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还给你!”此刻的现实中,倾圮的镜宫残迹里震响起严君平的呼喊,虽被玄光漩涡吞噬,这来路不明的野方士竟连衣衫都没有破损,他披着满身烟尘辉雾,猛然返身向狂鸟抛出火齐珠——那枚曾经是她的心的绯红宝石。
只有当这枚宝石靠近它真正主人的时候,才有可能被人从鸫咏眼中取出。
然而赤珠击打在狂鸟胸口的羽毛之上,像绝望的眼眸闪了一闪,便颓然的掉落在地,甚至没有引起它任何反应。曾经的高贵天女纵声长啸,忽然决地而起,翔翥上高空。
仿佛被身体的一部分召唤着,鸫咏猛扑上前,从一堆碎晶中准确地寻出火齐宝石,却发它的光芒已彻底暗淡。
严君平低下头隐藏起表情,却无法掩饰语声中的沉痛:“太晚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紧握火齐珠,鸫咏想用体温再次将它点燃,这徒劳行动带来的绝望感让他真切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和天孙的旅程,还远远没有走到终点。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我恨不能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被炽热的悔恨与眷恋烧灼着胸口,他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不曾熄灭就被遗忘封印的情绪,跨越了漫长的时空,排山倒海地向鸫咏席卷而来,就像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野草,在接触第一缕春阳的时候,开始不可遏抑的蔓延疯长,带着奋不顾身的恣意决绝。
“太晚了……”重复着这意味不明的句子,严君平语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况味。他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追踪湛蓝晴空上那一点微不可见的漆黑。鸫咏也随之望去,失去了火齐之瞳,他原本不可能准确捕捉到狂鸟的轨迹,但是高天之上盘旋的群龙蓦地轰然散开纷纷躲避,仿佛斑斓祥云间骤然显现出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似的,清晰地放大了她的行踪。
群龙虽然忌惮妖化的天人,但从未有这种唯恐避不及的态度!
“只怕是最坏的结果……”严君平皱起了眉头,而事实间不容发地证明了他的揣测。如同彗星般,狂鸟背后慢慢曳出一道浊黑的长尾,仿佛在光洁的苍穹表面犁开深深地伤痕。这道腻黯的航迹纵横天宇,竟就此凝结下来,侵蚀向宽广无瑕的湛蓝,所到之处太虚尽被染成腐败的颜色。
更不可收拾的是,这漫污的彗尾竟融散开一团团柏油似的粘液,扩张向天空,滴落向地面,经过之处将触及的一切都吞食下去——云层出现边缘整齐的孔洞,飞鸟不及逃避形销骨毁,就连不小心沾染到的飞龙都霎时化成黑鳞赤瞳的怪物,喷吐出惨绿火焰,张牙舞爪地扑向同类,群龙中强悍者还能一搏,弱小者竟也像被传染一样,华丽的身躯渐渐被黑意浸染……“天人……逆解!”鸫咏脱口喊出了自己最不愿触及的结论。对他来说这绝非仅仅是空洞的字面,就在小七炼形失败的时候,他已亲眼见识过它的威力。而那次好在挽救及时不曾真正失控,可现在逆解已经形成——从天人体内散逸出来的浓黑毒液,便是足以毁灭一切的负面能量“黑劫”。
“她会来方丈山袭击群龙,就是为了夺取力量避免逆解吧……好不容易才撑到今天,可是你倒好,居然从背后推她一把……”严君平缓缓地眯起眼睛,投来愤怒的目光。
鸫咏觉得这简直是个讽刺——化为狂鸟的天孙虽然丢弃了心化为妖物,但还保有着天人的最后一线本能,可自己的淬毒指星木却给了她致命的一击。明明爱的记忆正因为刚刚复苏而格外鲜烈,自己却一次又一次亲手扼杀着它的源头……天空中已乱象纷呈,地面上也不能幸免:整座方丈山突然振颤起来,金玉琉璃之宫的断瓦残垣被震得纷纷倒塌,碎石残晶簌簌地落下断崖,鸫咏和严君平好不容易才保持住平衡。
却见远方的天际线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似乎升高了不少,一瞬间,二人绝望地意识到——那是方丈山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坠,不出多久便会落进大海!
庞大山体激起的巨浪会被无垠波涛层叠放大,当其抵达岸边时,将壁立如山,加剧成席卷大地的海啸!
而危机还不止这些,某种怪异的喧嚣隐隐充溢满周遭,俯瞰下去,只见重重莲瓣形的峰峦之间,影影绰绰全都是不计其数的异形怪物,它们狂暴地互相搏杀撕咬,整座方丈山已变成血肉横飞的沙场,腥雾在海外仙岛上扩散弥漫。
竟然有这么多鲛兽?为什么不见鳌仙们抵抗?
就在这时,几团黑影从近处峰顶不顾一切地飞越向中央至高峰,有的半途便已跌落下去,成功飞渡的重重砸落在金玉琉璃之宫前——那是几个浴血的鳌仙,正躺在地上痛苦挣扎。
严君平一下子认出了其中的娃娃脸小个子,连忙奔跑过去扶住他:“安期真人!这是怎么回事?”
安期满身鲜血,眼看已重伤不治:“狂鸟居然是天人所化……因为逆解的影响,鳌仙一下子都退化成鲛兽,死去的也凭借黑劫复活,只有我和少翁他们几个还能保持心智逃到这里,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这样说着,凭空出现的黄绳突然将幸存鳌仙真人牢牢束缚住,却见安期露出小孩恶作剧般的狡黠笑容,他颤抖着指了指脑袋:“我的‘思方’——如果他们也退化成鲛兽,不要心软……不过是你的话,也许根本不需要我帮忙……这么多年来,我,多少也知道你真正……”
“安期真人!”严君平急促打断对方,突然间,他的手被沾满鲜血的蹼爪牢牢握住,安期最后的语声哽咽着响起:“救救方丈山……只有你们,能救方丈山……”
虽然四周一片嘈杂喧嚣,但安期最后的托付还是飘入鸫咏耳中。他缓缓走过去,返身拉起货箧,一把抽出重明羽迎风展开。虽然这滑翔翼能不能将人送至高空完全是个未知数,但自从蹑空草丢失以后,这已是他仅剩的飞行宝物了。
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自信能为别人去做点什么,惟有遵循着自己内心的声音,去完成自己渴望完成的事情……——我要到她身边去。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这是鸫咏此刻心中沸腾的,最真实的声音。
重明羽像灌满的风帆,正要高扬远举,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攀住箧带,借势向后急拖。鸫咏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反射性地抬头看去,却见严君平竟像飞鸟一样,踩着重明羽悬停在半空,他颀长的身躯立在羽毛上,看起来萦盈舒展,轻若无物。
“还给我!”鸫咏扑上前去,一把抓住白鹄缥衣的袂角,那领长袍竟如蝉蜕般,被他毫不费力地扯下,可领衿衣带却都结得好好的,完全没有凌乱的迹象,简直好像对方的躯体凭空消失在其中一样。
抬头却见严君平稳踞重明羽动也不动,此刻的他披着一袭近乎透明的轻绡,与小七离去前的装扮有些相似,而身体则像被照彻那样,笼罩着一圈恍惚的光晕,不,是光线真的穿透了他的身体——难道……严君平他没有实体!
“你看见的、感觉到的,都是我的伪装,因为我比一般天人更懂得人间的生存法则。” 严君平淡然陈述着,恰在此时,一团浓稠的黑劫朝他背后急速飞来,不等鸫咏惊呼,从绡衣之下焕发出寂光便吞没了那黯恶,飞羽上的人影缓缓低下头,“因为我是‘牵牛’。”
“你说什么?”鸫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见过牵牛星官,他要我给你传言……”
“那不是牵牛,甚至连天人都不是。他是方丈山的主人,方仙道的统领——至人赤松子。他之所以要你传言给我,正是因为我才是真正的‘牵牛’。”