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起头来。”殿下向前走了一步，站到雨铃面前。
雨铃颤抖着仰起脸，眼里泛着泪花。
不知道为什么，雨铃看见男人的眼里写满了诧异。
“你今年多大了？”殿下轻轻蹙眉，继续发问。
“十四。”雨铃轻声说着，不知道这位殿下在想什么。她小心翼翼地如实回答每一个问题，生怕惹怒了对方。
“没事了，你们回去吧。”殿下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谢谢两位大人。”阿红拉了拉雨铃的衣袖，示意雨铃谢恩。
“今日之事，能否请两位大人不要告诉县令和夫人。奴婢并非有意冲撞两位大人。这件事要是县令和夫人知道了，一定会扒了我们的皮的！”
阿红没有直接拉着雨铃走，而是继续跪在地上，开始求情。
“我们不会说的，”殿下蹲下身，把腰牌递给雨铃，“拿好了，这东西可别丢了。”
雨铃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接腰牌，两人四目相对。
雨铃这才看清这个男人：男人的脸庞瘦削，脸上的轮廓很分明，像是用一把钝刀刻出来的；他的额头很大，眉骨和鼻梁骨都很高，嘴唇薄薄的。
不知道为什么，雨铃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一下子出了神：他明明长得也不算太过清秀，可一看见他的眼睛，雨铃脑子里却忍不住蹦出“温柔”两个字。
殿下像是试探着说：“我叫木玄。”
雨铃愣住了。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名字和男人的眼睛一样让她感觉温柔。
阿红看见她愣了神，拉着雨铃再次谢恩，随即连拖带拽，领着雨铃跑向殿外。
两人一路小跑，头也不敢回，一直到了柴房，关上门，两人的心才定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我看那两位大人也没怎么动怒，他们多半不会专程和县令和夫人告发我们的。”阿红拍着雨铃的背，安慰着她。
雨铃缩成一团，被吓得不轻。
“舅父舅母会不会打我啊？他们明明叫我不要出去，我还偷偷跑出去了。”雨铃把头埋在被子里，哭着，含糊不清地说。
“不会的，实在不行，你就说是我非要拉着你去的。”
阿红从来都是敢作敢当的人，今天的事，也确实是她拉着雨铃去的。她不愿意别人因为自己的过错受罚。
“阿红姐姐，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雨铃拉住阿红的袖子，小心翼翼地问。
“行行行，今天我就睡你这里。别哭了，把眼泪擦擦。”阿红给雨铃擦擦眼泪，脱了鞋，睡到床板上。
“好。”雨铃搂着阿红的胳膊，好久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阿红就这样搂着雨铃，过了一会，惊魂未定的两人渐渐进入了梦乡。
会客厅大殿里，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木玄坐在地上，头也不抬，像是对着尹柯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她真的不记得了。”
尹柯没有作声，低头找着什么东西。
木玄继续说：“他们明明说好，给她建一座宅邸，让她像个平常富家小姐那样，平安喜乐过完这辈子。可是她现在就在我眼前，我亲眼见到她做了个丫鬟，跪在我面前，自称奴婢。”
“殿下，找到了。”尹柯把一块牌子递给木玄。
木玄看着自己手里的腰牌，和刚刚那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了他自己的名字。刚刚那块原本是姑母木凉公主的，她死后，被磨去了字。
“殿下，回去吧。”尹柯催促木玄，“不早了。”
木玄慢慢起身，和尹柯一起往客房方向走。一路上，木玄都在回想刚才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丫头：她又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些，脸上孩童的稚气也已经褪去，逐渐像个成人了。
十四岁，豆蔻年华，多好的年纪。
她本来应该锦衣玉食，如今却在这里当个丫鬟。
“尹柯，陪我喝两盅再回你自己房间吧。”到了房门口，木玄停住脚步说。这个时候，他需要有人陪他说说话。
“殿下不是不喝酒？”尹柯皱了皱眉。他知道木玄殿下此刻正心烦些什么。
“今天破个例。”木玄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两个酒杯。这是他刚刚从会客厅里拿出来的。
尹柯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两人爬上屋顶，无言，只是喝酒。
“尹柯，我想带她回去。”木玄把酒杯撂下，冷不防冒出一句，让尹柯吓了一跳。
“你疯了？”尹柯压着嗓子吼了一句，“当初没能把公主留下，你凭什么觉得你现在能把她带回去？”
木玄不作声。
“殿下，你没有办法和那么多事情抗衡，哪怕你是当朝太子，”尹柯见木玄不说话，继续说，“别说你是太子，就连陛下也不能随心所欲。”
“我知道，”木玄开口，叹气，“这样荒唐的想法我也只敢跟你说说，说出来好受些。”
木玄清楚地记得七年前的宫变。事后清算之时，长老院要求处死叛军首领缪璃之女缪洵。
长老院由朝中、族中手握重权的臣子组成，负责监督天子，势力不可小觑。
最终，念在缪洵是父皇的亲妹妹木凉公主所出，大臣们答应找神医去除缪洵的记忆，由众臣安排，给她建一座府邸，为她更名改姓，从今往后再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宫中之人也永世不得再与她相见，并对外宣称，缪洵已经被赐死。
木玄和父皇都不知道她究竟被送去了哪里。
只是没想到，七年之后再见面时，会是这幅景象。
他一眼就能认出那是洵儿，眉宇之间和七年前没有多大变化，那双眼睛更是一模一样。只是当洵儿茫然地、畏畏缩缩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猛地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当初千恩万宠的小公主，如今灰头土脸。刚刚看见她身上的衣裳都洗的褪了色，也不知道已经穿了多久；身上一股发霉的味道，还有几根稻草，多半睡的是柴房。晚上陪侍的奴婢里面明明没有她，南漫王也必然不可能让雨铃和他木玄同时在场，两个小丫头布袋里的酥糖和嘴边还没擦干净的汤汁，也都说明，这两个小丫头是进来吃些剩菜剩饭的。
这么久以来，洵儿就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吗......
“那帮老头子骗人，他们根本没有像最初承诺的那样照顾好洵儿。”酒过三巡，木玄有了些醉意，躺下，伸了个懒腰，望着月亮，喃喃道，“我一定要接她回家，越快越好。”
尹柯冷笑一声，说：“殿下带公主回去，就是要她的命。长老院不会放过她的。您把她留在这儿，起码公主能活下去。但凡他们知道您找到了公主，一定要杀了她。”
“我会给她安排新身份。”木玄扭头看着尹柯。
尹柯这才看清楚，木玄的眼里满是坚定，他原本以为木玄只是喝多了一时兴起。
“回永安城后，我会把我见到洵儿一事如实告诉父王，”木玄接着说，“然后让漫野县令韩正商把嘴巴闭紧，给韩雨铃随便安排个什么原因死了。”
“殿下是当长老院的眼睛，不盯着韩正商府里的雨铃丫鬟吗？”尹柯提醒，“长老院必然每隔一段时间要派人确认韩雨铃的状况。韩正商肯定也被长老院示意，看紧这个人。要是您把公主带走，韩正商势必会禀告长老院。”
“办法总比问题多。”木玄对尹柯的怀疑似乎并不担心。
尹柯不作声。良久，他问木玄：“殿下当真想好了吗？”
“我怎么忍心把她留在这里，过这样的日子，”木玄苦笑。
“我一定要带她回家。”
星空下，木玄轻轻说着，却十分坚定。
尹柯不清楚这句话是木玄殿下说给他尹柯听的，还是说与殿下自己听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