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北望城难得的好天气,百姓从自家的阁楼伸出竹竿,把衣服、被褥等搭在上面,迎接久违的艳阳,狭窄巷道的头顶像是飘扬着五颜六色的“旗帜”,周鸮跟在一人身后,穿梭于“旗帜”遮蔽的小巷。
昨天晚上,当周鸮去韩宅寻找韩焮时,便是这人开的门,当时周鸮险些叫出声来,花白的胡须,一身灰布的僧袍,正是和他颇有“缘分”的火僧。
周鸮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火僧说道:“我在等你。”他说得慢条斯理,仿佛这里是他的宅院。
周鸮伸长脖子,朝院里看了看,说道:“这里是韩宅,我找韩焮。”
火僧闪在一旁,让开门口,说道:“周大人请进。”
院子里种植着两棵桂花树,周鸮在巷子里就能闻到甜甜的香味,这是周鸮熟悉的味道。宅院不大,也很安静,当年韩光弥告老还乡时,周鸮给他置办了这处宅院,这么多年,精致的小院里只有他和韩焮二人居住,没有雇佣仆役,平时访客也不多。火僧将周鸮请进客厅,两人席地而坐,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条几,两个粗壮的蜡烛插在蜡扦上,蜡扦的底座是荷叶的形状,这是屋子里唯一的照明,条几上摆放着一个香炉和一个炭炉,香炉袅袅生烟,是韩光弥生前最喜爱的宜苏檀香,炭炉上坐着一只铁壶,“咕噜咕噜”冒着白汽。
火僧直接用手拨弄烧红的木炭,使其燃烧旺盛,然后才说道:“韩大人在墓园守孝,很少回这里。”
周鸮说道:“看来你经常来这里。”
火僧笑着说道:“我和韩先生是多年的老友,这里我当然常来拜访。”这里的“韩先生”是指韩光弥。
周鸮问道:“你知道我要来,所以守株待兔?”他跟随韩光弥有十几个年头,没有听说师父和一个火僧有过密的交往,可能是退休的这几年才结识的“老友”吧。
火僧一边在茶杯中添茶一边说道:“周大人明天便要去墓园,咱们可以结伴同行。”铁壶里的水不用多少工夫便即烧开,滚烫的沸水沿着杯壁流下,干燥的茶叶打了几个翻滚,慢慢舒展开来。
周鸮闻着茶香,说道:“这是师父最爱喝的朝露。”这种茶名为“朝露”,必须在天刚蒙蒙亮,茶树叶片上还挂着露水的时候采摘,控下露水以备煮茶,湿润的茶叶此时杀青,可以将露水的精华渗入其中,“朝露”味道醇香,回味无穷,还是每年进贡君都的贡品。
火僧呷了一口茶,说道:“朝露还是宜苏国的好,韩先生生前非常喜欢宜苏国的东西。”
周鸮环顾四周,虽然此时的陈设只有黯淡的黑影,他凭记忆还是可以还原它们原来的样子。师父所用的家具木材皆是宜苏国著名的云杉木,家具的纹饰是缠绕在一起的云杉树的叶子,几朵茉莉花点缀其间,这种风格在崇尚飞禽走兽的昆仑大陆算得上别具一格,是宜苏国典型的风格。师父家的客厅没有多少陈设,但书房有几件宜苏官窑的瓷瓶和笔筒,他使用的文房四宝也皆来自宜苏国,周鸮曾经好奇地问过师父,韩光弥的回答则是“好用”。
周鸮端着白瓷的茶杯,烛光之下,翡翠绿装饰的白瓷杯被镀上了金光,忽然又一次地感觉到师父太爱宜苏国的东西了。宜苏国的苏氏和几代鹰王都有姻亲的关系,所以宜苏国的物产被加上了“奢华”、“精致”的标签,昆仑大陆凡有品位的诸侯和贵族都喜欢宜苏国的东西,这本不足为奇。周鸮说道:“师父原来在君都任职,品位当然不会差。”
火僧说道:“是啊,君都的大官,可惜让徐卓毁了。”
听他直呼太祖皇帝名讳,周鸮心中不悦,说道:“太祖皇帝靖难之后,师父就搬来了丹凤岛。”
火僧说道:“哦?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周鸮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火僧抚掌大笑,说道:“看来你师父的真实身份,你还不知道。”
周鸮更加纳闷,奇道:“真实身份?丹凤岛守备将军,这还有假么?”
火僧问道:“在君都,他又是什么职务?”
周鸮不假思索地说道:“一等大学士。”
火僧哈哈大笑,说道:“韩光弥到底还是骗了你,恐怕除了他的两个儿子,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周鸮将信将疑,说道:“你什么意思?”
火僧说道:“小子听好了,所谓的韩光弥是鹰王时的帝师苏靖国!”
周鸮年纪轻轻,苏靖国当政时,他还跟着父亲在北冥海上四处劫掠呢,他当然不知道苏靖国此人当年是怎样的风云人物,他没有惊讶,反而有些疑惑地问道:“我听说当年太祖皇帝靖难时,帝师苏靖国已自尽而亡。”
火僧说道:“你还听说他们从御井里捞出个小孩儿,都认为是小鹰王,对不对?”
周鸮点点头,那年他前往君都接受太祖皇帝的册封,这些奇闻异事多少听说了一些。火僧不以为然地说道:“苏靖国是权臣,难道就以自尽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只不过是将仆从易了容,穿上他的衣服,伪装成他自尽的样子,至于井里的孩子,也不是小鹰王。”
难道从前周鸮认为真确的事情要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全部推翻?他出于本能地反问道:“小鹰王也没死?”
火僧说道:“当年小鹰王不过几岁,苏靖国准备带着小鹰王和两个儿子到丹凤岛居住,不想半路杀出一人,拦下了小鹰王,幸亏有宜苏国的残部前来搭救,苏靖国才逃走。事后,苏靖国担心身份暴露,将搭救他的人全都杀了。”
周鸮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火僧说道:“哼,我就是当年搭救他的那些人之一,至于他没有杀我,正是由于我是火僧。”
火僧有免死符么?周鸮不解,问道:“火僧又能怎样?鹰王将其定为异教,恨不得斩草除根。”
火僧笑道:“鹰王刚刚失势,谁还会在乎这些,再说,火僧知道一件天大的秘密,就连苏靖国也奈何不了我。”
既然是秘密,火僧肯定不会说了,问也是白问,于是周鸮只顾喝茶,火僧看着他,半晌才说道:“不过现在已经不算秘密了,因为苏靖国已经把这件事做成了。”
周鸮心里好笑:现在师父唯一做成的是就是躺在坟墓里。火僧好似会读心术,他说道:“不错,他正是以‘死’来完成的这件事。”
火僧的话看似不着边际,却更加勾起了周鸮的好奇,他对火僧的厌恶之情就像铁壶里喷出的白汽,瞬间消失在黑暗的空气中,他隐隐感觉到,这不光关系到师父,或许也可以解开小金死亡的谜团,甚至这件事还关乎自己,关乎更多的人,烛光映衬着火僧消瘦的脸庞,眼窝的凹陷使他看上去如同鬼魅,可周鸮认为还是他慈眉善目的时候更加令人生畏。
火僧往炭炉里添了木炭,炭火涨足了精神,又活跃起来,他说道:“我知道《鹰王密录》藏在哪里。”
提起《鹰王密录》,可谓是大名鼎鼎,为了这一本秘籍,几世代的王公贵族,英雄好汉为它竞折腰,周鸮看着已是满脸皱纹的火僧,想必二十年前,他也不会出众到哪里,不然怎会只是小兵一个?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呢?
火僧继续说道:“周大人不信?我可是火僧,我们火神教的创始人是羽狮族天昊的幼子天启,他不满只有哥哥能当昆仑大陆的大祭司,所以自己创立了火神教。”
周鸮一下子想到了来仪城外的那座火神寺,于是问道:“火神教和《鹰王密录》又有什么关系?”火僧不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喝朝露,仿佛这股清流能浇灭他心中的那团火焰,他定了定神,将《鹰王密录》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