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的日子选在腊八。
冰雪消融的时候最是寒冷,而宿州的寒冷与旁的地方又不一样,是钻心的湿冷。门口一应马车早就停好了。为首的一辆,正是朱红油壁车,悬挂着与红正对的浓青色绣折枝花堆花帘子,那帘子的料子周渔思小时候在西市的布坊见过一眼,是显贵们最爱用的零霓缎,沾雨不湿,在这样的时节用最是合适不过。后头跟着的车马是周渔思她们坐的,虽然没有那么华贵,但也十分整齐。其他辕马亦华贵异常,连驾车的侍从也一应的整齐衣衫穿着。
方秀珏着一领及地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风帽,手中握着暖炉,扶着戴行简的手上车。戴行简一领皂色貂裘披风,神色不似往常,这样正经起来的戴行简,也越发有贵胄的样子了。马车启程了,周渔思坐在最后的那一辆,微微掀起后面的帘子,看到长长的蜿蜒的刺桐街,芸娘神色哀戚地小跑了几步跟上来,然而又止住了步子,手中握着那副一直没绣完的鸳鸯牡丹,张了张嘴,然而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周渔思不忍再看,赶忙放下了帘子,心里也登时变得如这天地一般空空也似的。
马车行了一日,又坐官船行了一日,第三日,也就到了上京地界。
那边厢,早有接应的轿子并拉行李的车马早候着了,虽然数量不多,但论华贵,却是周渔思没有见过的。莫说名马豪车,连跟着来的一应三等仆妇,都是面容姣好,清清爽爽绾着云髻,簪戴着银饰的。换了马车行了一程,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果然人烟阜盛,热闹非凡。但上京的热闹与宿州不同,宿州的热闹是如西市般的你可以拥有,他也可以参与的下里巴人的热闹,而上京的热闹,这一路行来,多是礼让的,作揖的,不喧哗的阳春白雪的热闹。你看不到丽春院,丽夏院,丽秋院,也没有什么归家苑啊鱼听舫,也没有什么百胜赌坊之类,这些,都被很好地藏了起来。对,是藏了起来。
行不多久,便见到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口中皆衔了石珠子,威风凛凛地怒视前方。另有三间兽头大门,门上有碗大的门钉,而正门的门环更是硕大如盆。正门未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戴侍郎府”四个大字。周渔思暗叹气势恢宏如斯。
轿夫从西边角门进去,行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另换了几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方秀珏下轿,戴行简亦下马。周渔思亦下轿,垂手在方秀珏边上立着,敛声屏息,只细细观察。
戴行简大喇喇走在众人之前,轻车熟路,随手折了抄手游廊边上的一枝红梅,笑嘻嘻递给方秀珏。方秀珏只作不见,蹙了秀眉示意他收敛点性子。戴行简大大地自讨没趣了一回。
过了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都笑着迎上来围着戴行简说:“二少爷可算回来了,夫人等得好心焦啊!”戴行简闻言脸上只淡淡的,顺手将刚刚被方秀珏推诿的一枝红梅塞到其中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手中,笑嘻嘻道:“刚见红梅开得正艳,配凤霞你这珊瑚色的胭脂刚刚好啊!”说着就要给唤作凤霞的丫鬟戴上。周渔思面上只作未见,心下却对这样轻佻的戴行简越发厌恶了。凤霞觑了觑眼前衣装秀雅的方秀珏,一迭儿推诿道:“二少爷惯会拿奴婢们开玩笑的,这样的花儿……”
“这样的花儿配这样标致的姑娘刚刚好啊。”方秀珏脸上冉冉一层笑意,打断道,“傲雪梅无仰面花嘛。”
凤霞云里雾里,不置可否。周渔思早就听出了话中机锋。梅花虽艳,但却苦寒,面上是赞凤霞貌美,实则讽刺她一介丫鬟永无翻身之日。不禁又对方秀珏稍稍侧目,但仍只作不知,面上一味地作懵懂状。
说话间,一行人步入正房。一股悠悠的华贵沉水香气息扑面而来。
“是简儿回来了吗?”一把娇柔明亮的嗓子在正堂上喊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