是逢到安东诺夫卡苹果大年,农事便挺顺遂,因为庄稼准有好收成……我不由得回忆起丰年时的情景。

大清早,当雄鸡报晓,没装烟囱的农舍里飘出炊烟时,我便打开朝向果园的窗户,那里一片沁凉,弥漫着淡紫色的轻雾,透过雾气望到了一轮亮闪闪的朝阳。于是,我按捺不住,赶快吩咐给马备鞍,自己则跑到池塘边去漱洗。池塘边柳树丛细小的叶子几乎全落光了,只有一些树枝衬托着蓝天。柳树下方的池水清澈冰凉,好像变得沉甸甸的。它一下子使人摆脱了夜梦初醒时的慵懒。我洗好脸,在下房同雇工们一起进早餐,吃的是热腾腾的煮土豆和黑面包,还撒上了大颗大颗泛潮的盐巴。然后,便兴冲冲地跨上光滑的皮鞍,策马穿过维谢尔基村去打猎。秋季里要过一系列本堂节日[21],所以村民们个个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人心平气和,乡村的面貌也不像在别的季节里那样。要是逢到丰收的年成,打麦场上堆起了金山,河里打早起便有成群的鹅儿在大声而又刺耳地欢叫着戏水,那时村里的日子就非常好过。何况,我们维谢尔基村自古以来,打从老祖宗那时起,便以“富裕”著称。维谢尔基村的老头老太们寿命很长,这是村里生活富裕的第一个标志,而且他们个个长得又高又大,一头白发。常常会听到有人说:“是啊,阿加菲娅已经年过八十三啦!”或者这样的对话:

“潘克拉特,你什么时候才死啊?你大概有一百岁了吧?”

“老爷,您说什么来着?”

“我问,你有多大年纪啦!”

“老爷,这连我自己也记不清喽。”

“那么,你可记得普拉东·阿波洛内奇?”

“那当然,老爷。我记得清清楚楚。”

“啊,你看。那就是说,你至少也有一百岁啦。”

老头挺直腰板,站在地主的面前,温顺而又负疚地笑着。好像在说:有啥办法呢,真对不起,我活得太长了。他要不是在彼得节前的斋戒期里吃了过多的大葱,说不定活得还要长呢。

我还记得他的老婆子。那时,她整天坐在门廊边的长凳上,弓着背,哆嗦着脑袋,双手扶着凳子不住地喘气,总在想什么心事。“准是在为她的家私担心呢,”农妇们说,因为在她家里的那几个大箱子里确实藏了不少“家私”。而她则像没有听见似的,只管闷闷不乐地抬起眉毛,两眼像瞎子一般望着远处,哆嗦着脑袋,仿佛竭力要回想起什么来。老婆子的身材挺高大,整个模样使人产生忧郁的感觉。她那条毛料裙子几乎还是上世纪留下的,那双麻绳鞋像是专给死人穿的,脖子枯瘦蜡黄,而斜纹棉布衬衫倒总是雪白雪白的,“即使就这样入殓也行”。门廊旁边横着一块大石板,那是她自己买了准备筑墓用的。她连寿衣也备好了,那是一件挺考究的寿衣,绣有天使、十字架,边上还印着祷文。

维谢尔基村的农舍也同老寿星们相配:一色的砖瓦房,还是先辈们建造的。有些殷实的庄户人家,如萨维里家、伊格纳特家、德隆家都是两三幢房子连在一起,因为村里还不时兴分家。这种家庭常常养着蜜蜂,以拥有高大的青灰色比秋格公马而感到自豪,并且把庄园收拾得井井有条。打麦场旁边是一片黑压压的大麻田,大麻长得又稠密,又茁壮;场上耸立着谷物烘干房和禾捆干燥棚,房顶铺得整整齐齐,简直如梳过的头发一般;干草棚和谷仓都装上了铁门,里面存放着粗麻布、纺车、新皮袄、带金属饰件的马具,嵌着铜箍的斗。大门和雪橇上都用火烙上了十字架图像。至今,我还记得,那时感到当个庄稼汉是件挺诱人的事。当我在阳光灿烂的早晨骑着马在村子里转悠时,老是在想,割麦,脱粒,在打麦场的草垛上睡觉,节日拂晓时起床,听着从村里传来的浑厚悦耳的钟声,在木桶边洗脸,穿上干净的麻布衬衫、干净的麻布裤子以及打着铁掌的结实靴子,那该是多么美妙啊。此外,我想,若是再有一位健康而又美貌的妻子,穿着节日的盛装,同我一起乘着马车去教堂做礼拜,然后到大胡子的老丈人那儿吃午饭,桌上有装在木盘里的热气腾腾的羊肉,还有白面包、蜂蜜、家酿啤酒——能过上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还记得,中等贵族的生活方式跟殷实的庄户人家的生活方式有许多共同之处,那完全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他们同样善于持家,也同样过着那种老派的安宁生活。比如,安娜·格拉西莫夫娜姑妈的庄园就是如此;她住在离维谢尔基村十二俄里远的地方。每当我骑马抵达这个庄园时,天便已经大亮了。由于随身带着一群猎狗,便只好让马走小步,再说我也不想急于赶路,流连在朝阳初升、凉风习习的空旷原野上是多么惬意啊!地势平坦,可以望得很远。天空是多么明净,多么深邃。太阳从一侧照过来,那雨后被大车压得瓷瓷实实的道路看上去油光光、亮闪闪的,好像钢轨一般。四周是一大片田地,茁长着绿茸茸的冬小麦,欣欣向荣。一只小鹰不知从什么地方腾飞而起,盘旋着冲向澄碧的天宇,然后悬在空中凝然不动,只是扑了几下尖尖的翅膀。一根根电线木杆正向着晴朗的远方延伸,看起来一清二楚,上面的电线则如银色的琴弦,沿着斜悬的碧空滑行。电线上停着许多红脚隼,活像乐谱上的一个个黑色音符。

我没有经历和见识过农奴制,不过记得,在安娜·格拉西莫夫娜姑妈那儿是有过一点体验的。我骑着马一进院子,便当即觉得这里依然存在着农奴制的遗风。庄园并不大,但整体显得古朴而又坚固,四周长着百年的白桦和柳树。院子里的建筑物虽不高大,但挺实用,数量很多,而且它们全都像是用深色的橡树原木拼建起来的,屋顶则一色盖着干草。只有那间发黑的下房显得比较突出,这与其说是由于它特别大,倒不如说是由于特别长。家奴阶层中最后的莫希干人——几个拱肩缩背的老头儿和老婆子,以及一个长相活像堂吉诃德、已是风烛残年的不再当差的厨师正从下房里探头往外张望。当我策马进入院子后,他们都吃力地站起身来,深深地鞠躬。白发苍苍的马车夫从马车棚那儿走过来,把马牵走。他还在车棚边便把帽子摘下来,光着脑袋穿过了整个院子。当年,他在姑妈乘马车外出时是专门骑在纵列辕马的第一匹上当御者的,现在则替她驾车,送她上教堂做礼拜。冬天驾的是一辆运货的小马车,夏天驾的则是一辆结实的包铁皮四轮马车,就像神父们乘坐的那一种。姑妈家的花园由于常年无人照管,由于栖居着大群夜莺和斑鸠,由于出产许多苹果而出了名,而房子则以其屋顶出了名。房子是院子中的主屋,旁边就是花园,被几棵椴树的枝丫环抱着,面积不大,矮墩墩的。不过,它建造至今似乎还不到一百年。从其支撑着高得出奇,厚得罕见,由于年深日久而发黑变硬的草屋顶来看,它还相当坚固。我老是觉得,这房子的正面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似乎是张老人的脸,一双深陷的眼睛从大帽子下面紧瞅着你。这眼睛便是那两扇由于日晒雨淋而呈珠母色的玻璃窗。在这双眼睛的两边是门廊,两道带圆柱的古色古香的宽大门廊。门廊的三角楣饰上总是停飞着许多吃得饱饱的鸽子。与此同时,数以千计的麻雀像阵阵急雨似的从一片屋顶撒落到另一片屋顶……在秋日的碧空下,到这样的安乐窝来做客,心里是多么舒畅啊!

一进入屋子,首先闻到的便是苹果的芬芳,然后才是其他的气味:老式红木家具和干椴树花的香气,这些椴树花从六月份起便搁在窗台上了……在所有的房间,不管是在仆人房、厅堂还是会客室里,都是那么幽暗和阴凉,这是因为屋子四周是林木葱茏的花园,而上方的那排窗玻璃又是彩色的:有蓝,也有紫。到处是那么静谧、整洁,尽管看起来那些镶花的圈椅和桌子,那些嵌在狭窄的、带螺旋花纹的镀金镜框里的镜子似乎从来没有人触动过。这时,听到有人在咳嗽:那是姑妈出来了。她的个子不高,但也跟周围的东西那样,显得挺结实,肩头围着一条宽大的波斯披巾。她走出来时神态庄重,但挺和蔼。接着,便同你无休止地谈论起往事,谈论起家产的继承问题,同时也开始款待起客人来:起先摆出了梨子、苹果,有安东诺夫卡、“白夫人”、波罗文卡、“丰产”等品种,然后便是一顿丰盛得令人称奇的午餐,煮得透红的火腿肉加青豆,填着馅儿的整鸡、火鸡肉、各色醋渍菜蔬和红色的克瓦斯[22],克瓦斯是浓浓的,极甜极甜……朝向花园的窗户全打开了,从那里吹进一阵凉爽的秋风,令人陶然欲醉……

近年来,只有一件事还在支撑着日见衰颓的地主们的精神,那便是狩猎。

先前,像安娜·格拉西莫夫娜那样的庄园并不罕见。许多庄园尽管日趋破落,但依然能过着阔绰的生活,拥有大片领地和二十来俄亩的果园。这类庄园中有一些至今犹存,但已经没有什么生活可言了……再也没有三套马车,没有供坐骑的吉尔吉斯种马,没有猎狗、灵,没有家仆,也没有这一切的拥有者——像我已故的内兄阿尔谢尼·谢苗内奇那样热衷狩猎的地主了。

从九月底起,我们的果园和打麦场便变得空荡起来,天气通常会发生剧烈的变化。狂风整天撕扯和摇撼着树木,大雨从早到晚地浇淋着它们。有时,在傍晚之前,西沉的太阳会透过压得低低的乌云,射出一缕若隐若现的金光;空气变得洁净而又清新,夕阳的余晖令人目眩地闪耀在树叶和枝丫之间,而枝叶则在风的吹拂下像一张活动的网一般摇曳,摆舞。北边,在沉重如铅的乌云上方,有一角晶莹的蓝天闪熠着冷冷的光华,而从这些乌云的后面又慢慢地飘浮出一堆堆犹如雪山一般的白云。这时,你站在窗口便会想:“谢天谢地,天总算可以放晴了。”可是,风却没有静息下来。它搅扰着花园,将从下房的烟囱里不断冒出的炊烟吹散,并把一团团不祥的乌云再次驱赶过来。乌云压得低低的,跑得飞快,不一会儿便像烟幕一般把落日遮掩了起来。最后一线阳光熄灭了,蓝天上的缝隙渐渐闭合,花园变得荒凉而又沉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起先很小,只有两三滴,然后越下越密,最后变成了一场滂沱大雨,狂风怒号,天色墨黑。开始了令人惊惶不安的漫漫长夜……

果园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变得光秃秃的,遍地都是浸湿的树叶;它似乎默默地听任着命运的摆布。然而,等到天气转为晴好,等到十月初那些明朗、寒冷的日子——告别秋季时那些佳节一般的日子来临时,它又会变得多么美丽!尚未脱落的叶子将会挂在树上,直到下了几场初雪才离开枝头。黑漆漆的树木映衬出冰凉的碧空,在阳光中取暖,恭顺地等候冬天的来临。经过翻耕的田地变得黑油油的,只有一丛丛越冬作物为它增添亮绿的色彩……打猎的季节到了!

于是,我回忆起在阿尔谢尼·谢苗内奇庄园里的日子,记得自己坐在一幢大房子的客厅里,那儿洒满了阳光,弥漫着烟斗和卷烟喷出的烟雾。在座的有许多人,都给晒得黑黝黝的,脸上的皮肤被风吹得干裂起皱,身上一色穿着腰部带褶的猎装,足蹬长筒靴。大家刚刚饱餐了一顿,脸涨得通红。每个人都兴奋地大声谈论着即将开始的打猎活动,不过也没有忘记饭后把留下的伏特加喝完。院子里有人吹着角笛,一群猎狗便以各种声调吠叫起来。有一条乌黑的灵,阿尔谢尼·谢苗内奇的爱犬,猛一下子蹿到餐桌上,大口大口地啃着盘子里剩下的酱汁兔肉。可是,它又突然发出一阵可怖的尖叫声,从桌上跳下去,碰翻了许多碟子和酒杯。原来那是阿尔谢尼·谢苗内奇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握着短柄马鞭和左轮枪,心血来潮地朝狗开了一枪,把客厅里的人耳朵都震聋了。硝烟使房间变得更加雾气腾腾,而阿尔谢尼·谢苗内奇却站着发笑。

“可惜打偏了!”他挤眉弄眼地说。

他的身材颀长而又瘦削,不过肩膀很阔,四肢匀称,面容像个英俊的茨冈男子。两眼闪着野性的光芒,动作十分机灵。身穿紫红色的绸衬衫和天鹅绒的灯笼裤,脚下是双长筒靴。他开枪把狗和客人们吓了一跳之后,便半开玩笑半带庄重地用男中音朗诵起诗来:

是时候了,快给顿河种快马备鞍,

再把吹得嘹亮的角笛挎上肩头!

还大声说道:

“好吧,我们别浪费宝贵的时间啦!”

我至今还能感觉到,每当傍晚骑着马随同阿尔谢尼·谢苗内奇那吵吵嚷嚷的一大帮人出发时,是怎样贪婪地大口大口把晴天湿润的冷空气吸入年轻的胸膛的;我们兴奋地听着猎犬喧闹而又悦耳的吠叫声,放它们扑向阔叶林,扑向“红岗”,或是扑向光是地名就使猎人激动起来的“雷鸣岛”去。我骑在一匹性子暴烈、强壮而敦实的吉尔吉斯马上,紧勒住缰绳,感到自己同它几乎融为一体。马儿老是打着响鼻,要求让它撒腿飞奔;马蹄踩在犹如厚实而又柔软的地毯一般的黑糊糊的落叶堆上,发出了响亮的沙沙声,每一声都在寂寥、潮湿而又寒冷的森林中传得很响。前边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接着是第二条狗、第三条狗作出回应,叫声狂热而又悲凉,刹那间所有猎狗全都应和起来。整个森林好像用玻璃做成的一般,被猎狗的狂吠和人的喊叫震得叮当直响。在这一片喧嚣中,突然听到砰的一声枪响,人和猎狗全都“来了劲”,朝着远处什么地方冲去。

“别放跑——啦!”有人用绝望的声调喊道,音量大得响彻整个森林。

“对,别放跑啦!”头脑里掠过一个令我陶醉的念头。我对马儿大喝一声,它便像挣脱了链子一般往前冲,在森林中纵蹄狂奔,连路也不加分辨。一棵棵树木在我眼前飞闪而过,马蹄踢出的烂泥溅到了脸上。我刚冲出森林,便见到一群毛色斑杂的猎狗拉开距离在冬麦田里往前跑。于是我使劲催促那匹吉尔吉斯马去横截逃走的野兽,穿过冬麦田、初耕过的休闲地和麦茬地,可结果却闯到了另一片孤林里。那群猎狗没了踪影,也听不到它们的狂叫和呻吟声。这时,我由于紧张的追赶而浑身湿透,抖个不停,赶快把汗出如浆、嘶声喘气的马儿勒住,一边张口贪婪地吸着树木丛生的谷地中冰凉湿润的空气。猎人们的喊声和狗的吠叫声渐渐消逝在远处,我的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成片参天大树呈半敞开的态势,凝然不动地挺立着,使人觉得像是闯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禁宫之中。从沟壑里透出一股股受潮的蘑菇、腐烂的落叶和浸水的树皮的强烈气息。这种潮气变得越来越重,森林里也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暗……是该回去歇息的时候了。但是,在狩猎之后再让猎狗集合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长时间都听到有人在森林中绝望而又悲哀地吹着角笛,好长时间都听到人们在吆喝和詈骂,猎狗在尖叫……最后,当天已经全黑的时候,一帮猎人蜂拥到某个几乎素不相识的独身地主的庄园里投宿;庄园的整个院子顿时闹腾起来,主人家里的人从屋里拿出灯笼、蜡烛和油灯,迎接这些不速之客,灯火把院子照得通明……

有时候,猎人们会在好客的邻居家里一连住上好几天。他们在大清早迎着凛冽的寒风,踏着湿漉漉的初雪,骑马赶往森林和田野去打猎,直到临近黄昏才回来。一个个浑身泥浆,脸色通红,散发出马汗味和捕获到的野兽毛皮的膻味,然后便开始了开怀畅饮。在田野的寒风中奔波了一整天之后,坐在挤满人的明亮房间里感到十分暖和。大家解开猎装的纽扣,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不拘礼节地又吃又喝,闹哄哄地互相交流着有关击毙老狼的体会。那条老狼就横躺在客厅中央,龇牙咧嘴,翻着白眼,毛茸茸的尾巴甩在一边,已经变冷的淡红色血污弄脏了地板。喝了伏特加,吃饱了肚子之后会感到一种陶然的慵困,一种为年轻人所特有的愉悦的睡意,以至觉得别人的说话声似乎是隔了一重水才传到耳里的。经过风吹的脸是热烘烘的,闭上眼睛之后觉得脚下的地面在漂浮。当我进入拐角一个供着小圣像和长明灯的古色古香的房间,躺到床上,躺到软绵绵的鸭绒褥子上时,眼前像火光似的闪现出一条条毛色斑驳的猎狗幻影,全身感到骑马腾跃后的酸疼;然后不知不觉地随同这些幻影和感觉一起沉浸到香甜的美梦中,甚至忘了昔日这个房间是一个老头的祈祷室,其名声是同许多有关农奴制的阴森可怖的传说联系在一起的,而且他兴许就死在这间祈祷室里。

有些日子,我睡过了头,错过了打猎出发的时间,那么休息起来就特别惬意。一觉醒来,久久地躺在床上。整幢房子里都是静悄悄的。只听到花匠蹑手蹑脚地走进一个个房间把火炉生旺,以及劈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在这个已经充满冬天气息的清静的庄园里,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待上一整天呢。我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在果园里转悠了一会儿,从湿漉漉的叶丛中偶尔找到一个被人忘却的冰凉的、湿漉漉的苹果。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它特别甜,跟别的苹果完全不一样。然后,我便去浏览藏书,那都是祖辈传下来的。它们有着厚实的皮革封面,精制的山羊皮书脊上烫着一颗颗小金星。这些书就像教堂里的经籍那样,书页已经泛黄,纸张又粗又厚,但气味却是多么好闻啊!这是一种馥郁而有点发酸的霉味,一种古老香水的芬芳,书页上的眉批也挺有意思,那是用羽毛笔写的,字体很大,笔迹圆润柔和。翻开书来,读到“这是堪与古今哲人媲美的思想,是智慧的花朵,是出自肺腑的真情”……便不由自主地被这本书吸引住了。这是一本某“贵族哲人”[23]所写的讽喻性故事,是一百多年前在一位“荣膺许多勋章的人士”资助下由社会救济公署印刷厂承印出版的。书中讲述的是“贵族哲人有空闲时间,也有能力,探讨一个人的才智能达到何等水平。他曾有意构想一项如何在本地村庄的开阔地方建设一个上流社区的计划”……然后,我在无意中看到一本《伏尔泰先生讽刺性和哲理性作品集》,久久地被译文那种亲切而又有点矫揉造作的笔调迷住了:“我的先生们!伊拉斯谟[24]。在十六世纪颂扬了愚昧;(这个分号便是一种矫揉造作的语气间歇。)你们却要求我在这里赞美智慧……”然后,我从叶卡捷琳娜[25]朝的古籍转到浪漫主义时代,转到文选,转到感伤主义那些文辞夸张而又冗长的长篇小说上来……这时,从挂钟里跳出一只布谷鸟,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带着忧伤而又有点嘲弄似的声调,朝我咕咕啼叫。于是,一种甜蜜而又奇特的愁绪悄悄地潜入我的心扉。

啊,这是《阿历克西斯的秘密》,这是《维克多,或森林之子》[26]:“午夜的钟声敲响了!神圣的谧静取代了白昼的喧闹和农夫欢乐的歌声。梦神展开黑糊糊的翅膀,覆盖住我们半球的大地;他从翅膀上抖下罂粟花和幻想……幻想……它们往往只会加剧不幸者的痛苦!……”眼前闪现出一个个亲切而又古老的词语:悬崖与橡树林,苍白的月亮与孤独,鬼魂与幽灵,“厄洛斯[27]们”,玫瑰与百合花,“顽童的胡闹与恶作剧”,百合花似的纤手,柳德米拉与阿林娜……啊,这是几本杂志,上面刊有茹科夫斯基、巴丘什科夫、皇村学校学生普希金的名字。于是,我满怀惆怅地缅怀起我的祖母来了。我回忆起她怎样在古钢琴上弹奏波洛涅兹舞曲,怎样带着懒洋洋的神情朗诵《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诗篇。于是,那种古雅的、充满幻想的生活再次浮现在眼前……当年,在贵族庄园里曾经生活着多好的少女和妇人啊!现在,她们正从墙上的肖像画里俯视着我。她们脸庞清丽而又显出贵族式的端庄,头上梳着古色古香的发式,长长的睫毛带着女性特有的妩媚垂在忧伤而又温柔的秀目上……

安东诺夫卡苹果的芬芳正从地主庄园中消失。虽说果园飘香的日子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但我却觉得从那时起似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百年。维谢尔基村的老人们一个个地亡故了,安娜·格拉西莫夫娜去世了,阿尔谢尼·谢苗内奇开枪自杀了……小地主们当家的时代开始了,这些小地主已经破落得近于要讨饭的地步。不过,即便这种贫穷的小地主的生活也有其美妙之处!

我又看到自己再次来到农村,那是在深秋时分。天色虽有点蓝,但阴沉沉的。早晨,我跨上马,带着一条狗,背起猎枪和角笛,往野外驰去。强劲的风迎面刮来,有时还夹着干雪,吹在枪筒里发出一阵阵嘘嘘声。整整一天我都游荡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将近黄昏时,我回庄园去,感到又冷又饿。然而,当我见到前方闪现出维谢尔基村的灯火,闻到从庄园里飘出的人家炊烟的气味时,心头顿时觉得又温暖,又愉快。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家里的人喜欢在这个时候摸黑闲聊,不点灯,就在半暗不明的房间里拉家常。我走进屋里,发现窗户已经安上过冬用的双重玻璃窗框,这使我心里更加渴望过一个宁静的冬季。在下房里,有个雇工正在生炉子。我便像在童年时那样,蹲在一堆已经散发出浓重的冬季寒气的麦秸边,时而瞅着熊熊燃烧的炉火,时而望着窗外,外边苍茫的暮色正在消逝,一片凄凉。然后,我往另一个下房走去,那里灯火通明,十分热闹:村姑们正在剁白菜,手里的弯刀亮闪闪的。我一边听着她们剁菜时发出和谐的咚咚声,一边听着她们和谐地唱着又悲又喜的农谣……有时候,邻村的某个小地主驾车路过我们家,便把我接去住上几天……小地主的生活也确有美妙之处!

小地主总是大清早便起床了。他使劲伸个懒腰,下了床,用廉价的黑烟丝或者干脆用马合烟替自己卷了支粗大的烟卷。十一月份的黎明以其熹微的晨光照亮了陈设简单、四壁空空的书房,照亮了床头的几张粗糙发硬的黄色狐皮,也照亮了那个人矮壮的身影,他穿着灯笼裤和竖领衬衫,没束腰带,镜子里则映现出了他那酷似鞑靼人的睡眼惺忪的脸庞。半明不暗的屋子里挺暖和,依然还是死一般的寂静。那个年迈的厨娘还在门外的走廊里打鼾酣睡。她从小姑娘那时候起便在主人家里干活了,但这并不妨碍老爷用嘶哑的嗓门对她吆喝,声音大得震撼了整座房子:

“卢克里娅,生茶炊!”

然后,他穿起靴子,把外套朝肩上一披,衬衫纽扣也不扣,便往门廊那边走。在上了锁的穿堂里有一股狗的气味;几条猎狗伸着懒腰,尖声叫着,讨好地围住了他。

“那就走吧!”他像表示宽容俯就似的,用男低音慢悠悠地喝道,然后便穿过果园,朝打麦场方向走去。他敞开胸膛,呼吸着拂晓时分凛冽的寒气,闻着冻了一夜的光秃秃果园中的沁凉气息。白桦林小径两旁的树木已经给砍掉了一半,小径上的落叶在受冻之后拳曲发黑,给靴子一踩便簌簌地响着。几只竖起羽毛的寒鸦栖宿在禾捆干燥棚的屋脊上,衬着曙光依稀的低垂的天空,显得格外分明……这可是打猎的好日子!老爷站在小径的中央,久久地眺望着秋天的原野,眺望着绿油油的冬麦田,田里空旷无人,只有几头小牛在其间徘徊。两条母猎狗不住地尖叫着,围着他的脚打转转,而那条叫“醉鬼”的公狗已经出了果园;它在刺脚的麦茬地里跳来跳去,仿佛在召唤,在请求主人赶快到旷野去。可是,现在光带着几条猎狗能干些什么呢?野兽此时都待在旷野、初耕过的休闲地和冷僻的小路上;它们是不敢待在森林里的,因为在森林里风把落叶吹得簌簌响……唉,现在若是有一两条灵那可多好!

在禾捆干燥棚里,人们正在准备脱粒。脱粒机的滚筒渐渐加快转速,发出隆隆的声音。套在传动装置上的几匹马懒洋洋地拉紧套索,用腿支地,绕着撒满马粪的那个圈子,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赶马人坐在传动装置中央的那条小板凳上,一面跟着转,一面用单调的嗓音对马吆喝着;他的鞭子老是抽在那匹棕色的骟马身上,因为它在几匹马中最懒,而且仗着双眼被蒙住了,竟然边走边打起瞌睡来。

“姑娘们,快,快!”负责投料的中年汉子穿起宽大的粗麻布衬衫,厉声喊道。

姑娘们急急忙忙地把脱粒场所打扫干净,扛着抬架,拿着扫帚跑来跑去。

“上帝保佑!”投料的人说罢便投下第一捆麦子,试试机器运转得怎么样。这捆麦子带着嗡嗡声和呼啸声穿过滚筒,撒落的麦粒呈扇形自下而上地飞溅而出。滚筒的轰隆声变得越来越稳定,人们干得热火朝天。不久,所有的声响渐渐汇合成一曲喧腾动听的脱粒乐章。老爷站在禾捆干燥棚的门口,只见棚里暗处闪现出红色和黄色的头巾、手、耙子、麦秸。所有这一切都随着滚筒的轰鸣声和赶马人单调的吆喝声、鞭子声在有节奏地移动着和忙碌着。麦糠像一团团烟雾似的朝门口飞去。站在那里的老爷沾了一身,弄得浑身灰不溜丢的。他时不时回头眺望原野……过不久,原野就要披上银装,过不久它就要覆盖上一重初雪……

初雪终于纷然而降,这是头一场雪啊!没有灵,在十一月份是无法狩猎的。可是,现在冬天一到,就可以同猎狗一起“干活”了。于是,小地主们又跟昔日那样聚集到一起,用仅有的一点钱买酒喝,整天待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消磨时间。

而到了晚上,他们就落脚在某个偏僻的田庄。

在昏黑的冬夜,老远就能看到从那边厢房里透出的亮光。

在那间小小的厢房里,一团团烟雾在飘浮,蜡烛发出昏黄的光,吉他给调好了弦……

暮色中刮起了一阵狂风,

刹那间吹开了我家大门——

有人用洪亮而低沉的男高音唱了起来。其余人则装作开玩笑一般,虽然心里充满了忧愁和绝望,但还是鼓起勇气,参差不齐地应和着:

刹那间吹开了我家大门,

那白雪掩埋了大道小径……

一九〇〇年

冯玉律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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