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2626200000001

第1章 散文(上)

《我的旅伴》

——西班牙旅行记之一

从法国入西班牙境,海道除外,通常总取两条道路:一条是经东北的蒲港(Port Bou),一条是经西北的伊隆(lrun)。从里昂出发,比较是经由蒲港的那条路近一点,可是,因为可以经过法国第四大城鲍尔陀(Bordeaux),可以穿过“平静而美丽”的伐斯各尼亚(Vasconia),可以到蒲尔哥斯(Burgos)去瞻览世界闻名的大伽蓝,可以到伐略道里兹(Valladolid)去寻访赛尔房德思(Cervantes)的故居,可以在“绅士的”阿维拉(Avila)小作勾留,我便舍近而求远,取了从伊隆入西班牙境的那条路程。

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二日下午五时,带着简单的行囊,我到了里昂的贝拉式车站。择定了车厢,安放好了行李,坐定了位子之后,开车的时候便很近了。送行的只有友人罗大冈一人,颇有点冷清清的气象,可是久居异乡,随遇而安,离开这一个国土而到那一个国土,也就像迁一家旅舍一样,并不使我起什么怅惘之思,而况在我前面还有一个在我梦想中已变成那样神秘的西班牙在等待着我。因此,旅客们的喧骚声,开车的哨子声,汽笛声,车轮徐徐的转动声,大冈的清爽的Bonvoyage声,在我听来便好像是一阕快乐的前奏曲了。

火车已开出站了,扬起的帽子,挥动的素巾,都已消隐在远处了。我还是凭着车窗望着,惊讶着自己又在这永远伴着我的旅途上了。车窗外的风景转着圈子,展开去,像是一轴无尽的山水手卷:苍茫的云树,青翠的牧场,起伏的山峦,绵亘的耕地,这些都在我眼前飘忽过去,但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的心神是在更远的地方。这样地,一个小站,两个小站过去了,而我却还在窗前伫立着,出着神,一直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把我从梦想中拉出来。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我的车厢中响着,好像是婴孩的啼声,又好像是妇女的哭声。它从我的脚边发出来;接着,又有什么东西踏在我脚上。我惊奇地回头过去:四张微笑着的脸儿。我向我的脚边望去:一只黄色的小狗。于是我离开了窗口,茫然地在座位上坐了下去。

“这使你惊奇吗,先生?”坐在我旁边的一位中年人说,接着便像一个很熟的朋友似的溜溜地对我说起来:“我们在河沿上鸟铺前经过,于是这个小东西就使我女人看了中意了。女人的怪癖!你说它可爱吗,这头小狗?我呢,我还是喜欢猫。哦,猫!它只有两个礼拜呢,这小东西。我们还为它买了牛奶。”他向坐在他旁边的妻子看了一眼。“你说,先生,这可不是自讨麻烦吗?——嘟嘟,别那么乱嚷乱跑!——它可弄脏了你的鞋子吗,先生?”“没有,先生,”我说,“倒是很好玩的呢,这只小狗。”“可不是吗?我说人人见了它会喜欢的,”我隔座的女人说。“而且人们会觉得不寂寞一点。”是的,不寂寞。这头小小的生物用它的尖锐的唤声充满了这在辘辘的车轮声中摇荡里的小小的车厢,像利刃一般地刺到我耳中。

这时,这一对夫妇忙着照顾他们新买来的小狗,给它预备牛奶,我们刚才开始的对话,便因而中止了。趁着这个机会,我便去观察一下我的旅伴们。

坐在我旁边的中年人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养着一撮小胡子,胖胖的脸儿发着红光,好像刚喝过了酒,额上有几条皱纹,眼睛却炯炯有光,像一个少年人。灰色条纹的裤子。上衣因为车厢中闷热已脱去了,露出了白色短袖的Lacoste式丝衬衫。从他的音调中,可以听出他是马赛人或都隆一带的人。他的言语服饰举止,都显露出他是一个小rentier,一个十足的法国小资产阶级者。坐在他右手的他的妻子,看上去有三十岁光景。染成金黄色的棕色的头发,栗色的大眼睛,上了黑膏的睫毛,敷着发黄色的胭脂的颊儿,染成红色的指甲,葵黄色的衫子,鳄鱼皮的鞋子。在年轻的时候,她一定曾经美丽过,所以就是现在已经发胖起来,衰老下去,她还没有忘记了她的爱装饰的老习惯。依然还保持着她的往日的是她的腿胫。在栗色的丝袜下,它们描着圆润的轮廓。

坐在我对面的胖子有四十多岁,脸儿很红润,胡须剃得光光,满面笑容。他在把上衣脱去了,使劲地用一份报纸当扇子挥摇着。在他的脚边,放着一瓶酒,只剩了大半瓶,大约在上车后已喝过了。他头上的搁篮上,又是两瓶酒。我想他之所以能够这样白白胖胖欣然自得,大概就是这种葡萄酒的作用。从他的神气看来,我猜想是开铺子的(后来知道他是做酒生意的)。薄薄的嘴唇证明他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可是自从我离开窗口以后,我还没有听到他说过话。大约还没有到时候。恐怕一开口就不会停。

坐在这位胖先生旁边,缩在一隅,好像想避开别人的注意而反引起别人的注意似的,是一个不算难看的二十来岁的女人。穿着黑色的衣衫,老在那儿发呆,好像流过眼泪的有点红肿的眼睛,老是望着一个地方。她也没有带什么行李,大约只作一个短程的旅行,不久就要下车的。

在我把我的同车厢中的人观察了一遍之后,那位有点发胖的太太已经把她的小狗喂过了牛乳,抱在膝上了。

“你瞧它多乖!”她向那现在已不呜呜地叫唤的小狗望了一眼,好像对自己又好像对别人地说。

“呃,这是‘新地’种,”坐在我对面的胖先生开始发言了。“你别瞧它现在那么安静,以后它脾气就会坏的,变得很凶。你们将来瞧着吧,在十六七个月之后。呃,你们住在乡下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住在巡警之力所不及的僻静的地方吗?”“为什么?”两夫妇同声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了这是‘新地’种,是看家的好狗。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它会很快地长大起来,长得高高地,它的耳朵,也渐渐地会拖得更长。垂下去。它会变得很凶猛。在夜里,你们把它放在门口,你们便可以敞开了大门高枕无忧地睡觉。”“啊!”那妇人喊了一声,把那只小狗一下放在她丈夫的膝上。

“为什么,太太?”那胖子说。“能够高枕无忧,这还不好吗?而且‘新地’种是很不错的。”“我不要这个。我们住在城里很热闹的街上,我们用不到一只守夜狗。我所要的是一只好玩的小狗,一只可以在出去散步时随手牵着的小狗,一只会使人感到不大寂寞一点的小狗。”那女人回答,接着就去埋怨她的丈夫了:“你为什么会这样糊涂!我不是已对你说过好多次了吗,我要买一只小狗玩玩?”“我知道什么呢?”那丈夫像一个牺牲者似的回答。“这都是你自己不好,也不问一问伙计,而且那时离开车的时间又很近了。是你自己指定了买的,我只不过付钱罢了。”接着对那胖先生说,“我根本就不喜欢狗。对于狗这一门,我是完全外行。我还是喜欢猫。关于猫,我还懂得一点,暹罗种,昂高拉种;狗呢,我一点也不在行。有什么办法呢!”他耸了一耸肩,不说下去了。

“啊,太太,我懂了。你所要的是那种小种狗。”那胖先生说,接着他更卖弄出他的关于狗种的渊博的知识来:“可是小种狗也有许多种,Dandie dinmont,King Charles,Skye terrier,Pekinois,Loulou,Biehondemalt,Japonais,Bouledogue,terrier anglais a poils durs,以及其他等等,说也说不清楚。你所要的是哪一种样子的呢?像用刀切出来的方方正正的那种小狗呢,还是长长的毛一直披到地上,又遮住了脸儿的那一种?”“不是,是那种头很大,脸上起皱,身体很胖的有点儿像小猪的那种。以前我们街上有一家人家就养了这样一只,一副蠢劲儿,怪好玩的。”“啊啊!那叫Bouledogue,有小种的,也有大种的。我个人不大喜欢它,正就因为它那副蠢劲儿。我个人倒喜欢King Charles或是Japonais。”说到这里,他转过脸来对我说:“呃,先生,你是日本人吗?”“不,”我说,“中国人。”“啊!”他接下去说,“其实Pekinois也不错,我的妹夫就养着一条。这种狗是出产在你们国里的,是吗?”我含糊地答应了他一声,怕他再和我说下去,便拿出了小提箱中的高谛艾(Th.Gautier)的《西班牙旅行记》来翻看。可是那位胖先生倒并没有说下去,却拿起了放在脚边的酒瓶倾瓶来喝。同时,在那一对夫妻之间,便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起来了。

快九点钟了。我到餐车中去吃饭。在吃得醺醺然地回来的时候,车厢中只剩了胖先生一个人在那儿吃夹肉面包喝葡萄酒。买狗的夫妇和黑衣的少妇都已下车去了。我问胖先生是到哪里去的。他回答我是鲍尔陀。我们于是商量定,关上了车厢的门,放下窗幔,熄了灯,各占一张长椅而卧,免得上车来的人占据了我们的座位,使我们不得安睡。商量既定,我们便都挺直了身子躺在长椅上。不到十几分钟,我便听到胖先生的呼呼的鼾声了。

《在一个边境的站上》

西班牙旅行记之三

夜间十二点半从鲍尔陀开出的急行列车,在清晨六点钟到了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边境伊隆。在朦胧的意识中,我感到急骤的速率宽弛下来,终于静止了。有人在用法西两国语言报告着:“伊隆,大家下车!”睁开睡眼向车窗外一看,呈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像法国一切小车站一样的小车站而已。冷清清的月台,两三个似乎还未睡醒的搬运夫,几个态度很舒闲地下车去的旅客。我真不相信我已到了西班牙的边境了,但是一个声音却在更响亮地叫过来:——“伊隆,大家下车!”匆匆下了车,我第一个感到的就是有点寒冷。是侵晓的冷气呢,是新秋的薄寒呢,还是从比雷奈山间夹着雾吹过来的山风?我翻起了大氅的领,提着行囊就往出口走。

走出这小门就是一间大敞间,里面设着一圈行李检查台和几道低木栅,此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这是法兰西和西班牙的交界点,走过了这个敞间,那便是西班牙了。我把行李照别的旅客一样地放在行李检查台上,便有一个检查员来翻看了一阵,问我有什么报税的东西,接着在我的提箱上用粉笔划了一个字,便打发我走了。再走上去是护照查验处。那是一个像车站卖票处一样的小窗洞。电灯下面坐着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单看他的炯炯有光的眼睛和他手头的那本厚厚的大册子,你就会感到不安了。我把护照递给了他。他翻开来看了看里昂西班牙领事的签字,把护照上的照片看了一下,向我好奇地看了一眼,问我一声到西班牙的目的,把我的姓名录到那本大册子中去,在护照上捺了印;接着,和我最初的印象相反地,他露出微笑来,把护照交还了我,依然微笑着对我说:“西班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到了那里你会不想回去呢。”真的,西班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连这个护照查验员也有他的固有的可爱的风味。

这样地,经过了一重木栅,我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

过了这一重木栅,便好像一切都改变了:招纸,揭示牌都有西班牙文写着,那是不用说的,就是刚才在行李检查处和搬运夫用沉浊的法国南部语音开着玩笑的工人型的男子,这时也用清朗的加斯谛略语和一个老妇人交谈起来。天气是显然地起了变化,暗沉沉的天空已澄碧起来,而在云里透出来的太阳,也驱散了刚才的薄寒,而带来了温煦。然而最明显的改变却是在时间上。在下火车的时候,我曾经向站上的时钟望过一眼:六点零一分。检查行李、验护照等事,大概要花去我半小时,那么现在至少是要六点半了吧。并不如此。在西班牙的伊隆站的时钟上,时针明明地标记着五点半,事实是西班牙的时间和法兰西的时间因为经纬度的不同而相差一小时,而当时在我的印象中,却觉得西班牙是永远比法兰西年轻一点。

因为是五点半,所以除了搬运夫和洒扫工役已开始活动外,车站上还是冷清清的。卖票处,行李房,兑换处,书报摊,烟店等都没有开,旅客也疏朗朗地没有几个。这时,除了枯坐在月台的长椅上或在站上往来躞蹀以外,你是没有办法消磨时间的。到蒲尔哥斯的快车要在八点二十分才开。到伊隆镇上去走一圈呢,带着行李究竟不大方便,而且说不定要走多少路,再说,这样大清早就是跑到镇上也是没有什么多大意思的。因此,把行囊散在长椅上,我便在这个边境的车站上踱起来了。

如果你以为这个国境的城市是一个险要的地方,扼守着重兵、活动着国际间谍,压着国家的、军事的大秘密,那么你就错误了。这只是一个消失在比雷奈山边的西班牙的小镇而已。提着筐子,筐子里盛着鸡鸭,或是肩着箱笼,二三两两地来乘第一班火车的,是头上裹着包头布的山村的老妇人,面色黝黑的农民,白了头发的老匠人,像是学徒的孩子。整个西班牙小镇的灵魂都可以在这些小小的人物身上找到。而这个小小的车站,它也何尝不是十足西班牙的呢?灰色的砖石,黯黑的木柱子。已经有点腐蚀了的洋铅遮檐,贴在墙上在风中飘着的斑驳的招纸,停在车站尽头处的破旧的货车:这一切都向你说着西班牙的式微、安命、坚忍。西德(Cid)的西班牙,侗黄(DonJuan)的西班牙,吉诃德(Quixote)的西班牙,大仲马或美里梅心目中的西班牙,现在都已过去了,或者竟可以说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的确,西班牙的存在是多方面的。第一是一切旅行指南和游记中的西班牙,那就是说历史上的和艺术上的西班牙。这个西班牙浓厚地渲染着釉彩,充满了典型人物。在音乐上,绘图上,舞蹈上,文学上,西班牙都在这个面目之下出现于全世界,而做着它的正式代表。一般人对于西班牙的观念,也是由这个代表者而引起的。当人们提起了西班牙的时候,你立刻会想到蒲尔哥斯的大伽蓝,格腊拿达的大食故宫,斗牛,当歌舞(Tango),侗黄式的浪子,吉诃德式的梦想者!塞赖丝谛拿(La Celestina)式的老虔婆,珈尔曼式的吉泊西女子,扇子、披肩巾、罩在高冠上的遮面纱等等,而勉强西班牙人做了你的想象的受难者;而当你到了西班牙而见不到那些开着悠久的岁月的绣花的陈迹,传说中的人物,以及你心目中的西班牙固有产物的时候,你会感到失望而作“去年白雪今安在”之喟叹。然而你要知道这是最表面的西班牙,它的实际的存在是已经在一片迷茫的烟雾之中,而行将只在书史和艺术作品中赓续它的生命了。西班牙的第二个存在是更卑微一点,更穆静一点。那便是风景的西班牙。的确,在整个欧罗巴洲之中,西班牙是风景最胜最多变化的国家。恬静而笼着雾和阴影的伐斯各尼亚,典雅而充溢着光辉的加斯谛拉,雄警而壮阔的昂达鲁西亚,煦和而明朗的伐朗西亚,会使人“感到心被窃获了”的清澄的喀达鲁涅。在西班牙,我们几乎可以看到欧洲每一个国家的典型。或则草木葱茏,山川明媚;或则大山劣荆,峭壁幽深;或则古堡荒寒,困焦幽独;或则千圜澄碧,百里花香,……这都是能使你目不暇给,而至于留连忘返的。这是更有实际的生命,具有易解性(除非是村夫俗子)而容易取好于人的西班牙,因为它开拓了你对于自然之美的爱好之心,而使你衷心地生出一种舒徐的、悠长的、寥寂的默想来,然而最真实的,最深沉的,因而最难以受人了解的却是西班牙的第三个存在。这个存在是西班牙的底奥,它蕴藏着整个西班牙,用一种静默的语言向你说着整个西班牙,代表着它的每日生活,静默至于好像绝灭,可是如果你能够留意观察,用你的小心去理解,那么你可以把握住这个卑微而静默的存在,特别是在那些小城中。这是一个式微的、悲剧的、现实的存在,没有光荣、没有梦想。现在,你在清晨或是午后走进任何一个小城去吧。你在狭窄的小路上,在深深的平静中徘徊着。阳光从静静的闭着门的阳台上坠下来,落着一个砌着碎石的小方场。什么也不来搅扰这寂静;街坊上的叫卖声在远处寂灭了。寺院的钟声已消沉下去了,你穿过小方场,经过一个作坊,一切任何作坊,铁匠的、木匠的或羊毛匠的。你伫立一会儿,看着他们带着那一种的热心,坚忍和爱操作着,你来到一所大屋子前面:半开着的门已朽腐了,门环上满是铁锈,涂着石灰的白墙已经斑驳或生满黑霉了,从门间,你望见了被野草和草苔所侵占了的院子。你当然不推门进去,但是在这墙后面,在这门里面,你会感到有苦痛、沉哀或不遂的愿望静静地躺着。你再走上去,街路上依然是沉静的,一个喷泉淙淙地响着,三两只鸽子振羽作声。一个老妇扶着一个女孩佝偻着走过。寺院的钟迟迟地响起来了,又迟迟地消歇了。……这就是最深沉的西班牙,它过着一个寒伧、静默、坚忍而安命的生活,但是它却具有怎样的使人充塞了深深的爱的魅力啊:而这个小小的车站呢,它可不是也将这奥秘的西班牙呈显给我们看了吗?当我在车站上来往躞蹀着的时候,我心中这样地思想着。在不知不觉之中,车站中已渐渐地有生气起来了。卖票处、烟摊、报摊,都已陆续地开了门,从镇上来的旅客们,也开始用他们的嘈杂的语音充满了这个小小的车站了。

我从我的沉思中走了出来,去换了些西班牙钱,到卖票处去买了里程车票,出来买了一份昨天的《太阳报》(El Sol),一包烟,然后回到安放着我的手提箱的长椅上去。

长椅上已有人坐着了,一个老妇的几个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共是四个孩子。而且最大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在开始一张一张地撕去那贴在我提箱上的各地旅馆的贴纸了。我移开箱子坐了下来。这时候,有两个在我看来很别致的人物出现了。

那是邮差、军人和京戏上所见的文官这三种人物的混合体。他们穿着绿色白的制服,佩着剑,头面上却戴着像乌纱帽一般的黑色漆布做的帽子:这制服的色彩和灰暗而笼罩着阴阴的尼斯各尼亚的土地以及这个寒伧的小车站显得一种异样的不调和,那是不用说的;而就是在一身之上,这制服、佩剑和帽子之间,也表现着绝端的不一致。“这是西班牙固有的驳杂的一部分吧,”我这样想。

七点钟了。开到了一列火车,然而这是到桑当德尔(Santander)去的。火车开了,车站一时又清冷起来。要等到八点二十分呢。

我静穆地望着铁轨,目光随着那在初阳之下闪着光的两条铁路的线伸展过去,一直到了迷茫的天际;在那里,我的神思便飘举起来了。

《西班牙的铁路》

西班牙旅行记之四

田野的青色小径上

铁的生客就要经过,

一只铁腕行将收

尽晨曦所播下的禾黍。

这是俄罗斯现代大诗人叶赛宁的诗句。当看见了俄罗斯的恬静的乡村一天天地被铁路所侵略,并被这个“铁的生客”所带来的近代文明所摧毁的时候,这位憧憬着古旧的,青色的俄罗斯,歌咏着猫、鸡、马、牛,以及整个梦境一般美丽的自然界的,俄罗斯的“最后的田园诗人”,便不禁发出这绝望的哀歌来,而终于和他的古旧的俄罗斯同归于尽。

和那吹着冰雪的风,飘着忧郁的云的俄罗斯比起来,西班牙的土地是更饶于诗情一点。在那里,一切都邀人入梦,催人怀古:一溪一石、一树一花,山头碉堡,风际牛羊……当你静静地观察着的时候,你的神思便会飞越到一个更迢遥更幽古的地方去,而感到自己走到了一种恍惚一般的状态之中去,走到了那些古诗人的诗境中去。

这种恍惚,这种清丽的或雄伟的诗境,是和近代文明绝缘的。让魏特曼或凡尔哈仑去歌颂机械和近代生活吧,我们呢,我们宁可让自己沉浸在往昔的梦里。你要看一看在“铁的生客”未来到以前的西班牙吗?在《大食故宫余载》(一八三二)中,华盛顿·欧文这样地记着他从塞维拉到格腊拿达途中的风景的一个片断:

……见旧堡,遂徘徊于堡中久之。……堡踞小山,山趺瓜低拉河萦绕如带,河身非广,澌澌作声,绕堡而逝。山花覆水,红鲜欲滴。绿阴中间出石榴佛手之树,夜莺嘤鸣其间,柔婉动听。去堡不远,有小桥跨河而渡;激流触石,直犯水礁。礁房环以黄石,那当日堡人用以屑面者。渔膝巨网,晒诸黄石之墉;小舟横陈,即隐绿阴之下。村妇衣红衣过桥,倒影入作绛色,渡过绿漪而没。等流连景光,恨不能画……(据林纾译文)

这是幽蒨的风光,使人流连忘返的;而在乔治·鲍罗的《圣经在西班牙》(一八四三)中,我们又可以看到加斯谛尔平原的雄警壮阔的姿态:

这天酷热异常,于是我们便缓缓地在旧加斯谛尔的平原上取道前进。说起西班牙,旷阔和宏壮是总要联想起的;它的山岳是雄伟的,而它的平原的雄伟也不少逊;它舒展出去,圠无垠,但却也并不坦坦荡荡,满目荒芜,像俄罗斯的草原那样。崎岖埆的土地触目皆是:这里是寒泉所冲泻成的深涧和幽壑;那里是一个嶙峋而荒蛮的培,而在它的顶上,显出了一个寂寥的孤村。欢欣快乐的成分很少,而忧郁的成分却很多。我们偶然可以看见有几个孤独的农夫,在田野间操作——那是没有分界的田野,不知橡树、榆树或槐树为何物;只有悒郁而悲凉的松树,在那里炫耀着它的金字塔一般的形式,而绿草也是找不到的。这些地域中的旅人是谁呢?大部分是驴夫,以及他们的一长列一长列系着单调地响着的铃子的驴子。……

在这样的背景上,你想吧,近代文明会呈显着怎样的丑陋和不调和,而“铁的生客”的出现,又会怎样地破坏了那古旧的山川天地之间相互的默契和熟稔,怎样地破坏了人和自然界之间的融和的氛围气!那爱着古旧的西班牙,带着一种深深的怅惘数说着它的一切往昔的事物的阿索林,在他的那本百读不厌的小书《加斯谛拉》中,把西班牙的历史缩成了三幅动人的画图——十六世纪的、十九世纪的和现代的——,现在,我们展开这最后一幅画图来吧:

……那边,在地平线的尽头,那些映现在澄澈的天宇上的山岗,好像已经被一把刀所砍断了。一道深深的挺直的罅隙穿过了它们;从这罅隙间,在地上,两条又长又光亮的平行的铁条穿了出来,节节地越过了整个原野。立刻,在那些山岗的断处,显现出了一个小黑点:它动着,急骤地前进,一边在天上遗留下一长条的烟。它已来到平原上了。现在,我们看见一个奇特的铁车和它的喷出一道浓烟来的烟突,而在它的后面,我们看见了一列开着小窗的黑色的箱子,从那些小窗间,我们可以辨出许多男子的和妇女的脸儿来,每天早晨,这个铁车和它的那些黑色的箱子在远方现出来;它散播着一道道的烟,发着尖锐的啸声,急骤得使人目眩地奔跑着而进城市的一个近郊去……铁路是在哪一种姿态之下在那古旧的西班牙出现,我们已可以在这幅画图中清楚地看到了。

的确,看见机关车的浓烟染黑了他们的光辉的和朦朦的风景,喧嚣的车声打破了他们的恬静,单凋的铁轨毁坏了他们的山川的柔和或刚强的线条,西班牙人是怀着深深的遗憾的。西班牙的一切,从崚嶒的比雷奈山起一直到那伽尔陀思(Galedos)所谓“逐出外国的侵犯”的那种发着辛烈的臭味的煎油为止,都是抵抗着那现代文明的闯入的。所以,那“铁的生客”的出现,比在欧美各国都要迟一点,西班牙最早的几条铁路,从巴塞洛拿(Barcelona)到马达罗(Mataro)那条是在一八四八年建立的,从玛德里到阿朗胡爱斯(Aranjnez)的那条更迟四年,是在一八五一年才筑成。而在建筑铁路之前,又是经过多少的困难和周折啊。

在一八三〇年,西班牙人已知道什么是铁路了。马尔赛里诺·加莱罗(Marcelino Calero)在一八三〇年出版了他的那本在英国印刷的,建筑一个从边境的海雷斯到圣玛丽港的铁路的计划书。在这本计划书后面,还附着一张地图和一幅插绘,是出自“拉蒙·赛沙·德·龚谛手笔”的。插绘上画着一列火车,喷着黑烟,驰行在海滨,而在海上,却航行着一只有着又高又细的烟筒的汽船。这插绘是有点幼稚的,然而它却至少带了一些火车的概念来给当时的西班牙人。加莱罗的这个计划没有实现,那是当然的事,然而在那些喜欢新的事物的人们间,火车便常被提到了。

七年之后,在一八三七年,季崖尔莫·罗佩(Guillermo Lobe)做了一次旅行,从古巴到美国,从美国又到欧洲。而在一八三九年,他在纽约出版了他的那部《在美国,法国和英国的旅行中给我的孩子们的书翰》。罗佩曾在美国和欧洲研究铁路,而在他的信上,铁路是常常讲到的。他希望西班牙全国都布满了铁路,然而他的愿望也没有很快地实现。以后,文人学土的关于铁路的记载渐渐地多起来了。在一八四一年美索奈罗·洛马诺思(Mesonero Romanos)发表了他的《法比旅行回忆记》;次年,莫代思多·拉福安德(Modesto Lauyente)发表了他的《修士海龙第奥的旅行记》第二卷。这两部游记中对于铁路都有详细的叙述,而尤以后者为更精密而有系统。这两位游记的作者都一致地公认火车旅行的诗意(这是我们所难以领略的)。美索奈罗在他的记游文中描写着铁路的诗意的各方面,在白昼的或在黑夜的。而拉福安德也沉醉于车行中所见的光景。他写着,“这是一幅绝世的惊人的画图;而在暗黑的深夜中看起来,那便千倍地格外有趣味,格外有诗意。”

然而,就在这一八四二年的三月十四日,当元老院开会议论开筑一条从邦泊洛拿经巴斯当谷通到法兰西去的普通官路的时候,那元老议员却说:“我的意见是,我们永远无沦如何也不应该弄平了比雷奈山;反之,我们应该在原来的比雷奈山上,再加上一重比雷奈山。”多少的西班牙人会同意于这个意见啊!在一八四四年,西班牙著名的数学家玛里阿诺·伐烈何(Mriano Vallejo)出版了一本题名为《铁路的新建筑》的书。这位数学家是一位折中主义者。他愿望旅行运输的便利,但他也好像不大愿意机关车的黑烟污了西班牙的青天,不大愿意它的尖锐的汽笛声冲破了西班牙的原野的平静。我们的这位伐烈何主张仍旧用牲口去牵车子,只不过那车子是在铁轨上滑行着罢了。可是,这个计划也还是没有被采用。

从一八四五年起,西班牙筑铁路的计划渐次地具体化了。报纸上继续地论着铁路的利益,资本家踊跃地想投资,而一批一批的铁路专家技师,又被从国外聘请来。一八四五年五月三十日,玛德里的《传声报》记载着阿维拉、莱洪、玛德里铁路企业公司的主持者之一华尔麦思莱(Sir J.Walmsley)抵京进行开筑铁路的消息;六月二十二日,玛德里的《日报》上载着五位英国技师经过伐拉道里兹,测量从比尔鲍到玛德里的铁路路线的消息;七月三日,《传声报》又公布了筑造法兰西西班牙铁路的计划,并说一个英国工程师的委员会,也已制成了路线的草案并把关于筑路的一切都筹划好了;而在九月十八日的《日报》上,我们又可以看到工程师勃鲁麦尔(Brumel)和西班牙北方皇家铁路公司的一行技师的到来。以后,这一类的消息还是不绝如缕,然而这些计划的实现却还需要许多岁月,还要经过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一八四八年巴塞洛拿和马达罗之间的铁路,一八五一年玛德里和阿朗胡爱斯之间的铁路,只能算是一种好奇心的满足而已。

从这些看来,我们可以见到这“铁的生客”在西班牙是遇到了多么冷漠的款待,多么顽强的抵抗。那些生野的西班牙人宁可让自己深闭在他们的家园里(真的,西班牙是一个大园林),亲切地、沉默地看着那些熟稔的花开出来又凋谢,看着那些祖先所抚摩过的遗物渐渐地涂上了岁月的色泽,而对于一切不速之客,他们都怀着一种隐隐的憎恨。

现在,在我面前的这条从法兰西西班牙的边境到玛德里去的铁路,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呢?这个文献我一时找不到。我所知道的是,一直到一八六〇年为止,这条路线还没有完工。一八五九年,阿尔都罗·马尔高阿尔都(Arturo Marcoartu)在他替《一八六〇闰年“伊倍里亚”政治文艺年鉴》所写的那篇关于铁路的文章中,这样地告诉我们:在一八五九年终,北方铁路公司已有六五〇基罗米突的铁路正在筑造中;没有动工的尚有七十三基罗米突。

在我面前,两条平行的铁轨在清晨的太阳下闪着光,一直延伸出去,然后在天涯消隐了。现在,西班牙已不再拒绝这“铁的生客”了。它翻过了西班牙的重重的山峦,度过了它的广阔的平原,跨过它的潺湲的溪涧,湛湛的江河,披拂着它的晓雾暮霭,掠过它的松树的针,白杨的叶,橙树的花,喷着浓厚的黑烟,发着刺耳的汽笛声,隆隆的车轮声,每日地,在整个西班牙骤急地驰骋着了。沉在梦想中的西班牙人,你们感到有点轻微的怅惘吗,你们感到有点轻微的惋惜吗?而我,一个东方古国的梦想者,我就要跟着这“铁的生客”,怀着进香者一般虔诚的心,到这梦想的国土中来巡礼了。生野的西班牙人,生野的西班牙土地,不要对我有什么顾虑吧。我只不过来谦卑地,小心地,静默地分一点你们的太阳,你们的梦,你们的怅惘和你们的惋惜而已。

《巴黎的书摊》

在滞留巴黎的时候,在羁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赏心乐事的有两件:一是看画,二是访书。在索居无聊的下午或傍晚,我总是出去,把我迟迟的时间消磨在各画廊中和河沿上。关于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说及,这里,我只想来谈一谈访书的情趣。

其实,说是“访书”,还不如说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头巷尾的各旧书铺进出而已:我没有要觅什么奇书孤本的蓄心,再说,现在已不是在两个铜元一本的木匣里翻出一本Patissier Francais的时候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挲观赏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满足的,况且薄暮的赛纳河又是这样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 de L'Echaude,走到赛纳河边的书摊,只须沿着赛纳路步行约摸三分钟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这近路,这样走的时候,赛纳路上的那些画廊总会把我的脚步牵住的。再说,我有一个从头看到尾的癖,我宁可兜远路顺着约可伯路,大学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后从巴克路走到王桥头。

赛纳河左岸的书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从那里到加路赛尔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一个地带,虽然位置在巴黎的贵族的第七区,却一点也找不出冠盖的气味来。在这一地带的书摊,大约可以分这几类:第一是卖廉价的新书的,大都是各书店出清的底货,价钱的确公道,只是要你会还价,例如旧书铺里要卖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纳尔(J.Renard)的《日记》,在那里你只需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买到,而且是崭新的。我的加梭所译的赛尔房德思的《模范小说》,整批的《欧罗巴杂志丛书》,便都是从那儿买来的。这一类书在别处也有,只是没有这一带集中吧。

其次是卖英文书的,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奥莱昂车站多少有点关系吧。可是这些英文书的买主却并不多,所以化两三个法郎从那些冷清清的摊子里把一本初版本的《万牲园里的一个人》带回寓所去,这种机会,也是常有的。第三是卖地道的古版书的,十七世纪的白羊皮面书,十八世纪饰花的皮脊书等等,都小心地盛在玻璃的书框里,上了锁,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价值较次的古书,则杂乱地在木匣中堆积着,对着这一大堆你挨我挤着的古老的东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这种书摊前比较热闹一点,买书大多数是中年人或老人。这些书摊上的书,如果书摊主是知道值钱的,你便会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识货,你便占了便宜来。我曾经从那一带的一位很精明的书摊老板手里,化了五个法郎买到一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Du Laurens的Imirce,至今犹有得意之色:第一因为Imirce是一部禁书,其次这价钱实在太便宜也。第四类是卖淫书的,这种书摊在这一带上只有一两个,而所谓淫书者,实际也仅仅是表面的,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大都是现代人的东西,写来骗骗人的。记得靠近王桥的第一家书摊就是这一类的,老板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虔婆,当我有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做好主顾而怂恿我买,使我留下极坏的印象,以后就敬而远之了。其实那些地道的“珍秘”的书,如果你不愿出大价钱,还是要费力气角角落落去寻的,我曾在一家犹太人开的破货店里一大堆废书中,翻到过一本原文的Cleland的Fanny Hill,只出了一个法郎买回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从加路赛尔桥到新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二个地带。在这一带,对面的美术学校和钱币局的影响是显著的。在这里,书摊老板是兼卖版画图片的,有时小小的书摊上挂得满目琳琅,原张的蚀雕,从书本上拆下的插图,戏院的招贴,花卉鸟兽人物的彩图,地图,风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书列居次位了。在这些书摊上,我们是难得碰到什么值得一翻的书的,书都破旧不堪,满是灰尘,而且有一大部分是无用的教科书,展览会和画商拍卖的目录。此外,在这一带我们还可以发现两个专卖旧钱币纹章等而不卖书的摊子,夹在书摊中间,做一个很特别的点缀。这些卖画卖钱币的摊子,我总是望望然而去之的,(记得有一天一位法国朋友拉着我在这些钱币摊子前逗留了长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却委实十分难受,以后到河沿上走,总不愿和别人一道了。)然而在这一带却也有一两个很好的书摊子。一个摊子是一个老年人摆的,并不是他的书特别比别人丰富,却是他为人特别和气,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数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teau)亲笔签字赠给诗人费尔囊·提华尔(Fernand Divoire)的Le Grand Ecart,便是从他那儿以极廉的价钱买来的,而我在加里马尔书店买的高克多亲笔签名赠给诗人法尔格(Fargue)的初版本Opera,却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这是他错给我的,因为书是用蜡纸包封着,他没有拆开来看一看;看见了那献辞的时候,他也许不会这样便宜卖给我。另一个摊子是一个青年人摆的,书的选择颇精,大都是现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顾。我只知道这青年人的名字叫昂德莱,因为他的同行们这样称呼他,人很圆滑,自言和各书店很熟,可以弄得到价廉物美的后门货,如果顾客指定要什么书,他都可以设法。可是我请他弄一部《纪德全集》,他始终没有给我办到。

可以划在第三地带的是从新桥经过圣米式尔场到小桥这一段。这一段是赛纳河左岸书摊中的最繁荣的一段。在这一带,书摊都比较整齐一点,而且方面也多一点,太太们家里没事想到这里来找几本小说消闲,也有;学生们贪便宜想到这里来买教科书参考书,也有;艾艺爱好者到这里来寻几本新出版的书,也有;学者们要研究书,藏书家要善本书,猎奇者要珍秘书,都可以在这一带获得满意而回。在这一带,书价是要比他处高一些,然而总比到旧书铺里去买便宜。健吾兄觅了长久才在圣米式尔大场的一家旧书店中觅到了一部《龚果尔日记》,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了回去,以为便宜万分,可是在不久之后我就在这一带的一个书摊上发现了同样的一部,而装订却考究得多,索价就只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旧书摊的人第一不要抱什么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闲暇有耐心,翻得有劲儿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头熙来攘往的行人,看看旁边赛纳河静静的逝水,否则跑得腿酸汗流,眼花神倦,还是一场没结果回去。话又说远了,还是来说这一带的书摊吧,我说这一带的书较别带为贵,也不是胡说的,例如整套的Echanges杂志,在第一地带中买只须十五个法郎,这里却一定要二十个,少一个不卖;当时新出版原价是二十四法郎的Celine的Voyage au bout de la nuit,在那里买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于原价的七五折。这些情形有时会令人生气,可是为了要读,也不得不买回去。价格最高的是靠近圣米式尔场的那两个专卖教科书参考书的摊子。学生们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头皮去买,总比买新书便宜点。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摊子的主顾,反之他们倒做过我的主顾。因为我用不着的参考书,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总是拿去卖给他们的。这里,我要说一句公平话:他们所给的价钱的确比季倍尔书店高一点。这一带专卖近代善本书的摊子只有一个,在过了圣米式尔场不远快到小桥的地方。摊主是一个不大开口的中年人,价钱也不算顶贵,只是他一开口你就莫想还价,就是答应你还也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着他陈列着的《泊鲁思特全集》,插图的《天方夜谭》全译本,Chirico插图的阿保里奈尔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红而已。在这一带,诗集似乎比别处多一些,名家的诗集化四五个法郎就可以买一册回去,至于较新一点的诗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里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仅印百册的Jean Gris插图的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现实主义诗人Gui Rosey的《三十年战争集》等等,便都是从这些廉价的木匣子里翻出来的。还有,我忘记说了,这一带还有一两个专卖乐谱的书铺,只是对于此道我是门外汉,从来没有去领教过罢了。

从小桥到须里桥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书摊的第四地带,也就是最后的地带。从这里起,书摊便渐渐地趋于冷落了。在近小桥的一带,你还可以找到一点你所需要的东西,例如有一个摊子就有大批N.R.P.和Grasset出版的书,可是那位老板娘讨价却实在太狠,定价十五法郎的书总要讨你十二三个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现代大作家,如摩里阿克,摩洛阿,爱眉(Ayme)等,就要敲你一笔竹杠,一点也不肯让价;反之,像拉尔波,茹昂陀,拉第该,阿朗等优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价卖给你。从小桥一带再走过去,便每况愈下了。起先是虽然没有什么好书,但总还能维持河沿书摊的尊严的摊子,以后呢,卖破旧不堪的通俗小说杂志的也有了,卖陈旧的教科书和一无用处的废纸的也有了,快到须里桥那一带,竟连卖破铜烂铁,旧摆设,假古董的也有了;而那些摊子的主人呢,他们的样子和那在下面赛纳河岸上喝劣酒,钓鱼或睡午觉的街头巡阅使(Clochard),简直就没有什么大两样。到了这个时候,巴黎左岸书摊的气运已经尽了,你的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余钱,你便可以到圣日尔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里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儿热热的浓浓的咖啡,然后把你沿路的收获打开来,预先摩挲一遍,否则如果你已倾了囊,那么你就走上须里桥去,倚着桥栏,俯看那满载着古愁并饱和着圣母祠的钟声的,赛纳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后在华灯初上之中,闲步缓缓归去,倒也是一个经济而又有诗情的办法。

说到这里,我所说的都是赛纳河左岸的书摊,至于右岸的呢,虽则有从新桥到沙德莱场,从沙德莱场到市政厅附近这两段,可是因为传统的关系,因为所处的地位的关系,也因为货色的关系,它们都没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的书摊尚有余兴的时候或从卢佛尔(Louvre)出来的时候,我才顺便去走走,虽然间有所获,如查拉的L'homme approximatif或卢梭(Henri Rousseau)的画集,但这是极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归,便是被那街上的鱼虫花鸟店所吸引了过去。所以,原意去“访书”而结果买了一头红颈雀回来,也是有过的事。

《法国通信》

(关于文艺界的反法西斯谛运动)

自从希特拉掌握德国政权以来,德国便处于一个绝端的法西斯谛的恐怖之中;德国的智识阶级,也逢到了他的厄运。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加特·考尔维茨(Kate Kollwitz)和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是被逐出国家学院了;作家如吉希(Kisch),路德维希·雷恩(Ludwich Renn),勃莱赫特(Brecht),和平主义者如莱卜曼·区尔比德(Lebman Kuerbild),封·奥西次基(Von Ossietzky)等等,都被投入牢狱了;艺术家如莱因哈特(Reinhardt)是逃亡了;连世界的大学者爱因斯坦,也免不掉家里被查抄,存款被没收。劳动者和犹太人的虐杀,那更是天天有的家常便饭。在德国,人们已回复到野蛮时期了。我们能相信这是歌德,海纳,华格纳,贝多芬的家乡吗?得到昂德列·纪德(Andre Gide)的参加,法国A.E.A.R.(革命文艺家协会)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了一次大会,而在这次大会上提出了对于德国法西斯谛的恐怖的最猛烈的反抗。

在法国文坛中,我们可以说纪德是“第三种人”。虽然去年有说纪德曾加入过共产党的这个谣言,其实,自从他在1891年发表他的第一部名著《安德列·华尔特的手记》(Cahiers d'André Walter)起,一直到现在为止,他始终是一个忠实于他的艺术的人。然而,忠实于自己的艺术的作者,不一定就是资产阶级的“帮闲者”,法国的革命作家没有这种愚蒙的见解(或再不如说是精明的策略吧),因此,在热烈的欢迎之中,纪德便在群众之间发言了。

在晚间八点钟,当我到大东方堂去的时候,不但演讲堂中人已经挤满,甚至加代路上也站满了等机会挤进去的人群了。幸而找到了A.E.A.R.的秘书伐扬·古久列(Vaillant Coutuher),我才得排开了群众,在会场上占到了一个席位。

在不断的拍掌欢呼声中,纪德站起来了。他在群众中发言,这是第一次。现在我试将他用洪亮而稍稍有点颤动的声音所说出来的话,移译在下面:

我很荣幸置身于诸君之间,而表示我对于我有许多朋友在其间的这作家和艺术家之群的同情,他们比一切都使我更感到关切。

我只是一个发言人,无论如何我是没有主槌者的资格的。我很愿意在说了几句话之后,离开了这个讲坛,而混入听众之中去。

一个极大的通共的痛苦,那由德国最近的悲剧的事件所惹起的痛苦,使我们聚集在此地。这有些人崇拜的国家主义者的重握政权,由于恐怖,由于竞争和抬价拍卖的需要,有撞到一个可怕的冲突上去的危险。这个冲突,有些人却期望着;或者他们不公然地期望着,但他们的行动却弄得使这个冲突成为不可免的事。把我们聚集在此地的,我相信是一种的信念,这信念便是只有一种高出于国家的利害的利害,一种不同的民族所共有着的,使这些民族联合起来而不是使他们对立起来的利害。社会争斗在各地都是同样的,而那些被派出去交战的民众(他们是不完全了解那交战的理由的,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他们当然不会赞同的),他们各自都有着他们已渐渐明白起来的那同样的深切的利害关系。丧身在欧洲大战期中的兵士是受了欺骗了。人们使他们坚信他们是“以战争对付战争”,而用了这个我们早就应该纠正的荒谬的口号,人们叫他们牺牲生命。如果他们能预见到现在欧洲所生的危境,那么谁能说他们之中有多少人会去做这种英雄性的牺牲呢?如果他们能够复活的话,那么谁能说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现在还会答应去做这种牺牲呢?不,同志们,我们知道“以战争对付战争”的惟一的态度,那便是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在他自己的国家中向帝国主义宣战;因为一切的帝国主义是必然地产生战争的。

诸君是都被牛津的勇敢的大学生们的非常的动议所感动了。曼却斯特的大学生的动议不久也应之而起。这些大学生之中,或许还有一大部分保持着这个幻梦:只要不参与其间,抵抗是可以消极性的。我承认,这也是我长久的幻梦。咳,这样的一种抵抗,是有立刻被扫除了的危险的。但是,要采取另一种抵抗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说要使这个抵抗有效——那么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最大的联合:一个在你们之间的密切的联合和各国的全部劳动阶级的联合。

使我们聚集在此地的,是德国民众的重要的一部分(正就是我们能够希望并应该希望互通声气的一部分),受到了钳制噤塞是件很严重的事。虽则希特拉当加以极大的压制,他们是总不能被消灭掉的:但是人们却消除了他们的声音。人们消除了他们的发言权,甚至消除了他们的发言的可能:他们已没有了申诉的权利,而他们的抗议也被遏住了。

有人会对我说:“在苏联也是这样的。”那是可能的事;但是目的却是完全两样的,而且,为了要建设一个新社会起见,为了把发言权给与那些一向做着受压迫者,一向没有发言权的人们起见,不得已的矫枉过正是也免不掉的事。

我为什么并怎样会在这里赞同我在那边所反对的事呢?那就是因为我在德国的恐怖政策中,见到了最可叹最可怜的过去的再演。在苏联社会的创设中,我却见到一个未来的无限的允约。

主张说那些没有说过话的人们(受压迫的个人或民众,种族或社会阶级)是无话可说,实在是荒谬之谈。他们曾经受过强力的压制,被人弄得呆木了,以致连他们的声诉也是格格不吐的了。那占着发言权的统治者们,主张保留着这个特权。他们把它保留了长久。而现在,当他们有被夺去了这种特权的危险的时候,他们便格外说得高,说得响了。人类的历史是一切当初被羁囚的人们的迟缓而苦痛的向光明前进的历史。虽则是暂时地迟缓了一点,但是这向解放的推行,总还是不可免的,而且任何帝国主义也都没有阻止它的能力的。

我们现在对于德国的受压迫的一部分有什么办法呢?那些比我更胜任的人们当然将对诸君把那办法说明的,我很高兴让他们来说。

事情是在乎和德国的被压迫者联合起来;事情第一在乎在我们之间联合起来。我想一切将发言的人们都感到这一点吧;我希望他们格外关心于那使我们今天聚在一起的公共的国际的利害,而去开了一切可以引起内讧的动机。

纪德的发言结束了,但是他并没有离开讲坛而混到听众中去,他坐下来;现在,他喝着水,吸着烟,望着四周的群众,微笑着,呼吸着窒热的空气,听着其他的人发言了。

继续着他发言的,是贝留思(Berlioz),《巴黎的郊外》(Faubourgsde Paris)的作者达连比特(Eugene Dabit),昂多纳(A.P.Antoine),医士达尔沙士(Dalsace),画家奥上方(Ozenfant),《欧罗巴》月刊主编葛诺(Guehenno),茹尔丹(Francis Jourdain),勒加希(Bernard Lecache),超自然主义诗人爱吕阿(Eluard),《王道》(Lavoieroyale)作者马尔罗(Mairaux),维拉(Willard),华龙教授(Wallon),他们都用热烈的,透彻的话攻击德国法西斯谛的残暴,并指示出必然的出路。

在群众的欢呼声中,由一个隐名的德国作者向法国文艺界致谢之后,伐扬·古久列便把这天的集会下了一个结论,他说:“我们不是向德国民族宣战,却是向全部资本主义制度宣战。”由纪德宣读了议决案(其实纪德只念了一半,因为嗓子不好,由伐扬继续念完的),听众一致附议后,这场热烈的集会才告了结束。

我不知道我国对于德国法西斯谛的暴行有没有什么表示。正如我们的军阀一样,我们的文艺者也是勇于内战的。在法国的革命作家们和纪德携手的时候,我们的左翼作家想必还是在把所谓“第三种人”当做惟一的敌手吧!

三月二十三日巴黎

附笔:加入这个战役的,尚有巴比塞,罗曼·罗兰,维德拉(Vildrao)勃洛克(Jean-Riclard Block),杜尔丹(Durtain),及超自然主义者之群阿拉公(Aragon),勃勒东(A.Breton),夏尔(R.Char),克勒维(R.Crevel),曷乃斯特(Max Ernest),贝莱(B.Peret),查拉(Tristan Tzara),于宜克(P.Unik),布纽尔(L.Bunuel)等等。

同类推荐
  • 开厂记(谷臻小简·AI导读版)

    开厂记(谷臻小简·AI导读版)

    创业的酸甜苦辣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这篇散文讲述作者在赣州开厂的两年,用朴实的文字为读者真实展现创业的不易。
  • 天边的晚霞(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天边的晚霞(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这些作品有的字字珠玑,给人以语言之美;有的博大深沉,给人以思想之美;有的感人肺腑,给人以情感之美;有的立意隽永,给人以意境之美。通过阅读本书,引导读者准确、透彻地把握作品的思想内涵;引导读者从不同角度去品味原文的主旨、情境、意蕴,在给读者以视觉上的愉悦享受的同时,也为读者带来广阔的想像空间。我们诚挚地期望通过本书,能够引领读者领略散文的真貌,同时启迪心智,陶冶性情,进而提高个人的审美意识、文学素养、写作水平、鉴赏能力和人生品位。
  • 美文雅句染年华:那些美得令人心醉的哲理句集

    美文雅句染年华:那些美得令人心醉的哲理句集

    人有时候就像藤萝,要生存就得靠别的东西支持,在拥抱别人中获得向上的力量。《美文雅句染年华》犹如一个关于人生和世界的展厅,让你与世界上最睿智的洞见零距离接触,让你醍醐灌顶,让你感悟年华。
  • 1976--2012我的野人生涯

    1976--2012我的野人生涯

    这是一部探险纪实作品,纪录作者30余年在神农架探索“野人”之谜的经历。神农架的“野人”是吸引全人类的四大自然之谜之首。本书的作者黎国华在30多年里,住在神农架的深山洞穴,餐风露宿。
  • 阅读的力量(套装共2册)

    阅读的力量(套装共2册)

    对于威尔·施瓦尔贝来说,阅读是一种重塑自我的方法,也可以了解世界,并找到生活中大大小小问题的答案。在每章中,他讨论了一本特定的书,以及我们共同关心的问题。这些书涵盖了几个世纪和诸多流派:从斯图尔特到《火车上的女孩》,从《大卫·科波菲尔》到《奇迹》,从《乔瓦尼的房间》到丽贝卡,从《1984》年到《大海的礼物》。读完此书你会发现,刚开始读书的你和读完书的你已不再是同一个读者。因为读书为你开辟出新的道路,每本书都会改变你的生活。《生命最后的读书会》如果陪伴父母与追求人生不能两全,你会怎样选择?在作者威尔·施瓦尔贝处于风光无限却也疲惫不堪的职业巅峰期时,母亲突然查出癌症晚期。两难之间,威尔选择了陪伴母亲走完最后的时光。但是威尔一直不知道如何与母亲沟通并自然相处,直到他们开始共读一本书。在固定进行的读书会期间,他们开始了一段阅读广度和人生深度的对话之旅。从热门惊悚小说到经典畅销书,从诗歌到悬疑故事,从异想天开到精神层次探讨……借阅读,他们探讨了勇气、信仰、、陪伴、孤独,感恩、学习、倾听,甚至葬礼等多个话题,分享着各自对文字和生命的态度和观点。通过阅读,他们坦然面对死亡,深度了解彼此,同时也治愈了自己。一本好书,可能是我们迷茫黑暗生活之中的火炬。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DNF无限剧组

    DNF无限剧组

    因为一场交易,杨越得到了无限剧组套装。从此无限的世界为景,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皆为吾之配角。
  • 仁和医院

    仁和医院

    你有没有产科男友?你有没有姐弟恋过?你有没有试过发现给自己做手术的主治医师是前男友?如果没有,看看你就知道了~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吾主蛇灵

    吾主蛇灵

    谁言蛇不如龙?借我魔蛇三千,敢叫龙血惹苍天!
  • 我是修仙大佬的分身

    我是修仙大佬的分身

    因为一场意外,本已因病去逝的大学生却被一名神秘的修仙大佬复活,并将其带到了陌生而又神秘的修仙世界。他也在大佬的帮助下踏入修仙一途,本以为重获新生的他却万万没有料到,等待他的却是修仙世界里的杀戮和残酷的争斗......
  • 花涧小影

    花涧小影

    上苍赋予她两次生命,一世平凡一世为尊。帝国书院的夫子授课比县城高中老师讲数学更容易听懂,有一个寄生家庭还不如有一条龙,红毛矮魔和多目鬼族喜欢搞事情,所以要盘它们,鱼人和沙蝎人一言不合就要上战场火拼,看热闹不爽,一起打可以有奖励,突如其来的意外,一场莫名其妙的地火喷涌,引爆了所有的矛盾……这一世,她不想当“忍”者,快刀斩乱麻,披荆斩棘,冲鸭!
  • 三界魔祖

    三界魔祖

    三界之内,缔造魔祖少年赵天自出生那刻,身上便携带着无数封魔印,被断定只有十六年寿元,为了活下去他毅然踏入仙道,欲以仙力开启封印我今生既为魔,定当傲世乾坤,睥睨天下,踏足巅峰这里终因为赵天的到来而变得沸腾............
  • 重生之看我七十二变

    重生之看我七十二变

    看我七十二变,亮瞎你的钛合金狗眼。蜕变史从此开始,从普通路人甲变成顶尖校花,从学渣变成学霸,从弱智变成绝世天才,哦不,是鬼才,从矮冬瓜变成水仙花,从天真变成冷静沉着,从任人宰割的鱼肉变成道上最不能招惹的人,从被人看扁变成无人敢轻视的商业第一人......小看我,就让你看个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只是小kiss...独宠:私生女的七十二变
  • 口袋妖怪特别篇之恶龙军团

    口袋妖怪特别篇之恶龙军团

    龙,不管是东方吞云吐雾的青鳞爪龙,还是西方焚烬城池的灭世魔龙,都是强大的代言者,同时也是一种相当骄傲、傲慢、自我、任性的生物……拥有着神明与宝可梦血脉的少女会怎样驯服她的龙呢?前提:本文参考口袋妖怪特别篇,游戏剧情和少量动画,偶尔带一些其他世界的番外,比如:lovelive,不喜勿喷,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