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里,周渔思回到屋内,结香已经打了温水备了帕子准备给周渔思洗漱。黄杨木嵌汉白玉圈桌上用白瓷碗盖了一碗冬笋嫩鸡面线,现下已然凉了。周渔思满腹心事也吃不下东西,只是疼惜地望着结香说:“结香妹妹,让你费心了。”结香有些羞赧,柔声道:“思儿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三老爷吩咐过的,要……”结香自知失言,吐了吐舌头,并没有说下去。
周渔思自然不便追问,深宅高院的生存规则便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何况,那是一个和自己有着莫须有关系的男子。只是,心里面好像有一个不愿被光照到的角落,留着某人的位置。
每日酉时三刻,周渔思如约去凿后山的石屋的木门,饶是那木门用红木做的质地坚硬,但也经不起周渔思日日卖力斧凿,第五日,便已经被卸下了。周渔思将青鸾用一身结香从府中洗衣仆妇手中买来的粗布旧衫裹盖了,背起青鸾便往后山另一头跑——哪里通往然别湖的南岸村野,那里人烟稀少,已然远离了京城的热闹富庶。饶是青鸾瘦骨嶙峋,身轻如燕,待周渔思将她安顿在一处名唤前尘庵的尼姑庵时,已经筋疲力尽了。
前尘庵香火稀薄,往来人烟稀疏,最是清净。且庵里的住持尼姑是结香的亲眷,行事自然方便。住持尼姑唤作无挂,人很亲和,专门打扫了一间屋子给青鸾住。青鸾去了手脚上的镣铐,用艾草浸泡沐浴,穿上尼姑月白色长衫,向无挂尼姑作了一揖,才缓缓饮下一碗稀粥。从前周渔思在归家苑的时候,见过太多因落难而投奔归家苑的人,哪个见了食物不是狼吞虎咽,兽相毕露的?今日见到青鸾此人,饥饿至此,竟然能如此端雅,不禁又对她高看三分。这样细细打量眼前洗漱一新的中年妇人,长期的幽禁虽则使她消瘦异常,隔绝阳光使她白得病态,但眉眼体态竟是那半边皮革面具所遮不住的,而这举止动作,更是显示出了极好的教养。周渔思不禁暗暗称赞,仿佛彼时那个疯妇和现在的这个尼姑打扮的美妇不是同一个人。
然而这边厢,周渔思正为着戴林飒和戴不胜的事情揪心。周渔思几经周折,托人去皇宫近侍太监处打听消息,但竟然连门都进不去,还是瑞王妃荀可儿处传来消息,据说皇帝亲自召瑞王、军机处并几个心腹大臣一起夜审二人。其余的,就再也打听不到了。
这次夜审,竟被瞒得滴水不漏。
那边厢,戴宰相府上下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戴永杲并玉厄夫人日日忧心,戴永杲每日里拍桌子呵斥派出去走动的人酒囊饭袋。往日里来往密的官员人人自危,李安甫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染了时疫,闭门谢客。玉厄则每日里以泪洗面,吃斋念佛,眼看着一日日枯槁下去了。
这一日,玉厄照例跪在一尊供在香案上的金丝楠木观音像前,口中急促而有节奏地念着咒语。玉厄年轻时本就清秀,虽没有惊人美貌,却自有一番淡淡风韵,狭长的丹凤眼,现下由于缺眠少觉,再加上不思茶饭,更别说梳洗打扮了,竟然凹陷得这样厉害。
“啧啧啧啧,我说妹妹这么求菩萨,能灵验吗?”说话的正是元雍夫人。今天的元雍夫人格外精神抖擞。一身乌紫色牡丹暗纹的名贵八答晕锦的对襟氅衣,下边露出一截翠池狮子锦的殷红色缠枝郁金裙,脚踩一双翠绿色的缂丝蛱蝶缎面鞋,看得人眼花缭乱。头梳如意堕马髻,一对赤金云纹簪并手腕上的一对赤金手镯更是让人头晕眼花。元雍夫人屏退身边的丫鬟红萼,从阔大的袖口中拿出一卷《往生咒》,朝玉厄面前一甩,嗤鼻道,“我看姐妹一场,特送来你用得着的东西,怕是菩萨面前更显诚意。林飒那丫头,哼,这么多年我冷眼看着,也是要为她的任性骄纵付出点代价了!你这为娘的平日里不约束管教,现在惹出这么大的祸来才在这里求神明保佑,有什么用!”元雍夫人越说越解气,伸出戴着祖母绿嵌金翡翠戒指的食指狠狠点着玉厄的太阳穴道:“这么多年来,就会在老爷面前乔张作致!要不是当年你趁着本夫人有着身子媚惑老爷,老爷也不至于急吼吼地把你娶进门,你我八字相克,人人都说我怀的是男胎,怎么你这狐媚子一进门,我的胎相就变了,生了个不中用的丫头!活该你今天有此一报!”
玉厄并不理她,只兀自跪在金丝楠木观音前双目紧闭专心念佛。这么多年来,她受这个跋扈的正室的气着实不少,怎么会轻易让自己怒火中烧?何况,和她计较,只会让戴永杲为难,这是玉厄不忍的。而且她知道,元雍也只不过是落井下石地排揎她一阵罢了,其实元雍也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她也不敢。见玉厄并不理她,元雍气得摔了桌上的一只青花瓷杯,甩门而去,继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回眸冷笑:“哈哈哈哈,竟会养出一个爱慕兄长的孽畜!”
玉厄眉头紧锁,手中的念珠断了线,圆润的楠木珠子滚落一地,如此刻玉厄的心绪般散乱难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